曾经关了门贴出停业的几家分号也开门了,并且提银者来者不拒。
这突然一系列的动作,让顾家钱庄已经没钱的流言变得动摇起来。
“这叫顶着石臼做戏……”
扬州最好的客栈包间里,信朝阳与顾十八娘相对而坐。
“这当然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则稳定人心,二则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老底如何……”他接着笑道。
“谢谢。”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微微一笑道。
“不客气,又不是白出主意……”信朝阳笑道。
“看成效付款,我记得。”顾十八娘点点头,说道。
信朝阳笑了,自己吃了口茶,看着眼中依旧不失凝重的顾十八娘,忽地问道:“你跟你堂哥说的那些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顾十八娘低头吃茶。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她淡淡答道。
信朝阳笑了笑没有再问,自己斟了杯茶。
“借银一百万两的欠条已经打好了,大少爷还特意跑一趟是怕我赖账?”顾十八娘问道。
“出这么大的事,我不放心你啊。”信朝阳正容答道。
顾十八娘抬眼瞥了他一眼。
信朝阳笑了,“我来扬州开分号……”
“哪句是真的?”顾十八娘淡淡笑问道。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信朝阳哈哈笑道:“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很好,年前三份药。”顾十八娘冲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这是借银消去利息的优待,当然药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多谢多谢……”信朝阳笑道:“当然当然……”
顾十八娘不再说话,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十八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信朝阳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问道。
“等呗,还能怎么做……”顾十八娘答道,靠在椅背上。
冒雪舟车而来,又连日应酬扬州的各大药商造势,她的倦态已经再也掩饰不住。
“十八娘……”信朝阳忍不住轻声唤了声。
“大少爷请便,恕不远送。”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越来越有大药师的样子了……不过还不够,别说如果换作你师父,就是小柳爷在,这句话也不会说……”信朝阳笑道。
“那不一样……”顾十八娘轻轻吐了口气,看了他一眼,“我承你的情……”
信朝阳抿嘴一笑,没有说话,也没起身的意思,而是再一次看着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十八娘……”他又轻轻唤道。
顾十八娘嗯了声,看向他,“请说。”
信朝阳却是看着她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顾十八娘喜怒不显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十八娘……”信朝阳再一次开口。
顾十八娘坐正身子,正容看过来,眉角已隐隐显出怒意。
“那我先告辞了。”信朝阳笑道,站起身来,不待她说话拱手一礼便施然而去。
灵宝这才从一旁过来,将一块热毛巾递给她。
顾十八娘接过轻轻敷在面上一刻。
“灵宝,我们走。”她站起身来说道。
“去哪?”灵宝忙问道。
“这里该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回建康,”顾十八娘说道,深吸一口气,苦笑一下,“何况,再住下去我们就没钱结账了……”
灵宝默然低头,应声是。
顾十八娘进建康时又小小的热闹一番,顾长春亲自派人去接,而得到消息的建康药商们自然也不落后,跟随顾十八娘进了顾家大宅的还有一辆看得严严实实的车,马车走过,路上被压出一道印,显示车上装的东西很有分量。
这是自那次离开后,顾十八娘第一次回来,待遇却跟当初从仙人县来时截然不同,所到之处人人恭敬而笑。
“小姐?”灵宝察觉她神态有异,只当她累了,忙关切地低声询问。
顾十八娘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一点水光,这就是世情人心,人心世情,不管你顺从还是怨恨是奋斗还是卑微,它始终就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世世代代生生死死不变不休。
看着装银子的车驶进后院,顾长春终于吐了口气,看向坐着安静吃茶的姑娘。
“十八娘,五百万两银子就要用完了,你看……”有人忍不住抢先问道。
“号上还有多少?”顾十八娘笑问道。
“总号还有二万两……”
“我那里还有五千两……”
“我那里只有一万两,不过,已经有人预提了……”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顾十八娘。
“不急。”顾十八娘笑道,放下茶杯。
“十八娘累了,先去歇息下。”黄世英开口说道,不待众人开口,便亲自起身引路,“你家一直没有住,收拾也来不及,冷冷的,到我那里去吧。”
“那叨扰三奶奶了……”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也不再客气,走到门口看着满屋子炽热不安焦躁的目光又停下脚,“对了,过几天,还有银子来,应该是走码头,大家派人看着点。”
这一句话让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顾十八娘笑了笑,跟随黄世英而去。
这一去,就歇养得不出门,眼看着存银不断减少,前来请分银子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顾长春也坐不住了,来了几次,不是十八娘在洗澡就是睡下了……
“她身子受过伤……”黄世英委婉地说道。
借着这次顾十八娘强势归来,有关她的消息也在族中广为流传开,大药会的惊心动魄是最受欢迎的故事。
顾长春叹了口气,“这次……辛苦她了……”他又轻轻地摇头,“没想到……没想到……这次辛苦的是她……”
黄世英默默点头。
“不过,官府提银的期限就要到了,这可是个大数目……”顾长春驱散心里浓浓的复杂情绪,正视如今的大事,沉声说道。
“好,她醒了我去和她说。”黄世英点点头。
顾长春便不再停留,起身告辞,才走出黄世英家门,族中几个老者就迎面跑过来。
顾长春重重咳了声,几个老者这才微微红脸收住脚。
“族长,官府来人了……”他们带着几分惶惶低声说道。
顾长春的脚不由一软,来了……
“怕什么,又不是没钱……”他深吸一口气,瞪了几人一眼,整了整衣衫,“走……”
进了大厅,见只有一个男子长身而立,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便服,见到顾长春进来,面带微笑的互相施礼。
“陆大人,老可怠慢了,这就去装了银子,给你送……”闲话不说,顾长春便主动说道。
陆大人一笑摆摆手,“不急不急……”
顾长春只当他这话是客气。
“知府大人说了,等开了春,和朝廷下发的春种银子一起提就是了……”陆大人接着说道。
顾长春顿时就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了一遍。
“没错……”陆大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急,老大人安心吧。”
顾长春终于听懂了,忍不住浑身发抖,这是官府特意放他们一马,不参与此次挤兑,给他们留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别小看这几个月时间,那就是生死之差。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顾长春有些失态,忍不住握着陆大人的手,颤声说道。
“老大人说哪里话,别人也就罢了,但小顾大人开口了,我们还能信不过?”陆大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顾长春的手低声说道。
这时候的老顾大人是说话不管用了,那么小顾大人……
“是……是渔儿他……”顾长春忍不住问道。
“渔儿?”陆大人一怔,旋即摇头笑道:“是顾海顾含之大人……”
“海哥儿?”顾长春一愣,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明言的滋味。
“我们知府大人曾与李大学士有过师生之宜……”陆大人低声说道,颇有深意地轻叹一声,“……大人一直心中有愧……”
李大学士,就是当年顾海冒死力挺不惜得罪朱春明和皇帝的考官,并为此差点丧命。
顾长春有些失神,再三谢过亲自送走陆大人,自己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下来,一直坐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厅也没有动半分。
扬州的顾渔很快就得到这个消息,事实上,有关顾十八娘以及顾家的任何消息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依旧坐在宽大舒服的书房太师椅上,神情却并没有以前的轻松,他微微蹙眉,手指敲着桌面,等夜色上来时,他才猛地坐正身子。
“想得美,好处休想你们都占了!”他低声说道,然后拔高声音,“来人。”
一个侍卫立刻从门外无声无息地进来,低头应声。
“去,传令,船可以下河了。”顾渔缓缓说道。
“是。”侍卫并没有多问,立刻转身而去。
三天之后,顾家钱庄所有的存银都用完了,虽然挤兑的人少了很多,但还是有人来兑银,一直见不得顾十八娘面的众人实在是急得要死。
“不管了,咱们先去库房拿银子,反正十八小姐就是给咱们来用的……”有人跺脚说道。
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一阵嚷嚷。
“渔少爷找到货船了!渔少爷送货船来了!到码头了!有货物也有银子!快去接!”
人群哄的一声,再也顾不得找顾十八娘这边的银子,一窝蜂地涌向码头去了。
“成了……”得到这个消息,顾十八娘一脚坐在椅子上,熬得红红的双眼,终于闭上了。
第203章 送行
顾家京城管事顾老常不愧是经营的好手,经他挪用的钱变成了两大船的货物,以及翻了一倍的现银,当顾家族人热热闹闹地卸货卸银后,白花花的银子照亮了围观人的眼,看到这种情形,谁也知道顾家不是没钱了,钱庄也不会倒,顾家不会被抄家,那些丝锦也不会被官价拍卖,等着趁机摸鱼捡便宜的人哄得一声散了。
前来兑银子的人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了,而且曾经提了大笔银子的人又存了回来,顾家钱庄的危机终于化解了。
直到这个时候,惶惶多日的顾家众人才惊然发现年就要来到了,在大树将倾覆巢毁灭的灾难下不懂事的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但也被大人们的情绪影响而不安惶惶收起了过节玩乐之心,如同小鼠般躲在大人身后,同样也是孩子们最早察觉气氛变了,这几日顾家巷子里偶尔响起了爆竹声,伴着孩童一阵风般跑过。
但这次危机的冲击显然是很大的,合族内一夜之间境遇天翻地覆的人家多得很,因此在得以保存栖身之所良民之身的喜悦下,悲伤的气氛还是难掩。
顾乐山家就是这境遇大变的人家之一,此时家中一片沉闷,隐隐地有女子的哭声传来。
顾乐山站在门厅口,看着明显凋敝的庭院,再也不见往日来往的仆从,这一次他家受冲击最大,失去了名下所有田产,如果不是顾汐儿嫁给了那个绸缎商,得了一大笔银子,这栋宅子他们也保不住了。
街上有爆竹声传来,还隐隐有笑声,他不由侧耳听,期盼有什么好消息传来,好让他们一家脱困,但他从早上一直站到现在,也没人带好消息来,倒是有人急匆匆从门前跑过,招呼他去族里。
“去族里做什么……今年是铁定没有红利分了……”他嘀嘀咕咕地说道。
“十八小姐今日要走了……还不快去送送……”门外的人大声喊着过去了。
这句话又让顾乐山惆怅地伫立了半日。
他前一段曾经说过,下一辈族长之位也许就要轮到他们这支了,没想到他真的猜对了,只不过却是落在他们家的隔壁。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家人孤儿寡母的竟然也有今天……”他喃喃说道,眼中依旧带着不可置信,这才短短的两三年而已,怎么变化这么大?
这一次那个丫头不仅施了大恩得了大功,且还一举拿下了族中一半多的财权,拿下了财权,自然也就等于拿下了族人的控制权,她有权决定谁来经营她的产业,谁分多少红利。
看吧,以后大家谁还敢小瞧她,说句难听的,她想让你过好日子你就能过好日子,让你过得猪狗不如,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真是没想到啊……”顾乐山再一次喃喃自语,屋内的哭声越来越大,只让他心烦,不由回头顿喝,“别哭了!还没死呢!”
“离死也不远了!”郭氏尖利的声音立刻传来,“没法活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爹,去给大妹妹说说呗……”顾乐山的长子走出来低声说道。
“还说什么?那个奸商是个铁公鸡,给这些银子已经是不错了……”顾乐山瞪眼喝道。
“不是,”顾乐山的长子忙摆手说道:“爹,我是说……十八娘妹妹……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最近的……这生意还是交给自家人放心不是……”
顾乐山面色有些复杂,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一想到曾经过往种种,这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要说你去说……”他哼了声说道。
“爹,这么大的事,你出面才显得有些诚意……”顾乐山的长子有些着急道。
想到那姑娘的伶牙俐齿,顾乐山顿时打个寒战,那可是一个软硬不吃口下无情的人物。
“想要老子去丢人,你们坐享其成!休想!”他不由恼羞成怒,举起拐杖给了儿子一下,“养那么多女人,给我卖了去,省得浪费米钱!”
院子里顿时响起哭闹声。
族宅里,顾十八娘与顾长春隔棋盘对坐,黄世英在一旁含笑观棋。
但此时的棋盘上却放的不是棋子,而是一叠厚厚的文书。
“十八娘,你看看,可有遗漏?”顾长春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并不推辞,拿过文书,一张张地认真翻看,确信上面已经落有自己的名字或者写好了自己该有的具体分成。
室内很是安静,只闻她翻文书的沙沙声,一盏茶的时间,她终于看完了。
“很好,大爷爷信守承诺,多谢。”她含笑说道,将文书交给身后站立的灵宝。
有了这些东西在手,顾家一族想到她时就要掂量掂量了,她能扶起他们,现在也能推倒他们,而顾渔再要有什么疯狂的拖合族去死的念头,也要掂量掂量她的反应,当然,同时顾渔如果想要对付自己一家,顾氏一族也自然明白该站在哪一方。
这一件事后,他们三方就形成了奇怪的制约关系,这样想到背后站着阴险的捉摸不定的顾渔,她也不用再那么惶恐不安了,如果世间人人都是一颗棋子,那么,就让她做个重要的不可轻易被抛弃的棋子吧。
“十八娘,我的那句话没变,如今这是你应得的。”顾长春说道,声音里情绪有些复杂,“也谢谢海哥儿……”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站起身来。
“如此我就告辞了,出来多日,母亲也该担心了。”她笑道。
“既然回来了,自然要过了年再走,去接你母亲回来吧。”顾长春出声挽留。
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和母亲要赶去利州……”她淡淡说道。
“十八娘,”黄世英含笑说道:“既然过年你们不回来了,去祠堂跟你爷爷和父亲和家里的祖宗上炷香。”
“好。”顾十八娘点点头。
三人举步向祠堂而去,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这还是顾十八娘第一次进祠堂,当然顾长春已经特意告诉祖宗,顾十八娘是代替她哥哥顾海来祭拜的,同时他心里明白,这次顾十八娘解救顾家危机大功,就算以自身进去,祖先只怕也欢喜而不会怪罪。
看着排列在一片黑压压的牌位中自己爷爷和父亲的名字,顾十八娘肃正的神情也有些激动,郑重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做完这件大事,顾十八娘不再停留。
看着小厮拉那车银子出来,顾长春有些胆颤。
“这些银子不如从咱们号上走……”他提议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这是一路借来的,正好一路还回去。”
顾长春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而是说道:“我去请周家镖师……”
顾十八娘的车队离开了建康,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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