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白华颔首,“不错,神箭江涉正是他的父亲。”
南园坐在车内,不由用力握紧了双拳。
江涉,云飞渡。
只要是玉京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两个名字。
没有当年江涉城上那一箭,宁王说不得已经攻入城中,今日之京华,不知为何人之天下;
没有云飞渡当年以命相搏,寒江一役阻住了二十万勤王军队,也不会有小宁王这三十年之治,玉京这三十年繁华。
云飞渡死时年仅二十二岁,传说他性情刚烈,俊美夺人;不但自己平素好穿白衣,手下一万五千飞龙骑也均着银甲,驰骋天下,无坚不催,战场上那一种猎猎风姿,天下没有第二支军队堪可比拟。
时至今日,玉京城中不但有为他所建的多处祠堂,而且每处祠堂均是香火不断,每日里前来叩拜瞻仰之人,亦是络绎不绝。
玉京人有多敬仰云飞渡,就有多恨江涉。
然而如今,南园却知自己要去求恳一个江涉的后人。
他抬了眼,看向身边的清明,清明却也正看向他,安慰似的拍一拍他的手。南园深吸一口气,也原知自己方才有几分感情用事,紧握的双拳慢慢伸展开了。
潘白华恍若未见一般,止伸手取了一杯茶,轻轻啜饮了几口,待南园神色复常,方道:“其实真正要求恳的人,反应说是江涉才是。他是静王的老师,静王可以不听当今皇上的话,但是这位老师的话,静王却一定会听。沈公子大概会问,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去找他帮忙?只因江涉这几年已是绝迹不见外客,只江陵是他的唯一传人,对其颇为疼爱。故而我们去找江陵,倒还有几分把握。”
“今日早朝之后,我已和江陵谈过此事,他执意要见见你们,眼下正在演练场等候。”
南园心道:这又是何故?演练场人多眼杂,若是在相府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见面,岂非安全方便的多?但他只是这样想,清明却已问出了口。
潘白华微微苦笑,放下手下茶杯:“这个人,是从不在其他地方见客的。”
马车前行了半个时辰左右,终是停下。三人相继下车,眼前好大一片开阔场地,白沙铺地,十分齐整,周遭并无闲杂人等,原来已是进了演练场。稍远处一片绿树成阴,另一侧则以围墙隔出一块地界,里面隐有冲喝之声。潘白华道:“二位先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先去见了这位朋友,再请几位相见。”说着转身而去。
南园笑道:“这个江陵,倒是好大的架子。”却见清明在一旁沉吟不语,便问道:“清明,你在想甚么?”
清明抬头一笑,不置可否,却忽然道:“南园,我有件事想问你。若是玉京哪一日没了,你待怎样?”
南园一惊,道:“清明,你胡说些甚么?”
清明笑起来:“你看,我是玉京城里生长大的,你却是军师当年从寒江上飞刀沈家要过来的,说起来倒是我关系近些,怎么我没说甚么,你先气急了?”
南园怒道:“这种事怎可随便拿来玩笑?”
清明敛了笑容,神色平静:“本朝开国不过二百余年,玉京城至今不过三十年,有成必有败,有生必有死,怎说是开玩笑?南园,我且问你一句,若是玉京不在,又或玉京不复今日之玉京,你又待如何?”
南园愣了一下,这几句话,几是清明两年来极难得的认真之语,虽觉他实是大逆之言,却竟然不知该如何斥责,他想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真的,清明,我也不知道。
二人悄然立于白沙之上,一阵轻风在他们之间倏然掠过。
忽有一个兵士走来,行一礼道:“二位可是沈、于两位公子?江统领正在那边等候。”于是引二人到那片绿树成阴之处,另有一个较小的演练所在。到了门前,那兵士止是守在外面,由得二人推门而入。
一进门,方见内里亦是白沙地面,三百步左右长短,尽头放着几只箭靶。场内并无他人,止潘白华与一人站在当地,因所处方位不同,唯见得两个背影。但见那人身形并不高大,穿一身亮银锁子甲,腰间佩着弓箭,南园心中暗想:此人定当是那江陵。
闻得脚步声,潘白华和那人一同转过身来,潘白华笑道:“来来,我与你们引见一下,这二位公子便是沈南与于冰;而这一位,正是江陵江统领。”
那江陵施了一礼,却未多言。
而清明和南园两个,却是愣在了当场。
这一转过身来,方见那江陵二十六七岁年纪,容颜端正秀丽,神情清淡如水,只眉梢眼角颇有沧桑之意。然而这些都在其次,这一位神箭江涉的唯一传人,京城禁军统领兼弓箭教习,竟然是一个女子!
无论是京师还是玉京,从未听说过女子可为官或参军之事,更不用说任如此重要官职!这个女子竟至于此,该是何等的艰辛,又是何等的了得!清明忽地想起潘白华微微苦笑,说江陵从不在演练场之外见客之言,此刻方了然那话中深意。
也正当此刻,方显出清明雨应变之快,他错愕也不过一瞬间,随即躬身为礼,神色肃然,“于冰见过江统领。”亦不多话。
南园也自恍然,急忙一同躬身施礼。
须知如江陵这般女子,能至今日必然经过许多常人无法想象之艰难困苦,要强心与自尊心也必然比常人超出许多,故而清明半点不敢显露轻佻之色,反是加倍的恭谨守礼,以示尊重。
果然江陵微微颔首,神情虽没甚么显著变化,开口时语气却也颇为缓和,“两位公子甘冒奇险,只身入京,今日一见,果然均是十分了得的人物。”
清明微微一笑:“江统领过奖了,在下在玉京之时,便闻得统领箭术之名,今日得见统领,实是在下之幸。”
“是么?”江陵也微微一笑,“二位进京一事,已从潘相那里略有所闻,事关重大,潘相之言语虽已足为保证,江陵不才,却亦想见识一下玉京使者的本领。”她口中说话,手中却极快的抽出一把箭来,并不曾数,微一瞄准,便即射出。
看她手中,也不过是一张寻常软弓,并无其他出奇之处,然而这九只箭一同射出,却毫无滞涩。但见弓开如满月,箭射似流星,九只箭射出却只闻一声风响,围着箭靶那红心,八只箭恰成一个圆形,最后一只箭正入红心当中。
江陵以一女子任禁军统领之职,自有其惊人技艺。
而她方才那一番话虽未明言,意思业已十分明显:玉京使者既是进京做如此大事,自身若无本领,又怎能让人心服?那九箭之威,更是不言而喻了。
清明但笑不语,弓箭上本领,他自是远不如江陵,身上暗器又大半淬毒,心念一转,暗道:唯今之计,止有取个巧了。于是自怀中取出一把飞蝗石,随手向空中掷去。
这一把飞蝗石看似杂乱,一无方向可言。忽然之间,一颗飞蝗石在空中撞上第二颗,两颗一同转了方向,又撞上第三颗,随即便是第四颗、第五颗……顷刻间,七八颗飞蝗石竟是全部转向箭靶方向,扑扑之声连响,全部嵌入了红心之中!
清明转过身来,这一招其实是取了巧劲,以劲道准头而言,尚不如江陵,但已是足以眩人耳目。他方要说几句谦逊之语,身后却传来一个清越声音:“好一招‘连环劫’,唉……”
这一声叹息声音极轻,却充溢了感伤之情。
南园第一个转身过来,他进门时眼见有亲兵在门口把守,甚么人竟能入内?这一抬眼,遥遥见得一个服饰华贵的男子推着一架木制轮椅,轮椅上端坐一人,乌发白衣,身形十分清瘦。
正午阳光酷热,唯有那一片槐树下颇为清凉。绿荫掩映之下,但见那人白衣胜雪,眉目如画。
清明从前常与南园玩笑,说白衣有三不可穿:年长之人不可穿、病弱之人不可穿、性情非洒脱者不可穿。当时南园犹笑道:“按你这等说法,天下间竟是没有一个人可穿白衣了。”
便是清明自己,二十岁之后也少穿白衣。然而眼前这个人,清明所说的三条规则全然违反,却无一人能把白衣穿得像他这般好看。
“啪”的一声,江陵手中的软弓直落到地上,显是她也惊讶到十分,随即伏身便行大礼,向轮椅中那白衣人低低的叫了一声:“父亲。”
这轮椅中的白衣人,竟是当年叱咤风云的神箭江涉!
江涉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却看向清明:“年轻人,过来谈一下好么?”
清明眼神猛地闪烁了一下,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方才道:“前辈有言,晚辈自当遵从。”不待潘白华等人言语,径直便走了过去。
江涉又向身后推轮椅那服饰华贵之人道:“阿静,你也去那边走走吧。”声音不高,但语意之中,十分坚决。
“阿静?”正走过来的清明也不由心中一动,莫非此人正是静王?抬眼望去,见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身形高挑,五官虽不算得如何俊朗,然而轮廓深刻,气宇昂然,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那人犹豫了一下,但终是放开了轮椅,向远处走了几步。
清明直走到江涉面前,此刻离的近了,更觉此人当真是风姿清绝,绿荫处漏下光影婆娑,摇曳在他一身素淡白衣之上,更加映衬的眉眼如工笔细细描绘一般。江陵亦是个秀雅端丽之人,但与其父一比,又是相差甚远了。
按说江涉三十年前成名,如今至少也是四十多岁,但从他相貌实是看不出确实年纪。清明见他面色十分苍白,倒似久病不愈一般,又仔细看他身形动作,不由大为惊讶——
眼见此刻的江涉,不但是行动不便、身染重病,更似全无了武功。
他目光又转到江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一双手上:手指细长优雅,微微蜷曲,却不见半分力度;指甲修剪的十分齐整,亦是毫无血色;惟有虎口与食指处一层薄薄硬茧,方能隐约窥见此人当年身份。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双手的肌肤颜色,那不仅仅是苍白,而是几乎已经到了半透明的程度,脉络和血管都清晰可见,颇有几分诡异。
留风掌,惟有南园的成名绝技留风掌才能致人于此。
但看江涉伤势,却已是缠绵多年,绝不可能是南园所为。退一步说,即使是今日之南园,亦不可能有这等功力。
当年是何等了得的一代风流人物,今日却落到如此地步。
江涉、江涉。
清明忽然想起一首诗,一首很美,很古老的诗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
只是那诗的结句实在是太过忧伤,似乎记得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在这种时候,清明居然有闲心把那两句诗在心中又默默念了一遍:“……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正出神间,却听得江涉的声音悠悠响起:“年轻人好俊的功夫,你的老师……是段克阳吧。”
七 京华烟云
语气很平静的一句话,声音亦不算高,清明面色猛的一变,脸上还勉强保持着笑容,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出道十年,这是第一次被人一眼道破身份。
眼下情形甚是复杂,是非敌友难定,静王虽相隔了一段距离,然而目光烁烁,一直看向这里。纵是清明向来胆子极大又有决断的一个人,也不免犹豫几分:自己这身份着实隐秘,当讲,方是不当讲?
江涉却也不待他思索,自语一般道:“那一招‘连环劫’,除了三哥当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一点淡金阳光洒在他面上,恍然可见乌发中浅淡银丝和眼角细微纹路。远远望去,依然是白衣俊美的一个人,细看之下,方知毕竟是光阴飞渡。
一瞬间,清明决定下了这个赌注,他微微一笑:“老师是不敢当的,承蒙段军师厚爱,略指点了我几年。”
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江涉抬首,极轻的笑了一下:“玉京的使者么?”
清明正色道:“正是。江前辈,其实我这次进京,最主要的,也是为了见您一面。”
“见我?”江涉也不禁微微一怔。
清明叹道:“江前辈又何须惊讶,今日之江前辈、陈玉辉将军、还有玉京之段军师,烈将军,三十年前,不都是极熟识的好友么?”
此言一出,江涉脸上颜色剧变,本就极差的面色更是宛如清白瓷器一般,瘦削手指猛地颤抖起来,竟是不受控制。静王站的并不远,一眼见得如此,三两步就要跑过来,江涉却又挺直了身体,向他缓缓摇了摇手,静王脚步当即顿住,见江涉神色十分坚决,终是退了回去。
“原来你也是知道的……”他惨淡笑笑:“是三哥告诉你的吧。”
“不过,当年不止四个人啊……三十年前的事,大抵也没甚么人知道了,那时,七个人在一起,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别人叫我们甚么‘京华七少’,那时年轻,胡闹倒是真的……”
…………
“阿云和阿七站在一起,街上的大姑娘都只看他们两个了!”
“嫉妒啊你!”有人头上被猛敲了一记。一个年轻飞扬的声音叫道。
“别闹了,喝酒去,大哥他们几个都等急了。”
“大哥又进宫当值去了?真是,最近每总缺他和老三。”
“大哥和三哥有官职在身,自然不同。”一个沉稳老成的声音答道。
“那,那老六还做官呢!”
“二哥,六弟是世家,不一样的。”依然是那个声音。
“算了算了……”
“恭喜二哥,最近升迁的好快!”十分温文的声音笑道。
“老六你也拿我开心!”一肘子捣过去。
温文声音的主人笑着躲过,“只阿七还是白身……”
“他还小呢,急什么!”前面的声音,略有些不以为意。
“那有什么好,和六位哥哥在一起才好呢!”一个仍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声音叫道。
…………
“当年的京华七少里,我排行最小,烈军排行第二,段克阳第三,陈玉辉第四,第五……”江涉微微停顿一下:“是云飞渡。”
寒江之畔,一身浴血的云飞渡竟是江涉的五哥。
清明只听得惊心动魄,这些内情,他其实一概不知,敢下赌注的原因:一是方才江涉无意间脱口一句“三哥”;更重要的是,当日他刺杀陈玉辉之际,瞥见桌上一个小手卷,手卷虽陈旧,上面的几个人物竟是十分熟悉,当下便把手卷放入怀中藏好,却从未想过,画中人物竟有如此错综之关系。
这个赌注,他已赢了一半。
他自然不会在江涉面前提到此事,若被他知道自己便是杀陈玉辉凶手,只怕命也要送到这里,更不用说完成任务了。但想到那画卷上还有两人,自己却不识得,不由问道:“那么余下的两位……”
“排行第六的潘意你大概从未见过,他是白华的父亲,几年前病逝了。”
清明“啊”的一声,想到手卷上一个斯文清俊的年轻人,单看相貌,与小潘相并非十分相似,但那种温文中隐隐显贵之气质却是如出一辙。
“而排行第一的人,大家最服气的大哥,正是石敬成。”
…………
当年,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今天这样的结果:
二哥烈军脾气暴躁,其实十分关心兄弟;三哥段克阳聪明机智,很少有事瞒的过他;四哥陈玉辉沉默寡言,擅长兵法;五哥云飞渡刚烈骄傲,最是性情中人;六哥潘意出身世家,形容温文,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却很少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大家最为信赖,如兄如父一般的人物,却是大哥。
京华七少,绝无无名之辈。
大哥石敬成和六哥潘意一开始就是朝中人物,六哥还可说是家世原因,大哥却是完全凭着自身才智,他文武双全,三十岁的年纪,已在朝中颇有势力。
后来三哥段克阳投到了宁王手下,一次六哥喝醉了,用筷子敲着酒杯笑着说,三哥其实是最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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