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生
【,】
序
《枪与花》,这部系列小说的最初构想,是源于我想写出几个故事,向伟大的科学家们致敬。
那时正在读科学史,对那些个推动了人类历史车轮的早期科学家异常着迷,因此,在小说的开端,薛怀安才会抱着一颗脑袋,出现在初荷家的花园里。
这个典故出自一个真实的事件。那时古生物学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理查德·欧文还是个年约二十的小伙子。他痴迷于解剖学,甚至还非法取得尸体上的器官,再偷偷拿回家研究。某次,为了探寻黑人大脑的构造和白人有何不同(在我们看来这是个很幼稚的想法,但在当时却是伟大的探索性研究),他搞到一个新鲜的黑人头颅,用麻袋襄着往家走,不小心摔了一跤。头就滚出来,顺着小路滚进一户人家洞开的门里。
每当想起这个小段子时,就忍不住地想笑。想象一下,当时那家人瞪着这颗从门外滚进来的头颅时,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又或者,他们还根本来不及看清地上的是什么,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捡起啥东西,又一句话不说地冲了出去,就此与这位未来伟大的古生物学家擦肩而过。
还好,薛怀安是利用职权合法取得的头颅,他也比欧文先生的神经更大条一些,所以才能泰然自若地抱着个人头自我介绍,从此与初荷结下解不开的缘分。
当真正决定动笔的时候,恰巧手边有一本论文集,其中收录了许多中外学者有关“李约瑟难题”的学术论文。
这本书和字典差不多厚,我至今都没有勇气打开去读,然而“李约瑟难题”却是知道的。
这位著名英国汉学家的疑问简单来讲就是——为什么在古代科学应用方面一直比西方领先的中国,却没有诞生出近代科学?或者换句话说,为什么近代科学只产生在伽利略时代的西方?
我立时联想到一个当下网上很热的讨论话题——假如没有李自成起义和清人入关,明朝是不是会发展成一个资本主义的君主立宪制国家?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假设最没意义的地方就在于,历史是无法被假设的,推动历史前进的永远是偶然和必然两大因素,所以关于“假如某个偶然性事件没有发生,那么按照必然性,事情的发展会怎样”便毫无价值了。
于是我想,假如不去探讨“李约瑟难题”或者“假如清人没有入关”,那么可不可以构造出一个世界,直接建立在“中国有了早期近代科学,且处于早期资本主义君主立宪制”这样的假想之上,然后看看在这样的虚构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精彩有趣的故事呢?
而为了使这个假想成立,我使用了最简单的小说手法,假定了一个时间和历史被扭曲后的18世纪早期中国。
为什么要选择18世纪早期,确切地说是西历1730年以后的时代,是因为这个时代与工业革命和蒸汽时代还有几十年的距离,然而近代科学已经建立,人们可以遥遥看见世界将被科学技术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却又无法准确地预言那里将会有什么。
于是,带着对科学的巨大热情和恐惧,经历着世界嬗变前夜的痛苦迷茫和焦虑欢喜,人类艰难前行。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剑与枪的时代。在这之后,随着大工业时代的来临,人类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热兵器时代。令我着迷的是去假想,如果武者们生活在冷热交界的时代,会是什么样的状态呢?还有传统的江湖——建立在自给自足的封建小农经济制度下的江湖,在夹缝中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样想得多了,我发觉似乎必须要写出一部庞然大物才可以,然而时间、精力和能力都有限,所以我不得不一再收缩写作计划,最后聚焦到一个18世纪的年轻“刑警”身上,希望以他的办案和成长,做到尝鼎一脔,窥豹一斑,亦足见其大略。
由于剧情的需要,故事里的科学史与现实会有些偏差,其实这也是我写《枪与花》的小小遗憾。在创作初期,我原本希望可以完全按照历史必然性来构建一个不存在的假想社会,但是后来还是未能坚持这个初衰。
比如,假使社会发展到书中的明代,女性的社会地位我以为就不大会有这么高。不过,毕竟这是小说,很多东西不必去掉书袋地研究,就像我们不需要探讨武侠小说里那么多女捕快、女侠、女镖客的存在是否合适,或者在类似《星球大战》这种假想未来的故事里激光剑是否为合理的存在一样。
系列的第一部故事,也许离江湖还有些远,主要是因为本篇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向读者大略勾勒一下这个虚构世界的全貌,所以从事件选择上,挑了一个比较能反映当时状况的案件,而在以后的故事中,则会逐渐深入这个特别的世界与江湖。
世界这么大,江湖这么广,我想,一定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吧。
期待着和您一起去探索。
楔子
花:晚风透过攀援着青萝的篱笆吹进院子里,轻轻摇动着小池中三两株盛放的荷花。
树:我会努力的,然而不是作为一朵花,而是一棵树,不依靠任何人、在风雨中也不会倒下的大树。
炸弹与火药
在中国的四大发明中,对人类战争史影响最大的,不用说就是火药了。火药的发明,以及它被运用于军事领域,是战争史上最重要的革新:在此之前,人们总没有跳出冷兵器的圈子,而当火药与制造工艺结合,人类自远古以来绵延数千年的战争模式便有了彻底的改变。中国人发明了火药,自然也就最早将之投入战场。
火药武器最早出现在11世纪的北宋,这种最古老的火药武器,简单来说就是炸弹,以及借助火药推力把箭发射出去的“火箭”。
花
初荷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怀安的那个夏日傍晚。
刚下过雨,暑气伴着西斜的日头一点点退去,晚风透过攀援着青萝的篱笆吹进院子里,轻轻摇动着小池中三两株盛放的荷花。
她觉得屋子里依旧闷热,端了饭碗坐到院中阿公乘凉用的青竹躺椅上,刚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看见不远处的院门口滚进来一个毛呼呼、圆球状的东西。
那东西转眼就顺着石子小路骨碌碌滚到了离初荷不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园中花草的影子被拉得长而杂乱,她一下子没看清那被花影笼罩下的圆东西究竟是什么,正要起身去看个仔细,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已经匆匆跑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破了大洞的麻袋。
“姑娘、姑娘。”那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唤道。
待到男子一定睛,看到眼前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他的脸便微微红了,踌躇着是不是该改口叫一声“小妹妹”。
初荷倒是喜欢这个新称呼,用自以为成熟的口气笑问:“这位公子,有何事啊?”
年轻男子也没再多想。有点急切地问:“姑娘,我、我的头丢了,你可看见了我的头?”
日后,薛怀安每次回想起这段过往,便会不由得笑出来。
若是初荷恰巧在旁边,他就会再次不厌其烦地问她:“初荷,你当时怎样想我的啊?”
初荷总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一眼,做出隔空搧他耳光的手势。于是,他配合地表现出惨兮兮挨打的模样,头随着初荷的手左右摆动。她若是不停手,他便继续摇头晃脑下去。
一般情况下,初荷这样假装打了十来下,就会扑哧一声笑出来,再瞪薛怀安一眼,扭头去忙自己的活计,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傻乐。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已成了谈笑之资,但薛怀安知道,那时候初荷的确被吓得不轻。
他记得她一听自己这样问,便把眼光投向花影下面,紧接着“啊”地一声,惊叫出来。
“薛怀安的头”就躺在那丛花下。
——那是一个刚刚割下、空干了血、用石灰做过简单处理的黑人头颅。脖颈处仍然凝着血迹,凹陷的眼睛紧闭着,厚实的双唇已经没了血色。泛着带紫的青白之色。
薛怀安顺着眼前小女孩惊恐的目光看去,立刻喜上眉梢,乐颠颠地跑过去,拾起头颅,一边察看一边说:“多谢,多谢姑娘!”
初荷不知这“谢”从何来,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只想抬腿往屋里跑,可是一双腿好似软成了两根面条,无论如何也拔不起来。
薛怀安见头颅没事,才想起面前还有个吓呆了的小姑娘,转头温和地微笑解释道:“姑娘莫怕,在下是锦衣卫校尉薛怀安。这个头是港口英国海船上一个刚死的黑人水手的,在下这是拿去解剖研究一下,看看黑人的头脑与我等的构造有何不同。”
初荷一听说他是维护治安的锦衣卫,扑腾乱跳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些。
只是眼前这个年约弱冠的青年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哪有半分锦衣卫的模样?再瞧瞧那个黑不溜秋、满头短短卷毛的头颅,只觉得从心头泛起一股恶心,便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敢问这位官爷,是在哪位总旗下面效力?”初荷身后忽然传来阿公温厚的声音。
薛怀安闻声看去,见是一位气宇非常的老者,须发花白却神采奕奕。
他连忙躬身施礼道:“老丈好,在下是南镇抚司福建泉州府港务千户所下辖永宁百户所李抗李总旗所属校尉薛怀安。”
面前年轻的锦衣卫一口气不喘就报了这么一长串出来,老人家听得忍不住笑问:“年轻人,你对别人都是这样自报身份的吗?”
“差不多吧,如果人家问的话。”薛怀安答话时眼睛透着迷糊,不大明白眼前的老者为何如此问,难不成这么有条有理、细致全面地报出名号,有什么不对么?
初荷撇撇嘴。觉得这人怎么好像少一根筋似的。原本的害怕顿时减了大半,加之有阿公在一旁依仗,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你只用说是永宁百户所李总旗下辖就好了呀,说那么多做什么,臭显摆么?什么福建泉州府的,难不成我们还会以为你是从福州府来的?”
“福州府没有一个叫永宁的地方,你们自然不会这么想,但是广东省和四川省都有叫永宁的地方,我若像你方才那样说,不是会让人误以为我是从广东或者四川来的么?”
若是寻常人这么回答初荷,她一准儿以为这是在和自己抬杠,但眼前的青年神色认真,倒不像是在逞口舌之快,而是的确这么认为。
初荷心中好笑,只觉这人倒真是傻得可以,讥讽道:“是啊,这位官爷真是思虑周到。你不说清自己是哪里的锦衣卫,说不定有人还以为你是北明的锦衣卫呢。”
“那倒不大可能。北明与我南明对峙近百年,他们的锦衣卫决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咱们的地头上自报家门。”薛怀安居然没听出初荷正在打趣他,继续一本正经地回答。
“难说,比如换作你吧,我看你就算是身在北明或者满人的大清,还是会明目张胆地说,我就是泉州府锦衣卫。”
“在下哪儿有那么傻的?”薛怀安说完,挠挠头,看看眼前鬼鬼笑着的初荷,终于有点儿明白过味儿来,“姑娘,你这是在暗讽在下呆傻吧?”
“哪有,哪有,锦衣卫哥哥,你多心了。”
“但在下看来,分明觉得有一些。”
“那你可真是多心了。你呀,真是太敏感了呢。我爷爷说,这是潜在抑郁型气质的外在表现,这样的人,精神都像花儿一样的娇嫩,一受打击就会枯萎。”
“真的么?‘抑郁型气质的外在表现’?”薛怀安把最后的这个陌生词组又来回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很有点儿了不起的感觉,望向初荷阿公的眼神便越发恭敬。
“老人家,你们可是从北方搬来不到一两年?”薛怀安问。
初荷的阿公略有些吃惊:“这位官爷怎么知道的?”
初荷不等薛怀安回答,抢白道:“爷爷,他听口音就知道了呗。哦,这不,我叫您爷爷来着,北方人才喜欢这么叫的。”
阿公摇摇头道:“当年李自成作乱、清兵南下之后,北方人移居此地的很多,光凭这个,可看不出我们才移居此地不过一两年。”
薛怀安一指小池里的荷花,答道:“贵府的荷花是栽在盆子里再放入水中的吧,从这里能看到水中盆子的边沿。”
初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隔着清浅的池水,果然看见埋在泥里的荷花盆露出一道盆边儿。
“如果是本地荷花,直接种在泥里就好,但如果是名贵的品种,又是从别处用花盆移栽来的,种花人害怕荷花不适应本地土质和气候,就往往先在原来的盆里养上一两年,等到适应了气候再挪出盆来。”薛怀安继续解释道。
阿公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再加上口音,你自然就能猜出我们刚从北方搬来一两年。官爷有这等眼力与推理,一定不是负责地方治安的锦衣卫,大约是专管刑事侦缉的吧?”
“正是,不过在下刚从书院出来,被征人锦衣卫没有多久,只懂得些书本知识,一切实务还要从头学起,这人体的奥妙便是其中之一。”说罢,薛怀安把手中的人头往前递了递。
初荷不由自主又后退了半步,面对那颗黑头,阿公倒是镇静如常:“你手里那麻袋漏了,这颗头颅你这么拿着走在外面总是不妥。来吧,你先跟我进来,我让儿媳找块布给你包一包。”
薛怀安闻言恍然大悟,捧着那颗脑袋略一施礼:“对啊,老丈说得有理,那就多谢了。”
自从那日薛怀安跟着阿公进了屋子,从此便成了初荷家的常客。
她阿公早年四海游历,跟着商船到过英国和土耳其,也随驼队穿越沙漠,一直向西走到了意大利,故此讲起当年的见闻,便会滔滔不绝。时间长了,家人早就耳朵起茧,难得薛怀安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老人家讲多久,他就能听多久。
初时,初荷以为薛怀安是假装有兴趣,来时好老人家。后来发现,他即使听到了重复的故事,仍然是眼光炯炯、兴趣盎然的样子,还喜欢和阿公讨论,当真是确有兴趣的模样。
这人啊,可真是个呆子!初荷在心底里这样笑他。
而薛怀安喜欢呆在初荷家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初荷的爹爹。
她爹学问渊博,于数学、物理、化学及哲学都有很深的造诣,但隐居于此地不为人知,只是间或用笔名出版刊发些书籍文章,被薛怀安恭敬地称为大隐士。
薛怀安因为家庭变故,没能完成在书院的学业,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故而遇到如此良师,犹如久旱逢甘霖的秧苗一样,恨不得一股脑儿学走初荷爹爹的全部知识。
初荷的爹爹原本也就是随便和薛怀安聊聊,然而偶然知道了他的经历,顿时便来了兴趣。
说起来,这薛怀安也算有些来头。
他父母年轻时游学英国,在剑桥生下薛怀安。十岁上父母不幸去世,可南明的薛家人却无法很快赶来,接回已然成为孤儿的薛怀安,于是他父母的导师牛顿教授便将他接至家中抚养。
老教授在闲暇时以教导薛怀安学问为乐,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却让他受益良多。
“牛顿教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初荷爹的口气里夹杂着崇敬与好奇。
薛怀安想了想,觉得用一两旬也说不清楚,但还是尝试着描述了一下这位被人们无比敬仰的老者:“他不做任何娱乐,不散步,不下棋,不打英国牌,常常忘记吃饭,脾气温和内敛,但外人看来可能有点呆呆的吧。”
初荷在一边听了,忍不住笑着插嘴:“怪不得你是如此的脾气,原来是幼时就沾染上了呆气。对吧,花儿哥哥?”
“花儿哥哥”是初荷给薛怀安起的名字。她自幼长于北方,说话“儿”音略重,语速又快,“怀安”两个字被她连读,念出来又加了个“儿”音做后缀,听着便很像“花儿”。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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