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可以。那地方距离清河、武阳两郡的郡城都不算远。对运河也够得着!”宋正本的想法也差不多,低声附和。
“至于建政方面,我想重新划分区域,把已经没几个人的县废掉。把几个县,甚至人烟稀少的几个郡该合并的合并,该撤销的撤销。这样做,一是因为咱们手中没太多文官,按原来的郡县划分方式根本分派不过来。二则可以少养很多地方官,免得百姓们担负不起。咱们打着重建太平的旗号,如果百姓们被我窦建德给逼得造反了,那才是真的大笑话!”
“十羊九牧,本来就是大隋的积弊之一!”宋正本轻轻拍案,“主公此举正好。从一开始时就开个好头,日后也会免去很多麻烦。”
“但地方官人选上,需要仔细斟酌,绝不能用那些祸害百姓的王八蛋!”窦建德皱着眉头,一边说话一边琢磨,“还有,襄国、武安两郡,我准备合二为一。派个得力的人下去,就像朝廷的大总管那样,一身兼管军务和民政。”
宋正本又是一愣,皱紧眉头不知道如何回应。就在昨天,他还从窦建德的话语中隐隐猜测到,对方根本不放心把程名振放回巨鹿泽附近去,唯恐其得到机会日渐坐大。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主公的想法就完全调了过来。
“紧挨着襄国郡巨鹿泽的就是李仲坚的赵郡,所以派往巨鹿泽人不能太鲁莽,以免让李仲坚找到发难的由头。此外,这个人还得懂得用兵,别被人家给小瞧了,随便伸只手过来就给捏死!”窦建德不理宋正本,自说自话。
原来如此!宋正本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大局面前,看来窦建德还是非常懂得权衡轻重的。他对程名振有着所有绿林豪杰都本能具有的防范心和猜疑心,但需要用人之际,他却能做到放弃怀疑,唯才是举。这才是一方豪杰真本色,该谨慎时会谨慎,该做决定时决不拖泥带水。
“我准备委程名振为襄国大总管,替我掌控武安和襄国两地军民,你看如何?”果然如宋正本所猜测,窦建德首先点了程名振的将。
“主公知人善用,属下佩服!”宋正本笑了笑,由衷地称赞。
“他是个人才,窦某不能埋没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出道以来最艰难的决定,窦建德如释重负。“窦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宝刀当劈柴斧子用,岂不是还不如张金称?!”
“俗语云,人心胸有多宽,便能成就多大事业。如今看来,此言果然不虚!”宋正本没打算拍窦建德的马屁,话听起来却非常地顺耳“难得先生真心赞颂窦某一回!”窦建德被夸得有些脸红,笑了笑,低声道。
“主公若是总如此行事,恐怕日后真心赞颂主公者不止宋某一人?”宋正本也笑了起来,捋着胡须回应。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赏的意味。又坦诚地交换了些意见,近期的施政措施基本出台。
当天傍晚,窦建德进驻武阳郡城,在贵乡县衙设宴犒劳有功将士。又过了几日,待王伏宝、杨公卿等人陆续领兵返回,便升帐议事,宣布近期整军、施政种种举措。由于事先考虑到了弟兄们的接受程度,所以这份由宋正本主笔起草,窦建德斟酌修改,孔德绍润色过的整军治政方略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弹。个别人如杨公卿、石瓒等,虽然觉得自己的权力受到了更多限制,但看在新委任的地方总管头衔和更多的钱粮、战兵配额上,皱着眉头接受了它。
但是,在窦建德高调地宣布,襄国、武安两郡合二为一。由程名振出任襄国大总管,总管两郡军务、民政时,却出现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意外。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程名振已经闪身而出,抱拳肃立:“末将初来乍到,才能、声威都不足以担任总管之职,不敢辜负主公之器重,还请主公收回成命,另选贤能!”
第三章 飘絮 (三 上)
话音落下,大帐内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程名振,脸上写满了迷惑与惊诧。
对窦家军的豪杰来说,当众顶撞上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事情。类似的莽撞举动大伙几乎都干过。绿林道讲究凭实力说话,只要你手里有足够的本钱,就不必担心上司秋后算账!但大伙以往和自己的上司顶撞,十有**是因为物资分配不均,或者手中权力受到了削弱才不得不为之。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程名振这般,手中兵马被从五千人增加到一万五千人,地盘也扩大了至少五倍,反而觉得非常不满意,反而要跳出来落大当家的面子!
“襄国和武安虽然还有很多地方没被我军所占,但我会派伏宝将那两个郡扫荡一遍。”短时间内,窦建德也猜不到程名振的真正想法,缓了口气,非常耐心地补充。“你尽管放心去上任,钱粮、器械,我会优先给你补足!”
“主公如此器重末将,末将感激不尽!”程名振又给窦建德施了个礼,继续推辞,“越是如此,末将越怕辜负主公。所以与其硬着头皮揽下不胜任的差事,不如将职位留给更合适的人选!”
“哦?如此?程将军,依你之见,谁是比你更合适人选?!”窦建德脸上依旧带着笑,和颜悦色地询问。
“属下不知!”程名振想了想,非常坦率地回答。
这就有点儿过分了,简直是故意让人下不来台。纳言宋正本怕窦建德动怒,赶紧上前开解,“程将军,主公可是再三斟酌之后,才决定把这个重要的职位交与你手!”一边说,他一边轻轻向程名振使眼色,暗示对方先把任命接下来,至于个人有什么想法,可以私底下再跟窦建德交流。
偏偏程名振今天犯了拗,根本不理睬他的好心,四下看了看,非常直率地回应,“襄国与武安两郡虽小,却卡在了太行山和运河之间。北面与博陵大总管李仲坚的地盘接壤,西面对着河东李渊的巢穴太原。为将者稍有疏忽,便可能受到西、北两个方向的攻击。治政者稍有懈怠,便可能导致百姓弃主公而转投他人。所以,这个总管之职,非文武双全者不得接任。就末将这点儿本事,管一县还差不多,再大一点,呵呵……”
“程将军不必自谦!”窦建德接过话头,笑着安慰。他看得出来,程名振的确是不想当什么襄国大总管。至于其中具体原因,有可能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是觉得这个职位太重要,怕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任之。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在赌气,因为接连两场战斗都被委派去监督军纪而赌气。无论是前一种原因还是后一种原因,窦建德都可以理解。毕竟少年人今天说话的立足点还在窦家军的长远利益上,于情于理都没什么大错。
只是如果程名振不肯担任襄国大总管的话,这个职位的人选就非常难办了。曹旦、王伏宝的领军能力不亚于他,却不擅长民政。宋正本、孔德绍都做过地方官,治政经验颇丰,却都上不得马,抡不动刀。至于其他人,说实话,即便他们主动站出来请缨,窦建德还未必信得过,当然更不会把这么重要一个位置放心地交予。
正犹豫间,内史舍人孔德绍闪身出列,笑着进谏:“既然襄国郡的位置如此重要,主公何不分设文武两职?文官只管民政,武将掌管军务。平素文武各不干涉。一旦有事,主公另遣重臣,或者亲领大军来此,足可保证山河稳固!”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请主公斟酌!”祭酒凌敬想了想,也出言附和孔德绍的建议。他也看出来了,程名振今天的莽撞举动让窦建德很难下台,只有顺着孔德绍的意见去疏导,才能避免当事双方的尴尬。
窦建德向来有勇于纳谏的美德,略做沉吟,低声答应:“两位先生言之有理。窦某先前的安排,的确有些欠考虑了。多亏了两位的提醒,也多亏了程将军的坚持!”
“今日之争,不为名,不为利,单单为了主公之基业。传扬出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话!”孔德绍为人圆滑,笑呵呵地给刚才的争执拔了一个高调。
闻听此言,众人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对啊,主公委程将军以重任,是出于对年青人的器重,唯才是举。而程将军的拒绝,亦是处于对主公的忠诚。这样和睦的君臣哪里去找,也就是在窦家军内,才能看到如此感人的情景。
出于各自的考虑,大伙纷纷开口,向窦建德表示赞叹。窦建德将这些话听在耳朵里,本来肚子内的些许不快也迅速被溶解了。点点头,笑着道:“日后如果我再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诸位也要想程将军般坦率地提醒我。切莫因为给留我什么面子。咱们家底子小,经不起折腾。只有事事小心,才有可能在这乱世中谋得一席之地!”
“诺!”众人轰然答应。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在为露出苗头前便于哄笑声里化于无形。
待大伙的笑声弱下去,窦建德四下压了压手,继续道:“眼下我军实力可不足以与李渊、李仲坚等人争,所以襄国郡也不能屯太多兵,以免招人忌惮。这郡丞一职……”
他看了眼程名振,犹豫着又停了下来,“郡丞一职,当然是程将军最为合适。但我军现在武将多、文官少。你若是做了郡丞,襄国郡守又由谁来做?”
“末将不才,愿意接襄国郡守一职!”程名振抱了抱拳,毫不犹豫地说道。
话音落下,又是满堂沉寂。这年头手中有兵才是根本,文官根本不值钱。郡守之名听起来不错,随便一个校尉把刀架过来,也只能乖乖依着对方命令行事。看起来程名振今天真是睡糊涂了,先是放着好好的大总管不做,现在干脆连手中的兵权都准备交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窦建德才勉强回过神,反复打量程名振,皱着眉头问道:“依你的治政之才,做个郡守绰绰有余。但洺州营的将士们怎么办?你不带他们,让我将他们交给何人?”
“主公可以将他交给王将军,或者曹将军!”程名振想了想,很诚恳地回应。“反正洺州营只有四千人,补充到哪位将军麾下都不会成为拖累。如果主公觉得麻烦,让他们转为地方乡勇也可以。平素在地方抓贼捕盗维护治安,战时主公只要一声令下,便又可以集结在主公的鞍前马后!”
“嗯……”窦建德长声沉吟。他的确很希望将洺州营纳入嫡系队伍。可是,眼下程名振已经主动放弃了大总管职位,弃武从文,如果他再把洺州营拨给曹旦或者王伏宝的话,就做得太不近人情了。今天的事,亲眼看到的人都矫舌不下,没亲眼看到的人耳闻之后,恐怕十有**要笑他窦建德没心胸,吞了程名振的地盘还连人保命的本钱也要拿走。
以窦建德现在惜名如羽的心态,绝不肯干什么泼墨自污的举动。因此,尽管非常欣赏洺州营的战斗力,他也决定忍痛割舍。“新襄国郡的地盘内,还有几个县城没有明确态度。如果我亲领大军去征讨,恐怕又会引起李渊等人的误解。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将这几个未定之地交给地方,由你这个郡守带领郡兵前去平定。”笑着冲程名振点点头,他非常坦诚地命令。“洺州营原定的增兵计划取消,规模还是保持在五千人上下。算是郡兵吧,归地方上直接调遣。此外,我再派曹振远去魏县驻扎。你若顾不过来,随时可以向他求援!”
“谢主公信任,臣领命!”程名振身份转换极快,听完窦建德的话,立刻换了一幅文官的口吻回应。
“你啊……”窦建德摇头而笑,不知道是被程名振的举止给逗笑了,还是为了其他原因。
“哈哈,哈哈……”看到事情得到了完美解决,曹旦、王伏宝、杨公卿等人也发出了轻松的笑声。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宋正本暗暗摇头,想要说些什么,看看众人如此愉快的模样,忍了忍,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此事窦建德处理得非常不妥帖,可以说,从攻打清河郡开始,窦建德对洺州营处理得就不太妥帖。而今天,他则继续在原来的路上错了下去,并且越走越远。作为一个官场打滚多年的老江湖,宋正本现在能清醒地认识到今天这些事的微妙之处。可惜,他察觉得太晚了,想要补救已经来不及。
“新襄国郡的治所就设在平恩,这个郡虽然是两个郡合二为一,实际地盘还没有武阳一个郡大。所以也没必要设那么多县,四个足够。至于县令的人选,你自己决定吧。过后交给宋长史报备即可……”窦建德还在继续下达命令,程名振逐一答应。但是,二人的话宋正本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主干已经长歪,再光鲜的枝叶能起什么作用。只可惜,除了当事人以外,几乎没人能看到这一层。即便当事之人,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能理解多少呢?程名振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吗?窦建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宋正本猜不到,只是觉得被一股难言的疲惫遮住了眼睛,整个人不知不觉往下沉,一点点地往下沉。
第三章 飘絮 (三 中)
“小九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刚回到自家营地,程名振立刻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抱怨。第一个跳起来喋喋不休的是杜疤瘌,这么大的决定,女婿事先居然根本没向他透一点儿口风,这让他老人家十分愤懑。此外,窦建德前些日子卷席般拿下半个河北,也充分展现了其强大的实力。跟上了如此好命又如此强大的大当家,程名振不带领着洺州军建立开国之功,却偏偏选择大步后退,除了被猪油蒙了心外,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我也是临时才做出的决定。这里边掺杂的事情颇多,等喘口气,我再仔细跟您老解释!”程名振一边接下腰间佩刀递给杜鹃,一边低声回应。从今天起,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文官了,再用不着每日将刀枕在脑后。江湖上的杀伐、竞逐都与他渐行渐远,有些留恋,但决不后悔。
“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劝劝他!”杜疤瘌没法冲女婿发太大的火,转过头,很不高兴地堆杜鹃数落。“人家老窦可是诚心诚意地要增小九的兵,小九子这么做,不是让老窦热脸贴冷屁股么?”
“您别生气,先喝口水,歇一歇。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杜鹃收好兵器,然后走上前,笑着把父亲按在胡凳上,顺手再将一盏茶塞在他的手里。
杜疤瘌被憋得只喘粗气,却拿女儿女婿毫无办法。洺州军是女儿跟女婿两个一手创立的,他这个长辈只是个替人看门的管家。表面上权力不小,事实上却无权做任何重要决定。
侧开头,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不是平时很机灵么?怎么今天连拦都不拦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经是大帐之外了,根本听不清里边在说什么?”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愿意跟他计较,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以洺州营目前的规模,窦家军的议事大帐中的确没有王二毛的位置。杜疤瘌无法从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来,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
看着父亲那幅火烧火燎的模样,杜鹃忍不住笑着摇头。对于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她也觉得很突兀。但夫妻之间相处这么多年下来,对丈夫的脾气秉性,杜鹃心里多少也有了些了解。总体上看,程名振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喜欢退让,不愿意与人争竞。如果没有一双手在背后推着他,遇到压力时他首先就会本能地后退一步,以求真的可以海阔天空。然而,这种后退却不是没有底限的,一旦外来压力让他威胁到了他和他身边的人,他则会毫不犹豫地进行反击,并且在手段的选择上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杜鹃并不认为程名振放弃襄国大总管之职的选择是一时冲动。也许他的确厌倦了刀头舔血的生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也许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险,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范。谁知道呢?他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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