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便给自己人找回了场子,中年土匪心中暗自得意。刚要借机再发挥几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匹战马快速从营中冲将出来。
程名振和王二毛被喽啰们夹在队伍正中央,根本无路可躲。眼看着碗口大的马蹄子就要踏到了脑门上,“吁!”带队的骑手大喝,硬生生将战马拉得人立而起。
“找死啊,走路不带眼睛!”没等程名振和王二毛从震惊中回过神,差点儿伤了自己人的骑兵们抢先喝骂。
说来也怪,差点儿被战马踩伤的土匪们在程名振看来占着十分的理儿,却根本不敢还嘴。一边低着头让出道路,一边七嘴八舌赔礼道:“姑奶奶您别生气。我们没听见您的銮铃声!”“七当家的大人别记小人过,我等正押着敌军的使者,所以没注意到您老人家!”
“直接砍了。押到营里边做什么,嫌咱们的军粮多得吃不完么?”带队的骑手横行惯了,厉声命令。
“七当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护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头目还算有几分胆气,拱了拱手,大声回应。
“狗屁那个两国!咱们是绿林好汉,来去无踪,哪来的什么国?”带队的骑手向半空中虚抽了一记,脆声脆气的反问。
程名振早就注意眼前这位被称作七当家的土匪头目是个女人,却没想到流寇中的女人比男人还蛮恶。为了自救,只好上前几步,笑着向对方抱拳,“见过七当家,我等带着县令大人给张大头领的请降信。如果七当家能让我们两个见了大头领之后再死,程某将不胜感激!”
“谁需要你一个死人的感激!”女土匪用马鞭指着程名振的额头,大声嘲笑。话音刚落,她又迅速皱起眉头,惊诧地叫道:“怎么是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到城墙下找你!”
程名振被对方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直发傻,悄悄向后退了退,陪着笑脸反问:“七当家认得在下么?程某真没想到!请恕程某眼拙……”
“得了吧。酸劲儿!好好说话不会么?总得像喝了醋一般!”马背上的女土匪轻轻撇嘴,脸上的表情好生轻蔑。“我以前没见过你。你也别套近乎。今天你射郝老刀时,我就在城墙底下。他被你那一箭害得摔伤了大腿,强撑着才回到了营中,估计没十天半个月根本恢复不过来。所以我才带人来找你的麻烦!嘿嘿,你来了也好,我也不仗着人多欺负你,只对着你大腿射一箭,然后从此两不相欠。”
“七当家!”护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头目闻听此言,赶紧上前劝阻。“他既然来了,是否先让张大当家见见他,然后再归您处置。否则大当家过问起来,小的实在担当不起!”
“扑通叔,看你那点儿出息!挺大男人,什么都怕!大当家知道了顶多抽你几皮鞭,难道还能杀了你么?”女土匪嘴角一翘,冲着土匪小头目奚落道。
“敢情挨鞭子的不是你!”被称作扑通叔的土匪小头目轻声嘀咕。
“你说什么?”女土匪眉头一皱,手中皮鞭立刻高高地扬了起来。“有种再重复一遍!”
小土匪头目不敢回答,身体抱做一个团,却死死挡住了女土匪的马头。宁可挨上一顿打,也不肯放女土匪去伤害两名少年。见他仗义如此,程名振心中大为不忍。向旁边绕了几步,侧对着女土匪的马鞭笑道:“七当家先别动怒。不就是一箭么,程某让你射了便是。当时距离大约是八十步,程某就站在这里等着,请七当家到八十步外引弓!”
“好,你够有种!”女土匪当即将马头一拨,蹭过小土匪头目扑通叔,径自跑到了八十步外。转身之间,她干净利落地从马鞍后取下角弓,搭上羽箭。手指微松,一点乌光带着风声直扑程小九。
这几下动作甚为干脆,众土匪们根本来不及阻拦,只好抱着脑袋逃开去,心中同时暗自为少年人惋惜。七当家杜鹃的射艺学自五当家郝老刀,八十步外射中一个大活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这军中缺医少药,大腿上被穿了一个洞未必会当场流血而死,过后能不能活下来,却全凭天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羽箭飞来,王二毛也不管自己挡得住挡不住,合身便向好朋友面前扑。程名振再想将他推开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乌芒飞来,“啪”地一声射入了好朋友的裤子。
“二毛!”程名振厉声大叫,心里边比自己被射中了还要疼。一只手扶住对方,另一只手迅速去拔羽箭,手指还没等碰到地方,乌黑的箭杆已经软软地自己掉了下来。再定睛细看,箭杆上哪里有箭头,只是一根光突突的木棍,顶端隐隐带着一点儿血迹。
“唉吆我的娘咧,疼死我了!”王二毛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声呼痛。手指迫不及待地去捂伤口,却没捂到更多的血。热辣辣感觉顺着大腿根子只冲脑门。
“多谢七当家!”程名振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拉起还在冒冷汗的王二毛冲女土匪道谢。
“你们两个倒是讲义气!”女土匪也为刚才的情景吃了一惊,忍不住冲着呲牙咧嘴的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夸赞。赞完了,她又利落地一带马缰绳,催动坐骑冲到了两个少年头顶,皮鞭戟指,柳眉倒竖:“不过这下只是为郝老刀讨还公道。你这小白脸心肠忒坏,今天早上害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休想凭着一句投降便逃得活命!这满城老幼,谁都能放过,唯有你这个人放不得。”
“七当家,你说,你说他就是守城的兵头?”没等程名振回话,刚才一路跟他有说有笑的扑通叔结结巴巴地向女土匪追问。
“要不说他这人阴险狡诈呢。如果不是我恰巧看见,你今天被他骗着卖了,也得替他数钱!”七女土匪带马兜了半个***,冷笑着回答。
几名土匪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了几步。看到程名振神色表现依旧如常,心头的火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冲上前数落道:“你个小王八蛋也太缺德了。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了你手中,你还敢来营内当说客。不用张当家动手,爷们现在先料理了你!”
“走开。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在自己营门口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觉得掉架子么?”女土匪再次挥动皮鞭,将小喽啰们一个个抽得呲牙咧嘴。“全都到王麻子那里领板子,每人二十下。不准逃避隐瞒。下次再不长眼睛,我就将你们的眼睛全给挖出来!”
众喽啰不敢还嘴,唉声叹气地散去了。女土匪将面孔转向程名振和王二毛,嘴角隐隐含笑,“跟着我进来吧,我带你们去找张二伯。如果他要挖你心肝祭奠弟兄们的话,我会提议给你们个痛快!”
第三章 东门 (七 上)
如此别具特色的“美人之恩”,程名振也不好拒绝,唯有苦笑着向对方拱手。那女土匪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几分虚伪,用鞭子指了指,瞪着眼睛问道:“你既然那么怕死,又何必来做使者?好好在城里边蹲着,岂不是还能多活好些天?”
“恐怕那样死得更快!”程名振心中暗自唏嘘。他这番出使,九成九是被林县令等人硬逼出来的,哪里有半分出于自愿?但这些自家人的龌龊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说,无奈之下,只好干笑两声,文绉绉地回了一句,“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为,必有所不为。”
话音落下,心念陡然一动,不觉将话音提高了几分,继续补充道:“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句书包掉得掷地有声,马背上的女土匪虽然听不懂,却也隐约猜到了程名振是下了牺牲自己一人换取全县百姓的心思。不由地又多看了他几眼,点头评价道:“看不出你这贪官还是个有良心的,平时没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
“多谢女头领夸奖!”程名振长揖及地。身上猥琐颓废之气尽去,胸挺背直,看上去竟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我这个馆陶县兵曹才当了二十天不到,不是什么贪官。我这位兄弟是被强拉来的乡勇,更与贪官搭不上什么关系!”
既然心中的郁结都想通了,程名振心里也不再抱怨林县令等人懦弱。反而静下心来,想尽一切办法给王二毛创造全身而退的机会。旁边的王二毛不知道好朋友刚才又经历了一次春蚕脱茧般的蜕变,还以为程名振是在以花言巧语争取女土匪的帮助,也赶紧笑着在旁边帮腔:“的确,女大王别误会了,我们两个跟城中的其他官员根本不是一路的。如果算是一路,他们也不会赶着我们两个出来见张大王!”
“那有什么区别?”女土匪笑着撇嘴。“张二伯说过,当官的只有两种,贪污的和来不及贪污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
程名振没料到自己一直视作出人头地的“仕途”机会,在土匪眼中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时竟被笑得气结。转念想想自己在馆陶县官场这半个月里来的收益,对方的评价着实也不算污蔑。这口气渐渐又缓了过来,化作一声长叹向天空中喷去。
“叹什么,可惜刚当了二十天的官,还没来得及贪污是不是?”女土匪难得有个同龄且不怎么令人讨厌的男子陪着说话,故意找茬质问。
“不是!”程名振微笑着摇头。
女土匪越看觉得程名振越有意思,忍不住就想拿话挤兑他,“那你又叹什么气?你连生死都看得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为前路漫漫而已!”程名振摇了摇头,心中明白自己即便实话实说,恐怕眼前的女土匪也不会懂。非但女土匪不懂,这世上有几人会相信,自己做官的目的是为了养活老娘,攒钱娶媳妇,从来没想过去做祸害百姓的事情!有几人会相信自己家里边的床底下塞满了的那些铜钱和绸缎,并没让自己感到有多开心,反而睡觉都睡不踏实!如果不是土匪突然来攻,天长日久,恐怕自己少不得要与郭、贾两位捕头同流合污,最后堕落到辱没程家祖宗的地步。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张金称的突然出现结束了这一切。让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为官者的责任,让自己即便死了还能落下个好官名声。可张金称的突然出现,也让自己的“仕途”从此到了尽头,不可能活着再回去,刚当上兵曹时的诸多豪情壮志从此也全化作了一场春梦而已。
“不懂。你这人真怪!”女土匪眨巴眨巴好看的大眼睛,非常迷茫地说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程名振又掉了一句书包,然后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古人的一句牢骚话。我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顺口说了出来。我打小就这毛病,女头领勿怪!”
“这个毛病可真够呛。弄不好会被人当做疯子打!”女土匪在马背上直吐舌头。“别女头领女头领的,这个词在你嘴里说出来真别扭。我叫杜鹃,是这里的七当家!”
“杜鹃?”程名振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皱着眉头回忆。
“怎么,你没听说过我?”第一次发觉别人听见自己的名字居然波澜不惊,七当家杜娟好生失望。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半个多月前把贾捕头和他手下兄弟暴打了一顿那个女侠!”程名振终于有了印象,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说道。
他对贾、郭两位捕头没有半分好感,所以说起对方挨打之事,竟在不知不觉间与杜鹃站到了同样的立场上。此言一出,立刻让女头领杜鹃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将马缰绳向身边侍卫手中一丢,翻身跳了下来,一边走,一边解释:“我哪曾打过那么多人,只收拾了姓贾的流氓一个而已。他那些手下都是脓包,追在我身后嚷嚷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到最后却没任何人敢真正追上来!”
“啊!他们可是说被你打伤了好几个!”程名振又是一愣,满脸惊诧。
王二毛对此事的反应速度远超过了程名振,推了好朋友一把,笑着提醒道:“这帮王八蛋的德行你还不知道么?他们不这么说,回去后怎么跟贾捕头交差?”
“这帮王八蛋,真他***是王八蛋!”程名振气得破口大骂。在衙役们的传言中,杜氏父女武功之高强几乎当世无双,差一点儿到能飞剑千里取人性命了。原来却全是瞎话,编得那么玄,仅仅是为了遮盖他们的胆怯无能而已。可怜自己半个多月来,就和这些王八蛋混在一起。可怜自己今天只身赴死,所为的人中居然也包括这些王八蛋!真是造化弄人,让人哭笑俱是不得!
“哈哈,你居然骂自己人是王八蛋?”杜鹃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般,拍着手叫嚷。
程名振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站错了队,赶紧将骂声停住。尴尬地连连摇头。王二毛却骂上了瘾,比比画画,将两位捕头和一众帮闲平素的包娼庇赌、欺行霸市、勒索无度的种种恶行一一摆出来,边摆边骂。好像程名振和他是女土匪的同伙般,压根儿不在乎自己此刻还有一个使者的身份。
“那你们两个还帮他们来送死!”陪着王二毛数落了一会儿馆陶县的贪官污吏,杜鹃收起笑容,低声追问。
“我们……”王二毛想解释说自己和程名振两个是被逼来的。话到嘴边,却被好朋友用目光硬生生给瞪了回去。只好无奈地指了指程名振,垂头丧气地说道:“你问他吧。他是兵曹,被县令大人派出来的。我跟他是好兄弟,所以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这人的确很讲义气!”女土匪杜鹃非常佩服地点评。能舍生替朋友挡箭的,即使找遍整个联营,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这也是她对两个同龄少年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但好感归好感,双方此时毕竟代表着不同的阵营,有些细节还是探听得越细越容易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不过你这朋友!”她又指了指程名振,笑着奚落道,“他好像读书读傻了,不但要自己送死,还要把你也给拖累进来!”
出乎她的意料,程名振竟非常坦然地接受这个指责,又客气地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程某对此甚为惭愧!待会儿见了张大王,还请女当家代为解释一二。昨夜和今早指挥乡勇抵抗者都是我,与我这位好兄弟无关。他只是个吃粮当差的乡勇而已,手上没沾过血,不值得张大王动刀!”
“我们兄弟同生共死!”抢在女土匪杜鹃答应之前,王二毛再度强调。“杜鹃你别听他的话,读书人么,总是有一些呆子气!”
“我又没说一定要帮忙救你!”杜鹃冲着王二毛耸了耸肩膀,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如果你们两个不想死的话,也很容易……”
说到这儿,她猛然发觉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再度竖起眼睛,恶声恶气地尖叫,“呀,差点上了你们两个的当!我才不会给你们两个求情呢!张二伯今天一定要挖了你们的心肝出来,我好也在旁边看看,看看你们两个狡猾的家伙心上到底长了几个孔!”
第三章 东门 (七 中)
眼看着一个难得的逃生机会便要在眼前消失,王二毛岂肯甘心。不待那女子话音落下,立刻苦起脸来,大声嘟囔道:“那我们两个只好等死了。你真够狠心。亏得人家刚才还拿你当朋友!”
“你倒自来熟。哪个说过是你的朋友来?”杜鹃没见过这么疲懒的人,气哼哼地呵斥。
“不是拿你当朋友,我会跟你说县城里边的事情么?我们两个是被人逼着来的,又不是什么贪官?你凭什么非得杀我们!再者说了,张大王的爱吃人心的名头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如果真的和城里狗官们关系好,他们怎会派我俩出来送死!”
每到生死关头,人得潜能经常会被充分地激发出来。王二毛便是如此,明知道跟女土匪讲道理无异与虎谋皮,一番话却说得格外义正辞严。七当家杜鹃被他反问得说不出话,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悻悻地回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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