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娘子……”王一章用微弱的声音唤道。
顾十八娘看着这个老人,心内百感交集。
“顾娘子,我们两清了……”王一章露出虚弱的一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王晋一不由抬头看过来。
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握住王一章枯瘦的手,“王老先生,我保下保和堂这个名字……”略一停顿,带着一丝苦笑,“还请王老先生体谅,我也是个以命搏生的,只能做这么多了……”
“足够了……”王一章弱声说道,握了握顾十八娘的手,“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顾十八娘鼻头微微发酸。
三日后,保和堂第三代当家人王一章过世了,与此同时,保和堂并没有接纳顾十八娘的建议,奉行事缓则圆,而是再一次购进市场上大批的桂枝,两个月后,在京城所有药棚一起喊出今年誓不修桂枝的巨大压力下,六月,保和堂抛售桂枝,损失百万两白银,资不抵债,只得出售保和堂。
兵败如山倒,保和堂一夜之间退出了药行界,正如王一章事先嘱咐的那样,任何一个前来收购保和堂的人,都要求保和堂的牌子一同收购,幸好在大规模地变卖抵债前,已有人高价买走了保和堂的牌子。
王洪彬站在院子里,家里的仆从基本上都已经卖了,另有几家已经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这间宅子原本也要卖的,可他硬咬着牙留下来,代价是变卖了自己所属的田产,没了商铺,没了田产,这未来的日子多么难可想而知,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屋子里传来妇孺孩童的哭泣,让这气氛变得更加悲凉。
“老爷,老爷……”一个老家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怎么?又有人来催债?”王洪彬头也不转地问道:“让他们进来,自己挑吧,该拿什么便拿去吧……”
“不是,老爷,顾娘子送来这个……”老家院急急说道。
王洪彬猛地转过身,看着老家院手里捧着的那块黑亮陈旧的写有保和堂三字的匾额,三尺男儿,在面对如此大变故下都没有掉下眼泪的王洪彬眼圈不由微红。
他紧走几步,似乎想要冲出去见见顾十八娘,但最终还是收住了脚,有些事不用嘴上说,在心里就够了。
他伸手接过匾额,这时候才明白当初王一章不顾全家合族反对,也要冒风险替顾十八娘引荐文郡王的意义所在,老太爷那般明察秋毫,那时候便已经猜到保和堂将有大难了吧……
都是他们这些后辈没用,享惯了先辈留下的福泽,却并没有练出延续荣耀的能力。
“二叔,我一定要重振保和堂!”王洪彬跪下来,重重地冲祖屋的方向叩头。
坐在马车,灵宝想起方才败落的王家门庭,不由抚着胸口,“做生意真危险,那么有钱,却也是说败就败了……”
“何止做生意啊,”顾十八娘笑道:“就是那些王侯将相,说败也不过是一眨眼……”
王侯将相……灵宝自然而然地想到朱春明,想到了哥哥,神色不由黯然。
“人活着就是不容易,败了就败了,只要人还在,一切重来嘛,没什么大不了的……”顾十八娘笑着安慰她道。
“顾娘子!”伴着马蹄声,有人在后唤道:“请等等。”
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看去,见竟然是王晋一。
王家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京城了,尤其是那些家族中有头有脸地位重的人,落下这个结果,他们是没脸在京城混了,留下了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不在乎脸面别人取笑,守在京城反而能养活自己。
王晋一是王家一族的正枝孙少爷,他竟然也没走?
“他想闹什么?”灵宝一脸警惕,这些人简直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王晋一却并没有走近,而是在不远处下马,忽地冲她弯身大礼三拜,随后一句话不说,上马又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给弄难看的?”灵宝瞪眼道,这位见了她们从来没给过好脸色,更别提施礼了,陡然来了这么一出,尤其是在当众被泼了一脸水,又没有为他们保和堂倾家荡产相助之后,灵宝反而觉得这大礼不是大礼的意思。
顾十八娘笑了,让阿四继续前行。
“人人都能想明白,然后重新再来……”她靠在车架上,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我果真是太笨了……白白活了那些年却是个糊里糊涂的……死了才明白……不对,死了也不明白……如果不是重来……”
“小姐笨?”灵宝有些夸张地喊道:“那这天下聪明人可不多了……小姐怎么会笨,小姐什么都猜得到,说的做的都对……”
那得来不易,顾十八娘笑了笑,揭过这个话头不再说,都过去了,不想了。
跟大有生的合约到期后,顾十八娘没有再续约,虽然每天都有无数药行药棚前来拜访,但她再没有与谁签下专供的契约。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用这个来为自己提底气了……”信朝阳轻摇折扇说道:“她现在,内里真的变强了……”
“雏鹰的时候如果不能收服她,那雄鹰展翅了就不用想了。”年长的老者带着几分遗憾说道。
“那就让她去飞吧。”信朝阳笑道,看了看八月青蓝的天空。
第172章 风动
王家的事虽然没能如预想的那样得个好结果,但她也算是尽力了,顾十八娘便要收拾行李再次起身往南漳去,却突然接到曹氏的信,顾海收到调回京城待察的通知,最迟年前便赶回来,曹氏便让她留在京城,不要再路途奔波,而同时,顾慎安的三子得了一个儿子,洗三是个大日子,曹氏既然不在,她便要替母亲送礼。
顾慎安家门外几乎已经没有停车的地方,毕竟是朝廷大员家的喜事,排场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比的。
后院,珠翠环绕莺声燕语的室内,妇人们的话题已经从新生儿的身上,转移到如同众星捧月般的顾洛儿身上,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小心的不时轻轻抚过腹部,轻纱亮丽的夏衣挡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
“卦上说了,这一胎是个儿子……”两个带着谄媚笑的妇人对身旁的人说道:“把我们小爷紧张的什么似的,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捧着,要不是夫人出面再三说,今日是断不许来的……”
这话引来一片赞叹一片微微嫉妒的目光。
“可不得紧张……”有人低声笑道:“保定侯世子连生了四个女儿,老侯爷盼孙子都盼急了眼,要是咱们洛儿一举得男,老侯爷说不定会给洛儿求个一品诰命回来……”
那就跟保定侯世子妃平起平坐了……
满屋子的人神色闪动,看顾洛儿的目光更热切了几分。
顾洛儿面对众人的艳羡恭维,却是神色淡然,半年多没见,她变得沉稳了很多,看来离开了保定侯府,在京城开府另过让她成长不少。
“我听说渔哥儿要调回来了?”一个妇人悄悄向顾夫人问道。
算起来顾渔在外已经待了快要两年了,且赞誉多多,毕竟状元之身,皇帝不可能让他真的永远地待在七品县令的位子上,今年过年将要有一大批官员调动,已经有消息传出来,皇帝有心给他委以重任。
顾夫人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面上笑着,嘴里却含糊地说朝廷大事她不清楚。
这句话就相当于默认了,大家心里都明白。
“渔少爷今年不小了,还没说亲吧?”忽地有人问道。
这话立刻引得屋子里家有适龄女的妇人们的注意,纷纷看过来。
“婚姻大事,自有他母亲安排……”顾夫人再次含笑说道。
这就是有心有意了,妇人们顿时打起精神,心里转起了念头。
说笑间,外有妇人匆匆进来,“白玉郡主到了……”
这话让众人止住了说笑,顾夫人已经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疾步向外迎去。
由四五个美婢拥簇着走进来一人。
这是一位年纪十六七的少女,身着紫色衣裙,气质清冷,美貌出众,在众人的拥簇下,她轻移莲步,双手端在身前,镶着黑金丝边的袖子如水般垂下,露出雪白娇嫩的手腕,各自带着两个非金非玉看不出材质的镯子,伴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伴着她走进来,满屋人恭敬地施礼。
白玉郡主,先长公主亲孙女,虽然不是纯正的皇室血统,但相比与这些官宦妇人,身份尊贵不可同于。
骄傲如顾洛儿也不得不带着孕身弯身施礼,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满不服,反而是如有荣焉。
没想到长公主家会让白玉郡主亲自过来,这已是十足的面子。
“洛儿无须多礼。”白玉郡主在众人恭敬的视线里缓步而行,在顾洛儿身边略一停顿,淡淡说道。
“多谢郡主。”顾洛儿忙道谢,却并没有依言直起身子。
白玉郡主并没有再多说话,越过她在正座上坐下,环视众人说了句大家无须多礼,众人才各自归位,小心恭敬地陪着说话。
吃过宴席,大多数人都告辞而去,少数亲近的留下来,一起去看新生儿的贺礼,洗三贺礼应景,很多都是别的节日不常见到的稀奇玩意,内宅妇人们都会赏玩为乐。
白玉郡主原本要告辞,听了她们的话也来了几分兴趣,长公主府此时年纪最小的就是这位郡主了,当然也有些侍妾侍婢生的孩子,但那些人在白玉郡主眼里都不算孩子,自然也没办过浩大的洗三宴,因此便吩咐取来她也要看。
众人不敢怠慢,忙去准备,顾洛儿忽地眼神一闪,想到什么,招手叫过一个侍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侍女点头转身便去了。
很快便将各种贺礼取来,摆了长长一桌子,多数为金玉材质,一眼望去熠熠生辉。
这其中很多顽童戏耍的造型,看上去煞是可爱,白玉郡主很少见这些民间戏耍之物,不由看得兴致勃勃。
“咦,这个是什么?”她伸手指着其中一件。
这是一件十七金打顽童,大小只有拳头大,十七顽童姿态不同,众人随着她说看过去,很多并不认得。
“好像是在做什么……”一个妇人琢磨说道,指着其中一个坐在椅子上赤脚踏碾杵的顽童,“我好像见过……”
她歪着头想,却一时想不起来。
“啊,我知道了,”另一个年轻女子忽地喊道:“这是碾药呢!”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来了,那这个是切药……”
伴着这句话,众人们也热闹起来,纷纷指着顽童像猜测指认。
“这是炒药……”
大家说笑着,还是头一次见有这种塑像,而且精巧可爱,纯金打制,可见送礼人心意拳拳。
“啪”的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说笑。
白玉郡主将手里的顽童像重重地扔在桌子上,物品相撞,发出闷闷的响声。
“诗礼之家,官宦士族门庭,此等贱技玩物休要摆上桌面!”白玉郡主微眯着眼睛,光洁的下巴微微仰起,淡淡说道:“我先走一步了,各位留步。”
说罢竟迈步而去,众人忙送不迭。
这突兀的一出让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解,回来后面面相觑。
明明是她最先看上眼的,怎么突然就恼了?
“听说太后有意将白玉郡主许配文郡王……”顾洛儿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嘴角却浮现一丝笑意。
“那……”众人依旧有些不解。
这位文郡王据说马上就要被册为太子,那就是将来的天子,白玉郡主出身名门,身有皇室血统,二人真是天作之合。
不过,这跟眼前这事有什么关系?
大家心里有些惶惶,这等贵族,可轻易惹不得,不知道方才是哪里不对让这位郡主不欢而去……
“这个是顾十八娘送来的吧?”顾洛儿伸手捏起一个顽童像,在手里慢慢地转了转。
“是,小姐。”一旁的仆妇忙答道。
这一句话说出来,有些人便恍然大悟了。
听说这位文郡王跟这位顾十八娘似乎……大家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位白玉郡主光见到这些炮药塑像就心生不悦,那就是说,这个传言并不是空虚来风了……
“这么说,咱们顾家真的要出一个王妃了?”有人低笑道,面上却是难言几分惊喜。
“什么王妃!别做梦了,能当侧妃就不错了……”有人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侧妃也是妃啊……”很多人不由低声说道,如果将来这位文郡王真的登上皇位,那就是……娘娘!
这个念头让众人脸上浮现一丝震撼,眼中冒出热切,家里出个娘娘,那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看来有必要多往曹氏家走动走动了……
众人的心思自然落在顾夫人和顾洛儿眼里。
“洛儿,是你让人特意摆出来的?”顾夫人低声问道。
顾洛儿嘴角含笑,点了点头,“我就是想看看白玉郡主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与咱们又有什么好!你这孩子,行事还是莽撞!你这么一闹,岂不是把那丫头的事摆上台面了,这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能变成真的了!”顾夫人带着几分嗔怪低声道。
顾洛儿面上浮现一丝嘲讽不屑的笑。
“假的变成真的?”她转着手里的金打药童,“真的假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物,她也就在咱们跟前耍横斗狠,真要是落到那些贵人手里……”
顾洛儿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嘴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手一翻,金打药童滚落在地上,她抬起精美的绣鞋,狠狠地在上碾了碾。
“她今日没来,算她好运!”望着门外,顾洛儿微微抬着光洁的下颌说道:“不过,她不可能总是这么好运……”
京郊的桃花观,名字俗,但胜在清静。
“这里不错。”顾十八娘随着灵宝转过一树桂花,望着古木森森的道观,点了点头。
“刚来京城时我就听人说过这里,不过,还是头一次来……”灵宝四下张望,颇有感触地说道:“听说这里的求签问卦很灵……”
求签问卦过去未来的事,是顾十八娘的忌讳。
“你去吧,问问你的姻缘。”顾十八娘截住她的话头,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免得你害臊……”
灵宝顿时羞红了脸,跺脚唤了声小姐。
“我……我是替我哥哥问的!”她还是想去,又怕印证了顾十八娘的取笑,嘟嘴说道。
“快去吧……”顾十八娘哈哈笑道。
灵宝忸怩一刻,还是忍不住素来心愿拔脚去了。
“我也替小姐问问……”她不忘回头说一句。
“不用,千万别。”顾十八娘忙说道:“我命由我,不问鬼神。”
灵宝已经走远了。
“好一句我命由我。”信朝阳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顾十八娘有些意外,转头看过去。
信朝阳青衣翩翩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婢,抱着棋盘茶具。
“真是巧,”顾十八娘笑道,一面打量他,“大少爷这是躲清闲来了?”
自从保和堂事件后,在京城才开分号一年多的大有生以飞快的速度吞噬这京城药市的份额,短短几个月,风头紧逼京城四家以恒字为号立业有百年人称四大恒药行的地位。
与在建康总是站在爷爷和父亲背后不同,这里的信朝阳施然亮相与众人面前,谈笑晏晏,唇枪舌剑,运筹帷幄中或挤走或并合这大大小小的药棚,让人谈起色变,又敬又怕,不管众人是什么心思,对他都不得不注重起来,因此信朝阳格外的忙碌,与顾十八娘这几个月见过一次,还是在药界聚会的宴席上。
看着眼前素然淡立,笑容明媚的姑娘,信朝阳只觉得嘴角不自觉地就扬了起来。
他第一次感觉,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让你不自觉地见之而生悦……
这是为什么呢?对他信朝阳来说,这种感觉是太奇怪了。
“我还用躲?清闲由我。”他微微转开视线,笑道。
顾十八娘挑眉一笑,“反正你说什么都有理。”
说话间,信朝阳已经让人铺设了大大的地毡,摆好棋盘,侍女们乖巧地跪坐一旁烹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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