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会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着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揭挑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道那句‘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
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竞起来了,慌得把身子望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的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源渊,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说:“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句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就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他,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子路,转有些斥驳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
“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坐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独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
这章书记者开首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的坐次。
接着坐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
“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其为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等一句话来,一时没人登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说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属偶然,无关大体’。
“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斥驳子路。
“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斥驳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坐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希’,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
“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完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
“直到此时,曾皙始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了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合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
“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哂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斥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敦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遗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
“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哂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甚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至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还要合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厮视。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
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你算了罢,这还闹甚么‘老前辈’呢!碰见这个样儿的手,还不值得爬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谦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作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
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扑扑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甚么礼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乐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癣疮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哇门生了。”
说着,便坐在这席合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合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荡,可别白走这荡。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
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管保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要知那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禂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这之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他说得恁般郑重,不禁要问,因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的人去?”
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你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性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孙,合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的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的了,就连衍圣公他也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甚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闲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合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
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甚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甚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学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进来。
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的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放了甚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阿呀”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整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颤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
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