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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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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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那安太太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急的满脸发青,唬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嗳哟”一声,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免伤心,儿子现在不是好端端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甚么话呢!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咳!这都是气运领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老家儿:长辈,多指父母尊亲。]的心里怎么受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递过手纸去擤鼻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湿手巾,预备擦脸。
  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又遇见个甚么救星儿呢?”
  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要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发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急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天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口中“嗯”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说到赠金、送别、借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一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母亲问到这里,这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甚么事啊?你好歹的不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甚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有我呢,我给你宛转着说。”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样硬作,自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湾、本本源源、滔滔汩汩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处。若听那个女孩儿的那番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体,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合那贫富高低,倒不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这张姑娘的女孩儿,身分性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他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的丑巴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
  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还大方,都没甚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儿,又挨磨一会子,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是:“长的好。”
  安太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站起来往外就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是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他来叩见母亲,岂有母亲倒去见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他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笑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叫你们唬糊涂了!”说着,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合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列公,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老爷”、“太太”了。
  闲话休提。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一时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便慢慢的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驴去了。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就是亲家老爷。
  却说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他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问说:“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合姑娘那边坐。”说着,就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的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给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说话间,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方才的话告诉明白张老,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娘儿两个过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
  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了人迎将出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他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攥着烟袋荷包,右手攥着一团蓝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去,双手拉手。张太太是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攥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比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里虽合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
  只见他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可可的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面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随在他母亲身后。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他,问了问一路风霜光景。听他说话虽带点外路水音儿,却不侉不怯,安太太心里先有几分愿意。这才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豪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他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他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合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坑去坐。只听他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了爹妈护送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他叫了声:“我的儿,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合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恩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你那日在庙里辞婚,他得站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么原故呢?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他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甚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甚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这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过头来便问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道:“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啥儿呢!俺这闺女可十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金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籫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他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
  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点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着受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的,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不咱也给他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
  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束装,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蹅蹅蹅蹅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
  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呲着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陈些的人便来怄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怄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小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咱的了,乐糊涂了?”说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辆车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顶高提梁儿秋帽儿。
  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到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坐去。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话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样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书中且不表这边的事。却说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限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这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
  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进来,说:“奴才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唬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甚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末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了一声,说:“这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道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
  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大胆就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长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强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帖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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