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王者之风,却明白经此一番做作,窦建德勤政爱民的好名声算是彻底落实。日后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其问鼎逐鹿钱,因此一个个暗暗点头,看向窦建德的目光不觉又多出了几分崇敬。
“什么是宝贝?”回到队伍当中后,窦建德的话愈发显得语重心长,“金山银山,不如百姓嘴里一个‘谢’字。咱中原百姓最知道冷暖,你真心替他们做事,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事,能回报你时,他都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反过来,如果你拿他们不当人看,也甭指望他们拿你当人看。一旦有难,丢命失江山的是你,关他们屁事!”
“王爷之言有理!”文官当中,一个名叫郝孟正的儒生低声响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今日见王之言行,可谓得民。河北之地自此安矣!”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王之行止,正应此语!”紧随郝孟正身后,一个叫做杨德清的士绅大声附和。
众位被窦建德强行征辟来官、贤士这些日子天天跟着队伍东奔西走,眼见耳闻都是民间疾苦,满腹傲气早就被现实磨走了七七八八,只是碍于文人的脸面,一直向对方无法低头罢了。此刻听见有人带头,纷纷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古人云关山险固,不若民心向之。王能以身作则,躬耕垄亩,传扬出去,河北百姓之心尽收矣!”
窦建德是这个效果,笑着看了大伙一眼,抿着嘴道:“仅河北么?天下如何?尔等之心如何?”
众人一时语塞,纷纷将目光逃避开去。窦建德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子曾经曰过,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如今天下大乱,烽烟遍地,百姓流离失所。窦某不才,愿意先定河北,让百姓有个可以修生养息的地方。待圣人出,再退位让贤,诸公以为可乎?”
“这……”众贤达没想到素来粗豪的窦建德嘴里居然出如此礼义周全,条理分明的话来,错愕之下,愈发无言回应。
看到大伙满脸惊诧的模样,窦建德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诸公瞧不起我窦建德,觉得我老窦粗鄙,那没关系。可河北大地遍野哀鸿,诸公可曾闻之?若各地继续纷乱下去,覆巢之下,诸公可得独善其身其家乎?”
听完这几句质问,众贤达名士们的脸皮再厚,也被烧得红里透黑了。他们先前之所以恃才傲物,动辄对窦建德等人冷嘲热讽。一则是瞧不起窦建德的草莽出身,因为此子纵使一时得势,终究难成大器。二来也是自重身价,觉得离开读书人和士族,窦建德根本无法治理好河北南部各郡。却没料到窦建德麾下还有程名振这种人才在,无需任何人帮助照样将地方治理得欣欣向荣,隐隐已现开国气象。更没料到窦建德早就瞧破了大伙的心思,只是一直大度忍让,不肯戳破那层窗纱罢了。
如今所有秘密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叫众人如何不尴尬。好在杨德清见机得快,干笑两声,凑上前替大伙解释道:“王爷这样说,可是冤枉臣等了。臣等书读得虽然多,却没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像程将军,从无到有,一点点把平恩各县的屯田点儿建立起来!”
“对,对,对!”到了此刻,众人也顾不上再掉书包了,顺着杨德清铺好的台阶往下溜,“不是臣等刻意怠慢,实乃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也!子曰……”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窦建德笑着出言打断,引经据典,满口斯文,“诸公既然以治国平天下为己志,何不择先达者而从之?程郡守屯田三载有余,所作所为皆已经形成定制。以诸公之才,学之有何难也?”
“我等……”众贤达名士年龄顶多二十上下的程名振,眉头紧皱,满脸苦涩。徒有虚名,胸襟气度还比不上窦建德一个草莽英雄,已经让大伙够惭愧的了。如果还要向程名振这小娃娃求教,岂不是让人把脸都丢到了爪哇国去?
“我懂了,非不能,而是不为也?”窦建德哈哈大笑,又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
他出言必及孔孟,听在身边官耳朵里,只是令后者愈发佩服。听在程名振等洺州营弟兄耳朵中,却是另有一番滋味。
“原来窦王爷学问这么高?”伍天锡王飞、段清等,心中暗道。
“原来窦王爷先前那些粗鄙行径都是装出来的!”段清看了看雄阔海,暗自感慨。
“原来窦王爷见粗人说粗话,见精细人说精细话!”雄阔海扫了一眼程名振,目光中充满了狐疑。
“好一句非不能也?”程名振望向窦建德,心中亦是波涛汹涌。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他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窦建德有千种面孔,对上任何人,无论对方是绿林大豪还是饱学儒士,他都能在最短时间拿出与对方最接近的那幅面孔来。至于到底哪一幅面孔是真实的,恐怕除了窦王爷本人,任谁也说不清楚!
正惊愕间,郝孟正已经带头走上前来,先是整顿衣冠,深施一礼,然后朗声请求:“郝某不才,请程郡守指点屯田料民之策?”
“杨某不才,愿执弟子礼!”杨德清也走到程名振面前,长揖及地。
没等程名振从惊诧中缓过神,众贤达、名士纷纷围拢到他身边,躬身求教。把个少年人窘得面红过耳,嘴唇嚅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应道:“别,别,诸君学识远在程某之上,程某岂敢托大。屯田之策,我已经都写在了给王爷的条陈上。诸君向王爷索之一观,便可一目了然!”
“好了,好了,他脸皮嫩,你等就别折腾他了!”窦建德瞬间又恢复成了绿林大豪模样,笑着替程名振解围。“你等肯用心就好。条陈我已经派人誊抄了数份,就放在随身行囊中。今晚就可以分发给诸位。具体那条妥当,哪条不妥当,你等尽可指出来,与程郡守互相促进。至于弟子之礼,就算了吧!他那么年青,收一堆比自己大十几,二十几岁的弟子,不是折寿么?”
“愿向程郡守求教!”众人这才都有了台阶下,直其腰身,拱着手说道。
“愿与诸位切磋!若有不妥,还请诸位不吝教之!”程名振拱手还礼,客客气气地回应。
众人哈哈大笑,先前的隔阂与猜疑一扫而空。彼此间都觉得对方心胸气度过人,值得自己一交。窦建德的受益最大,心情也最为高兴,马鞭向前指了指,笑着建议:“大伙先别光顾着客气,还有十几个屯子没走呢。咱们边走边学,边学边用。定然能早日让各地恢复往日繁荣。届时无论圣人出自何方,我等前去投之,其焉能不倒履相迎?”
“愿供王驾千岁驱策!”众贤达、名士纷纷躬身,齐声说道。到了此刻,他们终于相信,窦建德具备争夺天下的资格。自己虽然是被强行征辟而来,但追随对方,日后水涨船高,挂印封侯,登台拜相,未必只是南柯一梦!至于虚位以待圣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届时纵使窦建德舍得放下,大伙岂会听之任之?
第四章 浮沉 (一 中)
浮沉一中
窦建德之所以在巡视地方时不辞劳苦地将众贤达带在身边,为的就是借助平恩等地的现实情况给所谓的“名士”们一堂课,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这些人拒绝合作,窦家军依旧能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不至于越治越乱,民心尽失。
换句话说,他希望众人明白。眼下他对世家大族的需要程度,远不如世家大族对他的需要。即便像前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那样对有钱人和读人大开杀戒,窦家军崛起的势头依旧不可阻挡。而如果世家大族和读人不抓紧最后的机会搭窦家军这辆高速奔驰的马车的话,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长乐王幕府的职位很有限,地方官员的名额也很有限,贤达名士们不愿意干,窦王爷自然能找到愿意干的人。大不了将麾下那些读不多,能力和名望一般,但是忠心耿耿的亲信喽啰们全送到平恩来,在程名振帐下半年。待这些人学成之后,足以顶地方牧守的缺儿。
到那时,即便长乐王对名士、贤达们还像现在这般客气,名士们背后的家族之利益也很难保证。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真的有官员发作起来,给治下大户穿几双小鞋子,难道窦王爷还能为了几个拿来当摆设的名士怪罪麾下忠臣乎?
述道理不必明说,稍稍点点,当事双方立刻心里明白如镜。因此,接下来的旅程不可谓不愉快,每到一处,没等窦建德做表率。已经有贤达、名士们抢着跟屯田官员和百姓们交流起来。从借贷偿还的时间,到官府的支持范围。从各个屯田点起步时的规模,到每个屯子最后赋税缴能力,林林总总,唯恐有所错过。
还甭说,贤达们既然能在地方闯出一番名头,悟性和学习能力的确远超常人。连续几个发展时间不等的屯田点走过后,他们立刻将平恩县的各项屯田政令吃了个透。非但如此,在程名振等人摸索出来的屯田规范中,有很多政令和施行方法疏漏甚大,完全靠着用人得当,百姓们懂得感恩,才避免了有借无还,惩勤护懒情况发生。名士们结合魏晋以来留下的军屯和民屯记录以及各个处理政务经验,很快便提出了恰当建议,堵死了屯田规模扩大后,有刁民趁机钻空子的可能。
既然驯服“英才”的目的已经达到,窦建德便不想于程名振的地盘耽搁太长时间了。耐着性子又看了四、五处屯田点儿后,找了个恰当机会,他笑着建议:“看别人种树吃桃,不如自己回家挖坑。眼下河北各郡荒芜之地有的是,大伙可以趁着春天刚至,一边做一边学。有什么麻烦,直接写一封信送到程郡守这儿来,请他指点一番,想必他也不会跟大伙藏私!”
“呵呵,听主公如此一说,臣等真的有些心痒了!只是不知道千岁能否拨出一、两个小屯子来,让微臣试试此行所学?”郝孟正最为机灵,立刻前主动请缨。
到了这个时候,再端着架子不肯下来的者就是傻子。杨德清、刘文善等人也前几步,大声附和,“微臣不才,愿做一屯田吏,为千岁尽心,为百姓谋福!”
“不急,不急!”窦建德心里这个畅快啊,比大三伏天喝了冰糖水还通透,“以尔等之才,岂能只做一个地方小吏?咱窦家军治下如今有五郡三十余县,县县都缺人治理。日后咱窦家军越来越大,尔等就要治郡、治道,进而治国。只要尔等肯尽心做事,日后重现太平,孤定不会忘了尔等辅佐之功!”
“主公大仁大义,臣等没齿难忘!”众贤达无论心里怎么想,至少此刻都低下了高傲的头。
没办法,大隋朝就像个迟暮之间的老太太,眼看着一天儿不如一天儿。这个时候去替朝廷效忠,纯属不智;南边的李密号称应了天命,却对一手扶持他位的翟让大开杀戒。这天下谁对李密的功劳能大过翟让去?既然明知自己不如翟让,还硬往李密身边凑合,那不是活腻烦了么?
再往南,杜伏威的实力还不如窦建德。朱璨是个食人魔王。西边的李渊倒是声势浩大,可前有曲突通,后有刘武周,前途一时看不分明。舍了李渊,再往下数便是北边的李仲坚和罗艺。但李仲坚持身过正,水至清则无鱼。罗艺则狂傲不羁,谁送门都未必受到待见。
细算下来,窦建德也就成了不二之选。且不说他为人宽厚,明知道大伙在刻意应付依旧礼敬有加。就凭着他治下襄国郡这番安宁景象,隐隐也露出了几分帝王之资!
能够在两晋南北朝这数百年大动荡中留存下来的大家族,自然有其过人的适应能力。当下,众贤达、名士们纷纷前,借着与窦建德探讨如何治理地方的机会,大表忠心。程名振对这一套很不喜欢,但身为人臣,他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待众人的马屁潮稍稍落下后,从人群后走出来,躬身挽留:“这些天走下来,臣自觉受益颇多。主公何不多留几日,也好让臣多受些点拨?”
“不留了,不留了,河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呢。再说了,这么多人吃住都要你来支应,时间一长,地方肯定受不了!”窦建德笑着摇头,表情就像是一个看到自家子侄有出息,满怀欣慰的老汉。“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孤麾下第一治乱能臣。今年襄国郡初建,孤不敢多劳烦你。待地方完全稳定下来,各项事务都走了正轨。你还是要到孤身边来,做谋臣还是做武将,孤随你的意!”
“臣何德何能,敢让主公如此器重!”程名振闻言,赶紧躬身推辞。他现在倒相信窦建德对自己没恶意,但守着自己的起家根本,心里边总是觉得更踏实些。况且眼下窦建德身边的能人贤士越聚越多,真的入了朝,自己未必能显出什么本领,日子过得也不会像在襄国郡这般随意。
窦建德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闪而没,“不急,不急,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襄国郡也的确离不了你。日后即便到了孤身边,襄国郡事务也得由你来兼管,别人对这地方不熟,贸然前来,做事未必有你稳妥!”
“主公愧杀臣了!”程名振躬身致谢,脸表情诚惶诚恐。
二人之间的对话,被众文臣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登时激起一片羡慕之色。大伙心里都清楚,襄国郡在窦家军治下的地位很独特。窦建德只要各地打他的旗号即可,选官、派税以及地方政令,一概不予插手。而窦建德那句“即便到了孤身边,襄国郡的事务也有你来兼管”,等于变相承诺给予程名振裂土封茅的权力。入朝时可为将为相,出朝后自领一地一国!算起来古之周公、召公,地位也不过如此!
感恩的话,窦建德不需要听得太多。笑了笑,继续问道:“这次来,我怎么没见到郝五?他是不是闲不住,又跑到哪去弯弓打猎去了?“
程名振想了想,笑着回应,“五叔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孙六叔说是寒气入肺,建议他不要老守着水洼子,去南边找干燥暖和地方疗养。所以,今年冬天他便去了邯郸,把冬春之交这波寒气避过去,待天暖和后,才能再转回平恩来!”
“哈,他还越活越娇贵了!”窦建德听完,觉得好生可笑。“他郝老刀当年可是光着膀子走塞外的,暴风雪里都没冻死的,如今可好,一点点寒气就避之千里!”
“王爷如果一定要见他,请在平恩县再停留几天,臣这就派人接五叔回来!”程名振陪着笑脸,低声说道。
“不必了!嗨,这郝五真没出息,这么快就老了!”窦建德笑着摇头,为郝老刀的虚弱好生遗憾。“想当年,孤曾经跟他大冬天一块儿在巨鹿泽里边钻冰窟窿捞鱼,一口气能在冰水里蹲半个时辰。这才几年啊,没等孤头见白发呢,他倒先不中用了!”
“千岁龙行虎步,身子骨自然不比寻常!”程名振笑着拍窦建德马屁。关于郝老刀的情况,他的确没有说谎。自从前年开始,非但郝老刀一个,杜疤瘌,孙驼子这几位巨鹿泽元老,身子骨也都一天不如一天。据孙驼子自己分析,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泽地里居住,湿气已经沁入了内脏的缘故。想短时间内药到病除基本没有可能,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干燥温暖村落长时间静养。
“什么龙行虎步啊,你可真会说话!”窦建德摇了摇头,仿佛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般,满脸深邃,“想当年,我跟孙大当家,张金称,郝五,都是一个头磕到地的好兄弟。嗨,谁料后来造化弄人。对了,孙大当家的坟还在巨鹿泽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去给他坟添把土!嗨,他当年被逼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