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伴着这笑声,古凌云砰的一声跌趴在桌子上,蜡烛被扫落在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什么?古凌云死了?”顾十八娘从床上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
王一章点点头,“就死在客栈里,当天客栈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昏睡不醒,所以不知道是谁干的。”
顾十八娘掩着胸口忽地剧烈地喘息。
“小姐,可是又不舒服了?”一旁的侍女神色惊慌,双手颤抖地捧过一方素锦。
“师父……”顾十八娘忽地泪如泉涌,她顾不上穿鞋,就那样急冲了出去,“师父,师父还没死……”
王一章与侍女们愕然,忙忙地抓起衣裳披风鞋子喊着追了出去。
此时一座山崖边,身形佝偻的刘公迎风而立,他转过头。
“好徒儿,师父不能相护你长久,唯有替你除去此人,师父至少走得才放心了些……”他望着眼前浓浓山雾,面上带着几许欣慰几许期盼还有几许不舍,“小丫头,你很好,师父很满意,谢谢你……”
伴着这句话,他仰天哈哈大笑几声,纵身跃下山崖。
深秋风起,裹在厚厚斗篷里的顾十八娘不由打个寒战。
“小姐……”灵宝满面担忧,“你身子还没好,咱们还是回去吧,王老掌柜已经让人去找了,一有刘老的消息,就送来……”
顾十八娘看着眼前萧瑟秋景,缓缓地摇头。
“不会有了……”她喃喃说道。
“什么?”灵宝没听明白问道。
顾十八娘已经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告诉王老先生,不用找了……”她扶着阿四的胳膊上车,一面对邓二说道。
小姐拖着虚弱的身子不眠不休地奔走了两天,颇有找不到人誓不罢休的劲头,任曹氏哭红了眼劝也不无济于事,怎么突然就不找了?
邓二与灵宝等人对视一眼,皆是满眼疑惑不解,但大家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如今的小姐,用彭一针的话来说,就像一根绷紧的牛皮绳。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嘭的一声……”彭一针双手一摊,音形并茂,吓得灵宝和王一章脸色发白。
当然这话不敢跟曹氏说。
“心力交瘁,久熬神伤……”彭一针说道:“太医院的大夫说得没错……”
不管因为什么突然不找了,肯休息那就好,邓二高兴地应了声,转身骑驴就要先走。
“等等……”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神色郑重地看着他,“告诉王老先生,我师父刘公他已经离世了……”
“什么?”邓二等人惊讶地失声。
顾十八娘看着茫茫原野,脸庞上流露着一抹哀伤,从此以后,她真的是要一个人面对整个药界了。
师父,谢谢你撑着一口气为弟子除去一个暗毒瘤,弟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华灯初上时,雪粒窸窸窣窣地撒了下来。
“下雪了!”小侍女伸手,雪珠落在她的手心,瞬间化作水汽,转过身,看着顾十八娘缓步走出来,在她身旁一身宝蓝织锦袍的信朝阳错步相随。
看着侍女撑着伞走过来,顾十八娘露出一丝笑。
“下雪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夜空变得莹亮了很多,转过头对信朝阳笑道:“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那一场中毒,顾十八娘足足歇了半个月才恢复精神,但因此毒无解,她此生也如柳款一般,不得再接触膏方技艺。
因为这段时间的静养,她的脸色不再是白得吓人,再加上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粉红,雪粒灯影映照下,露齿一笑,那惯有的清冷之气顿减。
“既然如此良辰美景,顾娘子不如在舍下围炉饮酒再走。”信朝阳笑道。
顾十八娘是专程来送药的,因为病了一段,拖了很多药没有供给。
信朝阳方才已经挽留过,顾十八娘一笑,她的视线落在门外,马车已经备好,安静地停在那里,层层雪粒下,一个人影在车前垂手侍立。
“多谢大少爷美意。”顾十八娘笑着再一次拒绝,微微施礼,向马车而去。
信朝阳伫立在门前灯下,看着那姑娘伸手扶住车夫的胳膊,车角悬挂的灯笼照出她脸上散开的笑意。
侍女收起伞,却并没有跟随她上车,而是退开,向后边一辆小车上去了。
信朝阳的眉头微微一皱,那车夫并不是阿四或者邓二。
摇晃的街灯下,此男子撑手上车,扬鞭催马,调转车头时,露出俊秀面容。
信朝阳历来过目不忘,纵然低微不起眼如顾十八娘身边的小厮,他也一眼看到便认出此人是谁。
“是他!”他满面惊讶。
“原来已经找到了……”他轻轻自语。
想起顾十八娘方才面对此人露出的笑,是在其他人前从未有过的轻松真实,而这其他人中也包括而自己。
雪粒飒飒而下,很快在他头上肩上点缀一片晶亮,一股从来未有的酸涩之意在嘴里蔓延,他凝神看去,斯人马车已经走远不见。
车窗外风雪飘摇,顾十八娘掀开车帘。
“风凉,你坐进去。”灵元回头说道。
顾十八娘嗯了声,却没有动。
“我要出门一趟……”灵元微微转着头说道,话也就到此而止。
顾十八娘神色微微一暗,也没有再问。
一如既往,车又从热闹的食肆穿行,虽然下雪,街道上人却是不少。
“这家新出的水晶包……”灵元指点给她看。
“灵宝喜欢吃……”顾十八娘点头含笑道。
“夫人喜欢素馅的……”灵元说道,转过头看了坐得很近的顾十八娘,又飞快地转开视线。
“那都要素的吧,灵宝说最近长胖了,忌口不吃肉了……”顾十八娘笑道。
暖意在灵元心头散开,他脸上的笑更加柔和。
第162章 归来
“朱春明通敌叛国,陷害忠良,罪无可恕,朱家所有人等,捉拿入狱……”
“……所有人等,斩立决……”
一声声尖利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一队队衣甲鲜亮的禁军刀剑森森。
四周是万千百姓的鼓掌欢呼,炮竹齐鸣,无数的菜头石块砸向被押送的囚犯。
“小姐……”那囚犯队伍里,灵元抬起头来。
寒光闪过,鲜血四溅。
“小姐?”担忧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
顾十八娘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头上一层冷汗。
夜色浓浓,街市上的喧闹已经远去,马车正走在民居两侧,她的怀里抱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身旁是一脸担忧的灵元。
哪个是梦?
她不由伸手碰了碰灵元的脸,触手温热。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灵元身形不由一僵,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指已经离开了。
“我方才睡着了?”顾十八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似是问又似是自言自语,看自己身上披上了灵元的大斗篷。
“是……”灵元低声说道,眉头紧紧皱起,“小姐……太累了……”
他不该来为小姐驾车,贪恋这一暗夜里短短的一段路。
他甩手一鞭,马车猛地加快了速度。
“不累不累……”顾十八娘笑道,坐正身子,拂过身上的斗篷,这是一件上好狐皮披风,这种披风也不是任何一个权贵都能有的。
她的心忽忽地又沉了下去。
那一世她自然没有机会亲见新皇如何登基,朱春明又是如何被抄家处斩,但各种版本细节在坊间广为流传。
听说还有人铸了朱春明的像,就安置在叶真将军墓前,供人唾弃。
沈安林大功归来,双喜临门,家里的人欢天喜地地准备送她入京,身旁的小丫鬟还高高兴兴地说到了京城陪她一起去看,结果等来不是来接的马车,而是一纸休书……
她孤立无处,千辛万苦来到京城,来不及看一眼偌大京城的繁华就依然命丧……
那一世她孤零零地生,孤零零地死,这一世,灵元也要孤零零地生,孤零零地死吗?
身旁人突然静默不言,灵元转头探看,见有晶莹的泪水滴落在顾十八娘的手背上,他不由大惊失色。
“十八娘!”
顾十八娘被他一声唤唤回神,忙伸手拭去眼泪,抬头对他笑了。
“没事,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她笑道。
马车拐个弯,挂着顾家二字灯笼的宅子隐隐在望。
“不能不去吗?”顾十八娘忽地问道。
突然冒出的一句,灵元心里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握着马鞭的手不由紧了紧。
国家大义,忠奸之节,对于灵元来说实在是太过高远,他身为贱奴,是这个人给了他体面的生活,顾十八娘轻轻叹了口气。
“离开吧,”她沉默一刻,忽地说道:“我从不在乎……”
她不在乎门楣高低,富贵落魄,灵元紧紧攥着缰绳一动不动。
“我从来都不在乎,在乎的是你。”顾十八娘接着说道,一面拿下他的披风,递给他。
马车停在门前,听到动静里面的人忙打开了门,也打断了二人的说话。
“哥……”穿着银鼠皮小袄的灵宝最先出来了,扑进灵元的怀里。
顾十八娘看着相依偎的兄妹,笑得有些苦涩。
“你也好好的,吃得好好的……”灵元看着妹妹,低声说道,“好好照顾夫人和小姐……”
灵宝点点头,眼圈发红,抱着哥哥的手臂舍不得松开。
“哥哥,你回来好不好?”她抬头哀求。
灵元看着她,抚了抚妹妹的头,终是没有再说话,转身快步而去,直到站到自己的屋子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灵宝的喊声。
“又去会你的小情人了?”屋内一个突兀的笑声响起。
灵元一惊,忙迈步进去,恭敬地唤了声大哥。
烛火被点亮,腿翘在桌子上的朱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瞧你这冷锅冷灶的,屋里这些女人都是死人吗?”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陡然提高,抖抖索索在墙边站了一溜的侍女们顿时呼啦啦都跪下了,口里喊着少爷饶命。
“大哥……”灵元垂头低声说道。
“行了,都给我滚下去,瞧你们一个个的寒碜样……”朱烍呸了声,说道。
侍女们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我说,那个什么小娘子莫非还没弄到手?要不要大哥帮帮你?”朱烍挤挤眼笑道。
灵元只觉得一道阴风扫过后背,他猛地跪下了。
“顾娘子是灵元的救命恩人……”他忙忙说道。
朱烍哈哈笑了,站起来拍了他一下,“起来,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灵元只觉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依言站了起来。
朱烍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开始步入正题。
“这次让你去押解杨太生进京,你知道怎么做吧?”他慢慢说道。
杨太生,彭州户部主事,在接二连三反朱派死的死罚的罚之后,面对气焰嚣天无可阻挡的朱党,这位小小的地方官员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命上了死劾折子,历数朱春明十大罪状,当然,结果如其他先驱官员一般被皇帝下了诏狱。
纵然一如既往地有皇帝相护信任,但朱春明还是气得要死,操着方言将杨太生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他之所以这样气愤,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个杨太生科举那一年,他还是主考官,且对这个杨太生多加照顾,没想到换来了白眼狼。
“死了还是便宜他!”朱烍说道,酒足色饱的脸上一派狠厉。
“是。”灵元垂头应声。
“早去早回,”朱烍拍拍他的肩头,脸上又满是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放心,你那个小娘子的事,等父亲哪日心情好了,我帮你说说好话,一个女人嘛,算什么大事……”
灵元已经不是当初的灵元了,从这关切的话里他听出一丝威胁的意味。
篝火啪啪地响,一个衙役走过来,将一壶酒递给他。
“大人,暖暖身子。”他带着殷勤的笑说道。
灵元从思绪中回过神,接过酒。
“少喝点,天色不好,路途难行。”他沉声说道。
衙役笑着应了,一面指着外边飘飘扬扬的大雪,“这该死的天,腊月十三能赶得回去不?别耽误大少爷的生辰宴。”
灵元嗯了声,衙役看他无心说话,知趣地告退,到另一边喝酒吃肉去了。
灵元就着酒壶喝了两口,辣辣的酒入口,心口暖意升起来。
不知道小姐她们在做什么?他不由看向庙外,旋即眼神一暗,灵宝曾不止一次哭着求他回来,但小姐却没说话,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小姐也知道,如今想回头已经难了吧?
这就是代价,且因为他的一时执念,还威胁到灵宝和小姐……这也是小姐不肯让他接走灵宝的原因吧,他原以为那只是因为小姐对朱家的仇恨……
墙角传来窸窸窣窣以及吸气的声音,灵元转头去看,一个人影佝偻着,借着这边的篝火亮光,正专注地在腿上忙乎什么。
再有几日就要到京城了……灵元轻轻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从腰里捏出一个纸包,迟疑片刻,将其中粉末倒入酒壶里,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过去。
因为陡然站过来的人挡住了篝火的亮光,那忙乎的杨太生有些不悦地抬起头。
“麻烦你让让!”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这个文官纵然成了阶下囚,但依旧保持着儒雅之气,对他们这些押解衙役谦和有礼,且不管怎么样被羞辱取笑,始终一派淡然,就这样的一个人,灵元实在想象不出会写出那样让朱春明暴跳三尺的文章。
就像顾海一样……灵元依言轻轻侧身让开了,光亮重新投过来。
“谢谢你啦。”杨太生说道,接着动作。
“你在做什么?”灵元好奇地看过去,顿时大惊变色,“你……你……”
杨太生用瓦砾割下腿上的腐肉,完成任务般地舒了口气,“好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灵元,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
“小兄弟,可否借老夫喝一口?”他谦和地问道。
灵元只觉得浑身发抖,看着杨太生小腿上露出的森森白骨,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不是人吗?
“不行就算了,你们当差的也是身不由己。”杨太生一笑,垂下头。
灵元不由后退两步,他想起那时在大牢里,看着受刑后的顾海,看着那些被打得死去活来的贡士,他们血肉模糊痛苦哀嚎,但却没有一个肯松口承认罪状,一边哭一边骂朱党的老贼……
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才……
“仇恨?”杨太生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这个年轻人。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跟其他的差役不同,话不多,且心肠很好,尤其那一双眼,保留着未经世事的清澈。
“你也知道吧,我见了朱春明还得喊一声老师……”他和蔼笑道:“且对我有提拔之恩……”
“那你还……”灵元低声说道。
杨太生呵呵笑了,笑声一沉,“不为私仇,只为公愤。”
公愤?只为了公愤,就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值得吗?朱家真的人神共愤到这种地步?还是只是简单的朝党之争?
“值不值得,人这一辈子,总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值不值得,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杨太生笑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灵元手里的酒壶,“小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让老儿喝一口酒……”
我是个好人?灵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还是个好人吗?他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每一夜与顾十八娘短路相伴,顾十八娘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对错,但我知道善恶一定有报。”那姑娘说道,面上虽然布满忧伤,眼神却是坚定。
“不,这个酒没了。”他不由将手往身后一掩。
杨太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说话。
“我再给你拿一壶……”似乎被他眼里的失望刺到,灵元不由转过视线,低声说道。
“啊,那真是太谢谢小兄弟了……”杨太生感激地笑道。
灵元疾步走开。
见他走过来,大口吃肉喝酒的衙役们忙站起来,纷纷笑着恭维。
“给我一壶酒……”灵元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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