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王小波感觉自己的名望和能力远不及上述这些人。所以,万一哪天刘家军兵败,他绝对没有一丝活路。因此,眼下,他只能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点善良抹除掉。如果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他宁愿用刀抹断自己的脖颈。以血还血!
“这是俺欠河北父老的,而不是大唐天子的。”眯缝起双目看了一眼正在徐徐西坠的斜阳,王小波有些悲壮地想。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一天终归会到来,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突然,一声刺耳的惊叫声打断了他的白日梦。回头望去,队伍的后方升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匹快马闯入了粮队中。马背上的汉子横刀斜伸,如飞镰般,将弟兄们割翻了一整排。
“好快的刀!”兀自沉浸在满腔悲愤中的王小波第一反应不是调整部署,而是在心中为来袭者暗喝了一声彩。旋即,他便被弟兄们的惨叫声从梦中唤醒,“结阵,结阵!”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从干干的嗓子里喊出来,破锣般传遍原野。紧跟着,有阵箭雨飞来,将仓促应战的刘家军又放倒了一大片。
骤然遇袭,刘家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他们人数足够多,才在付出了三百多条性命后,勉强稳住了阵脚。先前冲入队伍中乱砍的骑兵已经退了下去,在一百多步外重新整队。马背上,有名清瘦的将军挥刀戟指,“平恩程名振来此寻仇,对面是哪位弟兄,放下粮草,程某不找你的麻烦!”
“程名振?!”王小波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实在想不明白,已经消失了好几个月的程名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襄国郡的腹地。记忆中,巨鹿泽通往南方的出口已经被烽火台和堡寨堵得死死的,即便泽地里飞出一只鸭子来,也逃不过监视者的眼睛。偏偏程名振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杀了出来,背后还带着至少四千多名弟兄。
这里距离刘黑闼的大营只有三十多里,接到警讯,骑兵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到战场。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王小波在心中迅速分析敌我双方形势优劣。给副将刘大壮使了个眼神,示意对方去调整阵型。他自己则向前带了带坐骑,离开本阵数步,冲着程名振轻轻拱手,“当年在窦王爷麾下,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某乃王小波,今日负责护送粮草去军营,还请程将军念在昔日的情分上,给王某行个方便!”
仿佛没意识到王小波在借机拖延时间,程名振双手搭在刀柄上,笑着还礼,“见过王兄弟。程某今日并非为你而来!”说着话,他声音陡然提高,如狮吼般冲着护送粮草的数千刘家军弟兄叫喊:“刘黑闼杀我老娘妻子,我跟他不共戴天。此乃私仇,不关诸位兄弟的事情。请对面的兄弟们退开,让我把粮草烧掉。冤有头,债有主,程某刀头,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
“冤有头,债有主,请对面的兄弟退开,我等刀头,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几个名骑兵将刀高举,跟着程名振大声怒吼。声音如夜半惊雷,炸得护粮兵卒脸色一片煞白。
仗打到目前这个份上,很多人心中对胜利早就不报什么希望。只是畏惧唐军的报复,才硬着头皮跟在主帅身后强撑。程名振跟刘黑闼之间有什么怨仇,普通士卒十个当中至少有七八个毫无所知。但程名振那句“冤有头,债有主”,却令他们怦然心动。
“刘大帅怎么着姓程的了?他带着这么点儿人就敢劫粮?”当即,有士卒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刘大帅起兵的时候,好像抓到了程明振的全家老小,然后一口气全杀了!”有人只是听说了个大概,却好像亲眼见到了般,添油加醋。
大凡人在危急关头,都本能地想做一时之逃避。刘家军前景不容乐观,程名振刚才带着马队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的勇悍模样,也在众兵卒心中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眼下他又点明了只是为寻仇而来,不想跟大伙交手。护送粮食的众弟兄们,除了少数军官外,倒是十有七八失去了拼命一战的勇气。
眼看着程名振三两句话就令自家军心一片大乱,王小波不敢再拖延下去,把手中长矛一指,冲着程名振大喊,“姓程的,有种就杀过来决一死战。爷爷今天就成全了你,将其砍了,将你跟你老婆的尸体埋在一堆……”
话音刚落,天空中就猛然暗了一暗。对面的程名振张弓搭箭,一箭奔着王小胡的面门射了过来。也不管羽箭是否射中目标,程名振丢下骑弓,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单人独骑宛若闪电,直接劈向了护粮队中。
这个距离上,即便被羽箭射中了,也无法造成致命伤。但王小波却出于本能地来了个镫里藏身。羽箭贴着他的腰擦了过去,软软地落到了地上。当他将身体再度于马背上挺直时,程名振已经距离他只有二十余步。
“放箭!”王小胡扯开嗓子大喊。心中好生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激怒程名振这个恶煞。刘家军的士卒刚才还在抱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听两家主将斗嘴,没想到程名振身为一方主帅,却像个亡命徒般说翻脸立刻就翻脸,听见王小波的怒喝,才匆忙地举起弓,将羽箭慌乱地射了出去。
程名振身上立刻被扎了三、四根羽箭,紧跟着他冲过来的骑兵每人也被射中了两三矢,但攻击发起得实在太突然,敌方的弓箭手根本没来得及将弓拉满,因此射出的箭都非常绵软,只扎破一层厚皮甲,便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跟在骑兵身后不远处的洺州营弓箭手们可不会像刘家军这么客气,见到双方放箭,立刻举弓报复。抢在程名振扑入军阵前,一波细密的羽箭后发先至,“乒乒乓乓”,将护粮队再度砸了个人仰马翻。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王小波做出正确反应。程名振已经冲到,挥起青黑色的长刀,斜劈他的肩膀。王小波好歹也是血海中打过滚的,仓促之下,本能地竖起长枪阻挡。只听“当啷!”一声,长刀砍入枪杆半寸,带起一片木屑。紧跟着,程名振借助战马的速度撤刀,挥臂,又一刀奔王小波的脊梁骨砍来。
听到风声,王小波立刻俯身哈腰。匹练般的刀光贴着他的脖颈掠过,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紧跟着,程名振的第三刀又来了,这次居然是奔着战马的屁股,如皮鞭般恶狠狠抽下。
“啪!”连皮带肉飞出了一大团。可怜的坐骑痛不欲生,四蹄向前猛地一窜,差点将王小波甩离马鞍。对面跟过来的洺州营士卒恰恰赶到,几柄横刀交叉劈下,落在王小波的马前马后。可怜的定远将军王小波,护得住自己护不住坐骑,很快被劈到了马背下,。生死未卜。、到了此时,王小波的亲兵才如梦方醒。挥舞着兵器试图上前救主。被程名振单人独骑挡住去路,接连砍翻了四五个。“冤有头,债有主,无关人等退开!”乱军之中,洺州营的弟兄们齐声呐喊。护住程名振,冲出一条血路,冲到王小波的副手刘大壮面前。
背后还有七千余弟兄,前方冲过来的敌人只有数十。即便埋伏在官道两侧的洺州子弟一拥而上,短时间内,也不至于要了所有人的命。但刘大壮却被王小波的结果吓得肝胆俱裂,本能地转过身,掉头就跑。
“冤有头,债有主。跟我程名振没仇没冤的,让开!”程名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在马背上大喊。顺手隔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刀锋借着马的冲力,顺着枪杆划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声中,几根手指飞到了天上。手臂受伤的刘家军士卒抱着胳膊,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让开,让开。刘黑闼造的孽,你们跟着顶什么缸!”王飞和张瑾一左一右,拼命追赶程名振。又失控了。自从杜鹃死后,程名振举止就没让大伙放心过。刚才那几下哪里是一名主将在两军阵前应有的做派,分明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
“冤有头,债有主!”程名振继续大喊,声嘶力竭。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切切实实地活着。几名刘家军士卒躲避不及,被他从背后追上砍中,血光飞溅。马蹄踏过敌军的尸体,他紧追刘大壮不放。通红的双眼中,那个狼狈逃窜的家伙仿佛就是刘黑闼本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可以挥刀将其砍死。
王二毛挥动令旗,把全部弟兄都押了上来。刘家军已经溃了,不管程名振今天的举止是否得当,他疯子般的冲杀,着实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洺州营弟兄汇聚成洪流,潮水般冲向粮车。这才是二人事先埋伏好的,真正的杀招,但此刻,已经全然是锦上添花。本来已经被程名振带人硬生生冲成了两半的敌军看到大批的骑兵从官道两侧杀来,愈发慌乱,胆大掉头就跑。胆小的干脆丢下兵器,跪在粮草车前瑟瑟发抖。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程名振仿佛全都没有看见。也许是出于对好朋友统兵能力的相信,也许他已经被血光迷失了心智。追着刘大壮的背影,他一路跟了下去。刀尖比比画画,在对方马背后打晃。他身边只有四名侍卫,十几步外,却有十几个刘大壮的心腹在努力靠近,试图在刀下将自家将军救走。更远处,则是王飞和张瑾,还有五十几个洺州营的骑兵。风驰电掣,穿过溃散的敌军,把战场遥遥抛在背后。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刘大壮拼命磕打着马腹,哭都哭不出来。在刘黑闼麾下,他没少跟人交过手,算得上一名悍勇之将。但像程名振这样的疯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死在一个正常人手里,他还不觉得那么委屈。可死在一个疯子刀下,却无论如何也不值得。
越是着急,他越提不起回头迎战的心思。甚至连刘家军的军纪都忘掉了,只想早点把背后的疯子甩掉,早点逃回自家大营去报信。三十余里的路程转眼即跑了将近一半,远远地,他看见数匹坐骑迎了过来,跟在其后,还有大团大团的烟尘。
是救兵,主营的救兵终于闻讯赶来了。“救命——”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刘大壮扯开嗓子嚎叫。带队的将领楞了一下,很快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局势。把令旗交给自己身边同僚,他带领几名亲兵,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来。
“救——!”刘大壮狂喜,尖叫。叫声只发出了一半,却噶然而止。失去头颅的身体被战马带着向前继续冲了数步,喷出一股殷红的热血,软软地掉进了路边的泥坑。飞在半空的头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般,打了几个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迎面赶来的刘家军大将高雅贤收刀,带马,恨恨地向地面啐了一口,“胆小鬼,净给老子丢人!”骂罢,他抬起头,用兀自滴血的刀尖指向程名振,“高某在此,想拼命的,尽管放马过来!
第五章 功贼 (五 下)
程名振又进巨鹿泽了!
消息传开,很多人心中,都五味陈杂。
洺州能成为河北南部最繁华所在,全赖于程名振夫妻当年在此屯田。前后数年,修渠筑堤,疏河补坝,中间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当把数万顷白骨累累的荒野终于都重新恢复成了良田时,这对居功至伟的夫妻却被窦建德忘恩负义地赶进了巨鹿泽中。
当年,迫于窦王爷的军力,洺州父老别无选择,只好抛弃曾经收留自己的活命恩人,转而支持窦建德。毕竟,人生在世,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其他,暂时都无法兼顾。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当年最早投靠窦建德的那批人,偶尔提起程名振夫妻的名字,心里都不无愧疚。
然而在不久之前,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当年曾经有恩于自己的女人,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
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提起刀来给杜鹃报仇。但心中的那杆称,却因为杜鹃的惨死,悄悄地向大唐开始偏移。
杜鹃死讯没传开前,刘黑闼算河北的半个主人。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大伙也该暗中帮他,而不是帮大唐。
大唐派来的官员刮地三尺,该杀。裴矩、齐善行等人吃着窦建德俸禄,在窦建德兵败后却立刻投降了敌人,该死。但那个叫杜鹃的女人不该死,无论刘黑闼的人以什么理由杀了她,在洺州人的心目中,都欠下了一笔重重的血债。
如今杜鹃的男人回来找刘黑闼麻烦了。并且,杜鹃的男人背后还有着一股强大的实力在撑腰,以上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大伙该向着谁,该帮谁的忙,不问可知。
民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着变动,风暴在一点一滴的酝酿,但刘家军内,除了少数几个清醒者外,大多数人却顾不上理睬程名振。
究其原因有二,一则如今刘家军被强敌环伺,总计兵力不到五千的洺州营,实在是诸路正在向河北开来的兵马当中,人数最少的一路。其二,如今的洺州可不是当年的洺州,自打窦建德在永年建都后,平恩、洺水等县作为京畿重地,城墙重新修筑,比原来高出宽出数倍。城头上的各类防御设施也得到了宽裕的补充。凭着五千兵马就想硬攻其中之一,不把门牙磕下来才怪!
因此,在整个秋天和冬天里,刘家军并没有再巨鹿泽方向的出口投放太多精力。仅仅是募集民壮建了几座烽火台,并且在泽地的出口处修了一座土木结构的堡垒而已。这还是在刘黑闼本人的强烈关注下,不得己而为之。如果按照董康买的意思,干脆派一支兵马直接冲进泽地离去,来个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虽然董康买花了重金,却连入泽的向导都没招募到。
那程名振本人也非常沉得住气。肩负血海深仇,整整一个冬天,却只是派少量骑兵试探着对修堡垒的民壮进行了两次骚扰。见附近的刘家军严阵以待,便非常知趣地缩回了巨鹿泽中。待到泽地出口处的堡垒修好后,便更不敢露头了。慢慢地,刘家军上下也没时间再理会这点疥癣之痒,迫于压力,把目光都转向了南方战场。
南方,自从秋雨停后,刘家军渐渐就陷入了被动局面。大唐毕竟国力雄厚,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派遣秦王李世民、舒国公李世籍、淮阳王李道玄三人,各领一路大军前往河北平叛。三路兵马起头并进,遥相呼应,两个月内与刘家军恶战十数场。虽然相互之间各有胜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家军渐渐露出了疲态。
一场恶战结束,唐军的损失转眼之间就能从后方得到补充。而刘家军的士卒却战死一个少一个。十万兵马所需粮草,每天都以数千石计。唐军可以从全国各地,甚至大隋留下的黎阳仓,弘农仓往外调拨陈粮应急。刘家军却只能啃当年窦建德留下的老本儿。并且因为河北连年战乱,府库空虚不堪,根本无法为大军提供必要的物资支援。而除了当年程名振屯田,后来被窦建德作为京畿的洺州地区外,其他各郡民间亦非常凋敝,临时征粮都凑不起多少。
勉强支撑到了一月,前方全线告急。不得己,刘黑闼只能把兵力收缩成一团,集中在襄国郡和武安、清河两郡的边缘,以漳水为屏障,试图与唐军展开决战。
大唐皇帝李渊见状,也相机调整战略部署。将三路大军合为一路,完全交给秦王李世民调遣。双方在漳水和两岸隔河相对,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刀来箭往,喊杀声震天。把漳水河染得通红一片,连春汛下来,都无法冲淡那浓重的血色。
兵马一集中,粮草补给的问题便更加麻烦。唐军这边有整个帝国在支撑,运输路途虽然远了些,借着永济渠的便利,倒也勉强供应得上。刘黑闼那厢八个郡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半郡,为了保证军需,不得不将百姓家春播的种子都给强征了来。即便如此,存在各州县的粮食全部加起来,顶多也只够大军再吃三个月。假使到了夏末战争还没结束的话,从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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