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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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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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众人听了这段情由,心里正都有些感动,忽然又加上黑金刚这番话,一齐说:“黑哥哥说的有理,便是我们,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现存的,既然打破迷关,若不及早回头,定然皇天不佑。我们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绿林才是正理!”邓九公听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壮的大拇指头伸出来,说:“这才是我邓老九的好朋友哪!”说着,大家向邓九公深深的作了个揖,说道:“邓九太爷,我们都要回山寻找房间,搬取老小,把那些马匹器械分散,喽罗们愿留的留他作个随身伴当,不愿留的叫他们各自谋生。就此告辞,要干正经的去了。”
  邓九公双手一拦,说:“且住!我邓某还有一言奉劝,大家可恕我直言,别想左了。我想你众位这一散伙,虽说腰里都有几两盘缠,却一时无家可奔,无业可归;再说万金难买的是好朋友,你们老弟兄们耳鬓斯磨的在一块子,这一散,也怪没趣儿的。你看这青云山一带,鞭梢儿一指,站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房子,躺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地,那一村儿那一庄儿腾挪腾挪,也安插下你众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现成的木料,大约老弟兄们自己也还都盖得起。果然有意耕种刨锄,有的是山荒地,山价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时候,消闲无事,我找了你们老弟兄们来,寻个树荫凉儿,咱们大家多喝两场子,岂不是个乐儿吗?”众人听到这里,便说:“这个怎好叨扰?”邓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辞,我还有话。再说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爷,你大家还不曾见着他的面,听我说了几句,就立刻跳出火坑来了。这等一位度世菩萨,却怎的倒不想见他一见?”众人齐说:“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这位老爷现今在那里?”邓九公哈哈大笑,说:“好教你众位得知,就在屋里坐着呢。”说着,他便向屋里高声叫道:“把弟呀,请出来!你看,这又是桩痛快人心的事!”
  再讲安老爷在屋里听得清楚,正自心中惊喜,说:“不想这班强盗竟有这等见解,可见良心不死!”听得邓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来。那石敢当石坤才望见安老爷,便对大众道:“众位哥,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你我快快叩见!”众人连忙一齐跪倒,口尊:“太老爷在上:小人们都是些乱民,本不敢惊太老爷的佛驾,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爷赏几句好话,小人们来世也得好处托生!”只见安老爷站在台阶儿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说道:“列位壮士请起。
  方才的话,我都一一听得明白。从来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众人今日这番行事,才不枉称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儿女!从此各人立定脚跟,安分守己,作一个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护。至于方才这位邓九兄的话,不必再辞,倒要成全他这番义举。你大家便卖了战马买头牛儿,丢下兵器拿把锄儿,学那古人‘卖刀买犊’的故事,岂不是绿林中一段佳话?况且,天地生材必有用处,看你众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倘然日后遇着边疆有事,去一刀一枪,也好给父母搏个封赠。”众人听一句应一句,及至听到这里,一齐磕下头去,说:“谢太老爷的金言!”列公,谁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没那度人本领!
  闲言少叙。安老爷说完了话,点点头,把手一举,转身进房。邓九公便让大家前厅歇息。一个个鼓舞欢欣,出门上马而去。落后这班人果然都扶老携幼投了邓九公来,在青云山里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种度日。这是后话不提。
  当下众人散后,大家吃些东西,谈到这桩事,也都觉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邓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庄,安太太带了媳妇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庄住下。一宿无话。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邓九公给玉凤姑娘备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献酒,自然有一番礼拜哀啼,不消细讲。一时礼毕,大家给玉凤姑娘暂脱孝服。封灵后,邓九公早派下了两个老成庄客、八个长工在这里看守;一面另着人把姑娘的细软箱笼运到庄上,把些粗重家伙等类分散众人。邓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备了赏赐。少时,车辆早已备齐,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庄而去。只可怜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还望着姑娘依依不舍。
  玉凤姑娘到了褚家庄,进门便先拜谢邓、褚两家的情谊。
  那位姨奶奶也忙着张罗烟茶酒饭。褚大娘子先忙着看了看孩子,便一面腾屋子,备吃的,给姑娘打首饰,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两只小脚儿都累扎煞了。依邓九公的意思,定要请安老爷阖家并玉凤姑娘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也住几日。无如这位姑娘动极思静,绝不像从前那骑上驴儿就没了影儿的样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觉得自己分不开身,因向他父亲说道:“老爷子,不是我拦你老人家的高兴。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们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两位,都在这里呢,到西庄儿上又见谁去?要就为咱们家那几间房子,人家二叔、二婶儿大概都见过。再说,闹了这几天了,他娘儿们也得歇歇儿,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儿,只看我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还分的开身,大远的两头儿跑吗?这还都是小事。这回书要再加上写一阵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怎长怎短,那文章的气脉不散了吗?又叫人家作书的怎的个作收场呢?”安老爷、安太太听了,心下先自愿意,邓九公更是女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阵,也便罢了。
  当下便把安老爷同公子挪到大厅西耳房住,让安太太婆媳同玉凤姑娘住了东院,连张老夫妻也请了来,并一应车辆行李都跟过来,打算将来就从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车门,出入方便。登时把一个邓家东庄又弄成了个“褚家老店”。连日邓九公不是同姑娘闲话,便是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儿便在东院同张姑娘伴了玉凤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给他解闷,绝不提起分别一字。只有安公子因内里有位玉凤姑娘,倒不好时常进来,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处。
  这日恰好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得是头二三三号太平船,并行李船、伙食船,都在离此十余里一个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带了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合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跟着姑娘伴灵坐二船,张亲家老爷合戴勤带了两个小厮也在这船照应,安老爷倒坐了三船。分拨已定,便发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两天,把东西都已发完。
  安老爷、安太太又忙着差华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张进宝预备一切。恰好姑娘因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此后无用,依然给还了邓九公。安老爷又因那驴儿生得神骏,便合九公要了,作为日后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张老家的一牛一驴并车辆,都交华忠顺带了去。
  一切料理停当,次日就待搬灵上船。这日,邓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点姑娘的梳妆匣、吃食篓子、随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个不忍相离之意,不觉滴下泪来。才待说话,九公道:“咱们且张罗事情,不说这个,我们还送你个两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为真。说话间,他看见墙上挂着他那张弹弓,便说道:“我原说这张弹弓给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还是留下,你老人家见了这弹弓就算见了我罢。”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着些儿作人情,那弹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问:“谁又借?”张姑娘接口道:“还是我。我们跟了他一道儿,他保了我们一道儿,我们可离不开他。姐姐暂且借给我们挂在船上,仗仗胆儿。等到家,横竖还姐姐,那等姐姐爱送谁送谁。”姑娘向来大刀阔斧,于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却又一时因这弹弓想起那块砚台来,因说:“可是的,那块砚台你们大家赚了我会子,又说在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丢下,早些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说呀!我前日装箱子,顺手放在你那个颜色衣服箱子里了,这时候压在舱底下,怎么拿呀?”姑娘道:“你这几天也是忙糊涂了,可又收起他来作甚么呢?”褚大娘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去,咱们还留下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了京再还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给你托付下个人儿。”
  因向张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着,等他完了事儿,务必务必的提补着二位老人家,把他‘取’过来。”说完,二人相视而笑。
  玉凤姑娘只顾在那边带了他的奶娘合丫鬟归着鞋脚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这话却是机带双敲,话里有话。这正是:
  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
  要知何玉凤怎的起身,后事毕竟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上回书表的是安、何两家忙着上路,邓、褚两家忙着送别,一边行色匆匆,一边离怀耿耿,都已交代明白。一宿无话。次日,何玉凤黎明起来,见安太太婆媳合张太太并邓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里看着仆妇丫鬟们归着随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他那边张罗事情不得过来,自己便急急的梳洗了,要趁这个当儿先过去拜辞九公合褚大娘子,叙叙别情。及至问了问那姨奶奶,才知他父女两个起五更就进山照料起灵去了。
  玉凤姑娘听了,说道:“我在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爷儿两个多少好处,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见,正有许多话说,怎么这样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语一声儿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话了,说他们从山里走,得绕好远儿的呢。他同他家姑爷、姑奶奶合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爷在这里招护,咱们娘儿们就从这里动身,到码头上船等着。左右到了船上,他爷儿两个也要来的,在那里的有多少话说不了呢!”
  姑娘听了无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东西,辞了那位姨奶奶,收拾动身。
  来到大厅,安老爷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戴勤、随缘儿、赶露儿一班人把车辆预备在东边那个大院落里。安老爷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从那大院里上了车。当下安太太同玉凤姑娘同坐一辆,张太太同金凤姑娘同坐一辆,安老爷看众人都上了车,自己才上车,带了戴勤等护送同行。
  便从青云堡出岔道口,顺着大路奔运河而来。通共十来里路,走了不上半个时辰,早望见渡口码头边靠着三只大太平船合几只伙食下船。晋升、梁材、叶通一班人都在船头伺候。又有邓九公因安老爷带得人少,派了三个老成庄客,还带着几个笨汉,叫他们沿途帮着照料,直送到京,这班人见车辆到了码头,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爷把大家都安顿在安太太船上。玉凤姑娘虽然跟他父亲到过一荡甘肃,走的却是旱路,不曾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便觉得另是一般风味,耳目一新。
  张太太进门就找姑娘的行李,张姑娘道:“妈合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边呢。”张太太道:“我俩不在这儿睡呀?那么说我家走罢,看行李去。”说着,望卧舱里就走。安太太道:“亲家,不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么没吃。
  等吃了饭再过去不迟。”他道:“我吃啥饭哪?我还不是那一大碗白饭!等回来你大伙儿吃的时儿,给我盛过碗去就得了。”说着,早过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见褚大娘子先坐车赶来。一进舱门便说:“敢则都到了,我可误了,谁知这一绕,多绕着十来里地呢!”因又向玉凤姑娘道:“道儿上走得很妥当,你放心罢!倒真难为我们这个大少爷了,拿起来三四十里地,我们老爷子合你姐夫倒还换替着坐了坐车;他跟着灵,一步儿也不离。我那样叫人让他,他说不乏,又说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紧跟着走。你们瞧着罢,回来到了这里,横竖也遢邋了。”
  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还不该替替他姐姐吗!”玉凤听了,心上却是十分过不去。正待合褚大娘子说话,忽听他问道:“张亲家妈那里去了?”张姑娘道:“他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过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说着,起身就走。玉凤姑娘说:“你到底忙的是甚么,这等慌神似的?”一句话没说完,褚大娘子早站起来出舱去了。
  不一时,晋升进来回说:“何老太太的灵已快到了码头了。”安老爷道:“既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连姑娘且不必动,那边许多人夫拥挤在船上,没处躲避,索兴等安好了再过去罢。”说着,也就出去。少时灵到,只听那边忙了半日,安放妥当,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槅扇,摆桌椅,打扫干净,安老爷才请玉凤姑娘过去。安太太合张姑娘也陪过去。
  姑娘进门一看,只见他母亲的灵柩,包裹的严密,停放的安稳,转比当日送他父亲回京倍加妥当,忙上前拈香磕头告祭。因是合安老爷一家同行,便不肯举哀。拜过起来,正要给众人叩谢,早不见了褚大娘子,因问:“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处叙叙。”安老爷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告诉你。九公父女两个因合你三载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别;又恐你恋着师弟姊妹情肠,不忍分离,倒要长途牵挂,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合你叙别。他两个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时大约走出好远的去了。”说话间,只听得当当当一片锣响,晔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号儿点了一篙,那船便离了岸,一只只荡漾中流,顺溜而下。
  此时姑娘的乌云盖雪驴儿是跟着华忠进了京了,铜胎铁背的弹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胆儿去了,止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后舱里挂着,就让拿上他嗖的一声跳上房去,大约也断没那本领噗通一声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发怔。再转念一想,这安、张、邓、褚四家,通共为我一个人费了多少心力,并且各人是各人的尽心尽力,况又这等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也就难得碰着这等遭际。因此他把离情打断,更无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去。安老爷便托了张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他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合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的老婆子伺候。安太太又把自己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给了玉凤姑娘,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他媳妇张金凤。这日安老爷、安太太、张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后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的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话休絮烦。从这日起,不是安太太过来同姑娘闲话,便是张姑娘过来同他作耍,安老爷也每日过来望望。这水路营生不过是早开晚泊,阻雨候风。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
  却说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饭,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的都顺靠在岸边。那运河沿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至鸡蛋、烧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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