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看到主帅脸色已经黑,却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所以这件事拖拖拉拉至今,嫣然已经成为大伙的一块心病。想起来谁都觉得忐忑不安,说起来谁都迟疑不决。
“老鲍,你行!”侍卫队正楚田在马背上扭过身来,轻挑大拇指。
“得了吧,你看我这一脑门子汗!”黄牙鲍指指自己的帽子下沿,摇头苦笑。满嘴刺眼的大黄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看上去令人舒坦。
程名振能察觉到众人在自己身后嘀嘀咕咕,却没有转过身来干涉,或斥责。他心里突然变得很乱,不是因为觉得无法处置张金称,而是觉得有些愧疚。他一直坚持认为,张金称已经彻底被博陵军打成了没牙的老虎,不能,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而实际上,张金称在近一段时间里也的确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反倒是他的部将与从属们,时刻处心积虑地在防范、排挤,甚至不择手段地分化瓦解张金称的残部。
近一段时间他虽然不在平恩城内,却对城内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眼下不是张金称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张金称。明知道属下们对张金称过去所作所为怀恨在心,却没有及时对双方的日后关系给予明确。明知道属下们在谋夺张金称的残部,却没有立刻采取措施制止。甚至采取了听之任之,乐见其成的态度。
他之所以在军中迟迟不归,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因为难于处理跟张金称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他心里与部属们一样,对张金称怀有深深的不信任感。另一方面,他又为部属们对张家军残部所搞的阴谋诡计而感到负疚。毕竟对方曾经救过他的命。古人云,一饭之恩,致死不忘。而他的“报答”却如此特别。
困惑、负疚、罪恶、怜悯,几种不同感觉交织在一起,连日来时时折磨着他的心脏,令他几乎不堪重负。即便策马疾驰,耳听着周围料峭的春风,脊背上依旧沉重无比。
一直到半途中与妻子杜鹃汇合的那一刻,程名振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些。对于张大当家今天的困窘,杜鹃心里可没有程名振这么多同情。她还记恨着柳儿的惨死,说出的话来带着几分快意,“分了他的部众又怎么了,分就分了呗!也就是在咱们这儿,他还能落个好吃好喝好招待。还部众呢?如果落到其他人手里,早把他一刀劈了,大卸八块喂狗,连个囫囵尸都落不下!”
“胡说!”程名振皱着眉头反驳,语气却变得十分不确定“怎么着他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谁敢随随便便就砍了,也不怕引起绿林同道们……?”
没有人会出来主持公道。这是绿林,道义只是说给外人听的,内地里的规矩向来就是弱肉强食。张金称落了难,只有洺州军能收留他,并且始终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吞并他的残部。如果换了高士达、刘霸道或河北绿林其他任何一路豪杰,恐怕杜鹃说得对,等待张金称的只有一个部属被强行吞并,本人被大卸八块的下场。
如此算来,自己待张金称还算过得去。想到这些,程名振的心情略微轻松了点儿,望着杜鹃苦笑着摇头。玉面罗刹早就猜出丈夫会对张金称心软,笑了笑,继续道:“咱们手里还有些积蓄,拿一部分给他。他将来愿意招兵买马也可以,愿意找到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做个大富翁也可以,总之后半辈子不会受冻挨饿。但师父和六当家你最好能劝他们留下,两个人年纪都大了,没必要再干刀头上玩命的勾当。在咱们的地界安顿下来,开武馆、开药铺子,总之都是个正经营生,好过跟着张大当家去过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的日子!”
“这个?”程名振还是有些犹豫,“只怕五叔、六叔他们不肯!”
已经走丢了薛老二,战死了王老四,再失去了郝老刀和孙驼子,张金称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玉罗刹杜鹃丝毫不肯替张金称打算,笑了笑,贝齿轻咬下唇,“不用你安排,我已经托人给阿爷带信儿,让他着手做了。估计等咱们回到平恩,师父和六叔已经有所选择!”
“鹃子!”程名振小声喝止,“咱们……”他早就猜到没有杜鹃的授意,底下人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但此刻确认的话从妻子嘴里说出来,依然令他隐约感到有些惊愕。可妻子这样做,完全是在为他与洺州军着想,手段虽然略显无情,其用意却无可指责。
杜鹃继续微笑,脸上写满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字样。如此温柔的笑容让程名振不觉有些气馁,只好摇摇头,暂且收起了自己的妇人之仁。
“你别光想着他这时候倒霉。你怎么不想想他去年怎么对付咱们的,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有上百号弟兄姐妹因为他而惨死。特别是柳儿,天天小心翼翼地,唯恐哪里惹了他……”
不小心说起被张金称盛怒之下刺死的柳氏,夫妻二人都觉得有些尴尬。程名振感到尴尬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惹上了一身脂粉官司,事实上却非常无辜。张金称当时丢给他的包裹中,不仅仅藏着一件小号的嫁衣,还有他平素用的汗巾、里衫、布袜,甚至连一双破了洞准备丢掉的旧靴子都被整整齐齐地补好收在了包裹当中。而他和杜鹃在此之前还一直奇怪,为什么有些零零碎碎的衣物在外边晒着晒着便消失了。平恩县的治安虽然达不到路不拾遗的地步,但给贼人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到巨鹿泽九当家府上来!
而杜鹃尴尬的是,从自己决定把手交到程名振手里那一刻起,柳氏就一直被视为一个帮忙出谋划策的好姐妹。她详细分析程名振的反应,细致整齐地为杜鹃筹划对策。教导杜鹃如何把握一个男人的心思,教导杜鹃如何做一个女人。甚至亲手为杜鹃缝制了嫁衣。而杜鹃对此一直心怀感激,却万万没想到,柳氏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早已偷偷地把她自己代了进去。
杜鹃本来一直不明白,柳氏对程名振的心思怎地猜测得那样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柳氏教自己做的鞋子,穿在程名振脚上永远不大不小,里里外外透着舒服?为什么柳氏替自己想的办法,总能恰如其分地打在程名振心中最软弱之处,令他每次回头向自己张望,目光中都多出几分温柔?
当看到那件小了一号的嫁衣的瞬间,所有答案便豁然开朗。不要脸?**?恬不知耻?所有词汇似乎都不恰当。杜鹃曾经想暴怒,却现自己心里对柳氏一点儿也恨不起来。柳儿的举动让她不舒服,却从没真正地在她手里偷走程名振一根汗毛。柳儿只是痴痴地做了一个缠绵的春梦而已,而这个梦最终却要了她的命。
过了好一会儿,程名振的脸上滚烫的感觉才慢慢消失。回头望了望遥遥缀在身后的男女护卫,他压低声音,替张金称祈求,“鹃子,那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等会儿见了大当家,你千万别再提起柳氏来。现在,想必他心里也很后悔!
“后悔?”杜鹃冷笑着耸肩,“你根本不了解张二伯,他心里,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对的,根本没有后悔的概念!不信咱们几赌一把,等见了大当家,他需要交代你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帮他夺回巨鹿泽!”
如果不是因为老巢被八当家卢方元趁机霸占,张金称的状况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凄惨。对于从背后捅同道刀子的卢方元,程名振心里没有任何好感。前一段时间由于官府逼得太紧,他腾不出手来去清理门户。但春耕过去后,无论是处于替张金称主持公道考虑,还是为了自己的后路安宁,他都不得不再对泽地动一次刀兵。
“很多弟兄,死在卢方元那厮手里!万一哪天姓卢的再背后捅我一刀……。”明知道理由牵强,程名振还是坚持着解释。
“打下来,还给张大当家,咱们的后路从此就安生了?”杜鹃侧过头来,目光清冽如酒。
第五章 采薇 (六 下)
无论是由张金称还是卢方元掌控巨鹿泽,对洺州军而言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程名振更愿意面对卢方元而不是张金称。以为前虽然阴险狡诈,但做事还有规律可循。而后,则属于喜怒无常,行事也毫无障碍的那一类。令人防不胜防。
好在夫妻之间的争论,没必要非分出谁胜谁负。所以对于回答不了的问题,程名振可以暂且低头不语。杜鹃知道他的性子,也不过分紧逼。叹了口气,把话头岔往别处去了。
待到了送别宴上,张大当家果然要求程名振尽早解决掉霸占巨鹿泽的负义歹人。“我知道就是这样!”杜鹃横了丈夫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脸上同时浮现了一缕寒霜。程名振也没想到张大当家居然如此耐不住性子,正准备先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一下气氛。不待他把话说出口,张金称又快速补充道:“姓卢的太能隐忍,在我麾下那么长时间,居然一点儿造反的迹象都没露。直到我落了势,他才突然难,一举拿下了整个巨鹿泽。这种人,可能暂时不会主动撩拨你,但哪天你精神头一松懈,他肯定立刻就咬将过来!”
“大当家说得对。只是……”程名振缓了口气,低声接茬。又是不待他把一句话说完整,张金称笑着摆手,“我不是催你,只是提醒。你先别急,让我先说,说完了你们小两口再做决定。”
见张金称如此坚持,夫妻二人相对看了看,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他用强力夺了巨鹿泽,底下人肯定不服。你越早打过去,越容易控制局面。那儿地形复杂,湖面大小几乎一年一个变化。不是日日生活在泽里的人,根本认不清里边的道儿。等灭了卢方元后,你和鹃子就把整个巨鹿泽封了,把人都迁出来。然后派个得力属下去里边经营条退路。日后万一官兵打过来,你俩在洺州寡不敌众,也好有个地方暂避风头。”
“大当家……”程名振和杜鹃两个面面相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坐的还是张金称么?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替别人着想?一瞬间,夫妻二人脸上都觉得有些热,竟然一句场面话也接不上来。
“弟兄们无论死了的,还是走散了的,家眷都在泽地里。”张金称叹了口气,目光迅速从杜鹃脸上扫过。“我对不起他们本人,不能让他们的家眷再跟着受罪。你把他们迁徙出来安置,也算帮了我的大忙。那里边又湿又潮,其实不是什么好安生处。反倒是你经营的这几个县,有的是荒地,河水也跟得上。”
这已然是变相在给夫妻二人台阶下了。程名振不敢再敷衍。拱了拱手,郑重承诺:“大当家放心,只要漳水对面的事情一了,我马上回头解决卢方元。”
“二伯不妨也跟着一道去,亲眼看到仇人不得好死!”出于对张金称的愧疚,杜鹃笑着提议。
“不了,不了!”张金称轻轻摇头。目光再次扫过杜鹃的面孔,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的那些小心思。“你二伯我愧对大伙,实在没脸再见弟兄们的家眷。事情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哪天要是小九子有空闲,不妨去看看柳儿。我把她葬在最大那个湖南岸的树林里,几乎正对着你当年练兵的校场!”
听见他的前半句话,程名振已经面红似火。待听闻柳儿的坟茔正对着校场,心里更觉得羞恼。他用力坐直身体,大声回应道:“大当家,晚辈可以誓,从来没对夫人起过任何不敬之心。此言天地可鉴,如果有半句虚假……”
“我知道,我知道!”张金称笑着咧嘴,脸上瞬间涌起几分悲凉。“当时是我老糊涂了,一怒之下做了错事。现在已经没法补救了,所以才想让你和鹃子常看看她。她活着的时候没什么朋友,就跟你和娟子还能说上几句话!”
“大当家既然后悔,何不自己去跟柳儿姐姐说明白。她如果死后有灵,想必也会心安!”杜鹃恨恨地看了一眼程名振,又横了一眼张金称,低声建议。
张金称为什么把柳儿葬在了校场附近?其中原因杜鹃不用猜也能推测出一二。虽然只是个空空的念想,根本没机会落到实处,但也让她心里酸溜溜很不是味儿。丈夫心里如果真有柳儿也就罢了,本来没有的,偏偏还要替人去还愿,岂不徒自担了个虚名?
正愤恨间,又听张金称絮絮叨叨地解释道:“其实没柳儿这件事,去年我也会找你的麻烦。以她为由头,不过看起来更名正言顺一点儿罢了。你也别笑话我老张心胸狭窄,当时如果巨鹿泽的大当家换了别人,照样容你不下!”
“小九子当时对您可是没有半点二心!”在旁边一直默默陪酒的杜疤瘌突然插了一句,很为张金称的实话实说而感到愤愤不平。
“你杜老三也就是个给人当管家的料儿,根本不懂这里边的弯弯绕!”张金称很是不屑地数落了杜疤瘌几句,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送行的米酒不烈,但他喝得太急,竟呛得连连咳嗽。
杜鹃见状,赶紧走过去,轻轻帮他捶背顺气。张金称闭上眼睛,很是舒服地享受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巨鹿泽的精兵都是你练出来的吧?几场扬眉吐气的大仗也都是你程小九打的。不过才区区两年,无论实力和名头,你已经都不在我老张之下。到了后来,你出泽展,给百姓们分田分房子,还不用他们交钱粮,约束弟兄们不准惊扰他们。害得巨鹿泽的人心也变了,天天盼着到你这边来讨生活。这军心,名头,民心三样全被你程小九占了,我这大当家的位置哪里还坐得安稳。你暂时虽然不会反我,但你能保证你手下的人永远不想把你推上位,把我给拉下来么?”
几句话,说得在座主客人人变色。联系到最近洺州军上下对张家军所作所为,张金称的话听起来愈显得在理儿。郝老刀怕坏了宴席的气氛,赶紧举起酒盏,笑着打圆场,“过去的事情,说开了也就算了。大当家已经不再把它当做一回事儿,小九子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对吧?”
“一家人还有勺子碰锅沿的时候呢。何况当时你和小九子一个在泽内,一个在泽外,难免说不到的话。喝酒,喝酒,喝了这盏,大伙就都别提了!”本来对张金称憋着一肚子火气的杜疤瘌也觉得此刻不是追究过去是非的时机,笑着响应郝老刀的号召。
程名振看了看站在张金称背后的杜鹃,只得把面前的酒盏举了起来。张金称笑着跟大伙满饮一盏,用手背擦擦嘴巴上的油渍,继续啰嗦道:“我说这话,没有追究谁对谁错的意思。若论对错,肯定还是我老张对不起小九子夫妇多一些。但我受了小九子这么多好处,临走前总得有所表示吧。所以跟他说几句实在话,也免得他日后再吃同样的亏!”
“大当家叮嘱得极是,小九日后一定小心。”程名振虽然不愿意接受这种“好意”,但也无法拒绝,只得笑着表示感谢。
“我不是说你椽子太大,捅破了房顶。”张金称看了看他,笑着说出了一句土话。这句话的意思和功高震主类似,但用来比喻当年二人之间的关系,恐怕更形象贴切些。过后看来,当时的程名振,的确有些锋芒太露,逼着张金称不得不做出选择。
顿了顿,张金称又道:“我的意思是,你程小九今后如果跟人的话,也一定跟一个既有本领又有心胸的。否则,还不如给自己打江山。省得没少干了事情,反而落了一身麻烦!”
经历了这么多风波,程名振也有类似的感悟。只是从来没像张金称这般有条理地总结出来。他知道如今的张金称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心里竟有些舍不得放对方离开。举了举酒盏,笑着提议:“张大当家吃的盐,比晚辈吃过的米还多。随便指点几句,都让晚辈受用不尽。不如您在我这里多呆一段时间,多跟晚辈交代些绿林规矩和道理。您也知道的,晚辈目前手头还凑合,不差您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