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现在正好由他代劳。然后他们清点盘里的钱币,里面有一便士的,有六便士的,也有三便士的。每回都有两枚一先令的钱币。一枚是牧师放进去的,另一枚是格雷夫斯先生放的;间或还冒出枚弗罗林银币来。格雷夫斯先生告诉牧师银币是谁奉献的,往往是某个来布莱克斯泰勃作客的外乡人。凯里先生暗暗纳闷,这位施主究竟是什么样人。不过格雷夫斯小姐早已将这种轻率举动看在眼里,而且能在凯里太太面前说出外乡人的底细:他是从伦敦来的,结过婚,而且有孩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凯里太太透露了这个消息,于是凯里先生打定主意要亲自登门拜访,请这位施主为〃编外副牧师协会〃慷慨解囊。凯里先生问起菲利普刚才在教堂里是否守规矩,可凯里太太却唠叨着威格拉姆太太穿了件新斗篷啦,考克斯先生没来做礼拜啦,以及有人认为菲利普斯小姐已经订了婚啦。他们回到家里,个个觉得折腾了一个上午,理当美美地饱餐一顿。
饭后,凯里太太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凯里先生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忙里偷闲打个盹儿。
下午五时进茶点,牧师特地吃了个鸡蛋,免得主持晚祷时支撑不住。凯里太太为了让玛丽·安去教堂参加晚祷,自己就留在家里了,不过她照样念祈祷文,吟诵圣诗。晚上,凯里先生步行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随在他身边。晚间在乡村小路上行走,菲利普觉得有种新奇之感。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堂,一点儿一点儿靠近过来,似乎显得分外亲切。起初,菲利普在他大伯跟前还有点怯生,后来慢慢相处惯了,他常把手悄悄伸进大伯的手掌里,他感到有人在保护自己,跨步时就比较从容自在了。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开始吃晚饭。凯里先生的拖鞋已准备好,端放在火炉前的脚凳上;菲利普的拖鞋也搁在旁边:其中一只,和普通小男孩的鞋没什么两样,另一只却呈畸形,样子很怪。菲利普上楼睡觉时已经累坏了,只得听任玛丽·安帮他脱衣服。玛丽·安给菲利普盖好被子,顺势亲了亲他;菲利普开始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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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八章
菲利普本来就过惯了那种孤独无伴的独子生活,所以到了牧师家以后,也不见得比他母亲在世时更觉着寂寞冷清。他同玛丽·安交上了朋友。玛丽·安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盘,今年三十五岁,父亲捕鱼为生。她十八岁那年就到了牧师家,这儿是她帮佣的第一户人家,她也无意离开这儿;但是她经常拿〃我要嫁人啦〃当法宝,吓唬吓唬胆小的男女东家。她父母住在离港口街不远的一所小屋子里。晚上有空时,她常去探望他们。她讲的那些大海故事,颇使菲利普心驰神往。小孩的想象力,给港口一带的狭街陋巷蒙上一层传奇色彩,它们在他眼里显得奇幻多姿。一天晚上,菲利普问是不是可以随玛丽·安到她家去玩玩,可他伯母生怕他沾染上什么,而他伯父则说近墨者黑,和不干不净的人交往会败坏良好的教养。凯里先生看不惯那些打鱼的,嫌他们粗野无礼,而且是上非教区教堂做礼拜的。可是对菲利普来说,呆在厨房里要比呆在餐室里更自在些,一有机会,他就抱起玩具到厨房间去玩耍。他伯母倒也不怎么在意。她不喜欢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的;她也承认,男小孩嘛,免不了要在屋里瞎捣鼓的,所以不如让他上厨房去闹腾。平时,只要菲利普稍微有点坐立不定,凯里先生就显得很不耐烦,说早该送他去上学啦。凯里太太觉得菲利普还小,没到上学的年龄,说实在的,她还真疼这个没娘的孩子呢。她很想博得孩子的好感,做法却不怎么高明,搞得孩子怪难为情的,孩子对她的种种亲热表示又推却不得,结果露出一脸的不高兴,这不能不叫她感到伤心。有时候,她听到菲利普在厨房里尖着嗓门格格大笑,可是只要自己脚一跨进厨房门,孩子立即不作声了。每每玛丽·安解释发笑的原因,菲利普的小脸蛋就涨得绯红。凯里太太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只是勉强地笑笑。
〃威廉,这孩子呆在玛丽·安身边,似乎反而比同我们在一块更快活,〃她回进屋来,一面重新拿起针线活,一面这么对丈夫说。
〃谁都看得出,这小家伙缺少教养。得好好管教管教才行。〃
菲利普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大,不幸闯了一场祸。午餐后,凯里先生照例去客厅小睡片刻,但是那天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上午,牧师用几盏烛台把教堂圣坛装饰了一下,不料却遭到乔赛亚·格雷夫斯的强烈反对。这几盏烛台是他从坎特伯雷买来的旧货,他觉得它们很有气派。但乔赛亚·格雷夫斯一口咬定那是些天主教兴的玩意儿。这样的一句奚落话,总能惹得牧师火冒三丈。当年爆发牛津运动时,凯里先生正在牛津念书,后来那场运动以爱德华·曼宁脱离国教而告终。就凯里先生本人来说,对罗马天主教颇抱几分同情。按他的心意,他很希望把这儿布莱克斯泰勃低教会派教区的礼拜仪式搞得隆重些,举行一番行列仪式,使满屋明烛高燃,而现在至多也只能焚上几炷香。他讨厌〃新教徒〃这个称呼,而称天主教徒。他常说,那些信奉罗马公教的人,无非是因为需要个标榜身分的称号才成了罗马〃天主教徒〃;其实,英国国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最能充分体现其高贵含义的〃天主之教〃。他想到自己的仪容总很得意:刮得光光的脸,天生一副天主教教士的模样;而他年轻时得天独厚的苦行僧仪表,更能给人一种〃天主教教士〃的印象。他常对人说起自己在布隆涅度假时的一段经历(那回也像往常一样,为了省钱他老婆没陪他一块去):一天,他正坐在某教堂内,一位法国教区牧师特地走到他面前,请他上台讲经布道。凯里先生坚决主张,尚未领受牧师圣职的教士应该独身禁欲,所以,他手下的副牧师只要一结婚,就被他…一打发掉。然而在某次大选时,自由党人在他花园的篱笆上用蓝笔涂了几个赫赫大字:〃此路通往罗马〃。凯里先生见此勃然大怒,扬言要上法院告布莱克斯泰勃自由党头目。这会儿他打定主意,乔赛亚·格雷夫斯不管怎么说,休想让他把烛台从圣坛上拿开;想到气恼处,禁不住悻悻然嘟囔了几声〃俾斯麦〃!
就在这时,牧师冷不防听到哗啦一响。他掀掉盖在脸上的手帕,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直奔餐室。菲利普坐在桌旁,周围是一大堆砖头。他刚才搭了座巍峨的城堡,哪知底部出了点毛病,结果整个建筑物哗啦一下子塌倒了,成为一堆废墟。
〃你拿那些砖头干吗,菲利普?要知道星期天是不准做游戏的。〃
菲利普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牧师,同时他的小脸习惯性地涨得通红。
〃我过去在家里总是做游戏的,〃他回答说。
〃我敢肯定,你那位好妈妈决不会允许你于这种坏事的。〃
菲利普没想到这样做竟不正当;不过要是果真如此,他可不愿让人以为他母亲同意他这么干的。他耷拉着脑袋,默然不语。
〃你难道不知道星期天做游戏是很不很不正当的吗?你不想想星期天干吗叫休息日来着?你晚上要去教堂,可你下午触犯了天主的戒律,晚上怎么有脸面对天主呢?〃
凯里先生叫菲利普立即把砖头搬走,并且站在边上监督他。
〃你这个孩子真淘气,〃他反复嚼咕着。〃想想你那位天国里的可怜妈妈,你现在使她多伤心。〃
菲利普忍不住想哭,但是出于本能,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掉眼泪,于是他紧咬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哭出来。凯里先生在安乐椅上坐定,顺手拿过一本书,翻了起来。菲利普站在窗口。牧师公馆很僻静,同那条通往坎特伯雷的公路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从餐室窗口,可以望见一长条呈半圆形的草坪,再过去,则是一片绿茵茵的、连绵天际的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色凄迷而阴郁,菲利普满腔悲苦。
这时,玛丽·安进屋来上茶点,路易莎伯母也下楼来了。
〃午觉睡得好吗,威廉?〃她问。
〃好什么!〃他回答说。〃菲利普这么吵吵闹闹,简直叫人没法合眼。〃
凯里先生说的不尽合乎事实,因为他睡不着实在是自己有心事。菲利普绷着小脸听着,心里暗暗嘀咕:找不过偶尔并出了点声音,在这之前之后,大伯他干吗不能睡呢,真没道理。凯里太太问起是怎么回事,牧师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竞然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凯里先生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噢,菲利普,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对不起你大伯的,是吗?〃凯里太太赶紧说,生怕孩子会给他伯父留下不必要的环印象。
菲利普没吱声,只顾埋头哨嚼手里的牛油面包片。菲利普自己也搞不懂哪儿来的一股蛮劲,硬是不肯道歉认错。他觉得耳朵里隐隐作痛,真有点想哭,可就是不肯吐出一言半语。
〃你也不用虎着脸,已经够糟的啦,〃凯里先生说。
大家门头吃完茶点。凯里太太不时打眼角里偷偷朝菲利普望上一眼;但是凯里先生却故意对他不理不睬。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楼准备更衣上教堂了,就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当牧师下楼看见菲利普时,却冲着他说:
〃我希望你今晚别上教堂了,菲利普。我想你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不宜走进天主圣堂的。〃
菲利普一言不发,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双颊红得像火烧。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伯父戴上宽边帽,披上宽肥的大氅。凯里太太照例将丈夫送至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没关系,菲利普、下一个星期天你一定会很乖的,是吗?这样你伯父晚上又会带你去教堂了。〃
她拿掉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领他走进餐室。
〃让我们一块儿来念祈祷文好吗,菲利普?我们还要弹风琴唱圣歌呢。你喜欢吗?〃
菲利普神态坚决地一摇头,凯里太太不觉吃了一惊。如果这孩子不愿意同她一起做晚祷,那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那么你在伯父回来之前想干什么呢?〃凯里太太束手无策地问。
菲利普总算开腔了。
〃我希望谁也别来管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你不知道你伯父和我完全是为你好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恨你。巴不得你死掉才好呢!〃
凯里太太倒抽一门冷气。这孩子竟然说出这么粗暴无礼的话来,怎不叫她瞠目吃惊。凯里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在丈夫的安乐椅上坐下,想到自己真心疼爱这个孤苦伶仃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得到这孩子的爱,她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接着一颗颗泪珠顺着双颊慢慢往下淌。凯里太太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她认为自己膝下无于,无疑是上帝的旨意。尽管这样,她有时见到别人家的小孩,仍觉得受不了,心里感到悲苦怅然。菲利普望着伯母这般神情不由得惊呆了。只见她掏出一方手帕,放声痛哭起来。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话伤了伯母的心,惹得她哭了。他感到很内疚,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菲利普主动来吻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位面容枯黄、憔悴的可怜老太一她穿着黑缎子服显得那么瘦小,头上梳的螺旋状发卷又是那么滑稽可笑把将孩子抱到膝头上,紧紧搂住,一面仍伤心地低声饮泣。然而,她流下的眼泪,一半却是出于欣喜,她感到自己和孩子问的那层隔阂已不复存在。她现在对这孩子萌生出一股忄卷忄卷之忱,因为这孩子使她领略了痛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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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九章
这个星期天,牧师正准备去客厅睡午觉(牧师的生活起居就像举行仪式似地按部就班,有板有眼),而凯里太太也正打算上楼去休息,菲利普这时却冷不防启口问:
〃不许我玩,那叫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坐一会儿吗?〃
〃我心没法在吃茶点以前,老是这么一动不动坐着。〃
凯里先生朝窗外望了望,屋外寒峭阴冷,总不能叫菲利普上花园去吧。
〃我知道你可以干点什么了。你可以背一段规定今天念的短祈祷文。〃
说着,他从风琴上取下那本供祷告用的祈祷书,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这段不算长。如果我进来吃茶点的时候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就把我的鸡蛋尖奖给你吃。〃
凯里太太随手把菲利普的座椅拖到餐桌旁(他们已特地为菲利普备置了一张高脚座椅),并且把祈祷书放在他面前。
〃魔鬼会差使游手好闲之徒干坏事的,〃凯里先生说。
他给火炉加了点煤,待会儿进来用茶点时炉火就会烧得旺旺的。凯用先生走进客厅,松开衣领,把靠垫摆摆正,然后舒舒坦坦地在沙发上躺下。凯里太太想到客厅里冷丝丝的,便从门厅那儿拿了条旅行毛毯来,给他盖在腿上,并将双脚裹了个严实。她本来还想把百叶窗放下,免得日光刺眼,后来看到他已经把百叶窗关严了,便踏着脚走出客厅。牧师今天心神安宁,不到十分钟就已堕入梦乡,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那天是主显节后的第六个星期天,指定这天念的祈祷文一开头是这么写的:〃主啊,圣子已显明他可以破除魔鬼的妖术,从而使我们成为上帝之子,成为永生的后嗣。〃菲利普一口气读完祈祷文,却不知所云。他开始高声诵读,里面有好多不认得的词儿,句子结构又是那么古怪。菲利普念来念去,至多也只记得住两行。他老是心不在焉:屋子四周沿墙种着许多果树,一根细长的垂枝不时曳打着窗子玻璃;羊群在花园那边的田野里木然地啃嚼着青草。菲利普的脑袋瓜里似乎结满了疙瘩。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要是到用茶点时还背不出来怎么办?他又继续叽里咕噜念起来,念得很快,他不再试着去理解内容,而是像鹦鹉学舌那样硬把这些句于往自己脑袋里塞。
那天下午,凯里太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捱到四点钟光景,她毫无睡意,索性起床走下楼来。她想先听菲利普背一遍祈祷文,免得在背给大伯听时出什么差错,这样他大伯就会感到满意,明白这孩子的心地还是纯正的。但是凯里太太来到餐室门口正待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使她倏地收住脚步。她心头猛地一跳。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出了正门,沿着屋子绕到餐室窗下,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屋里张望。菲利普仍坐在她端给他的那张椅子里,但是身子却趴在桌子上,小脑瓜埋在手臂里,正悲痛欲绝地低声啜泣着。凯里太太还看到他的肩膀在一扇一扇上下抽搐。这一下可把她给吓坏了。过去她一直有这样的印象,似乎这孩子颇能自制,从未见他哭过鼻子。凯里太太恍然省悟,孩子的故作镇静原来是某种本能反应,认为在人前流露感情是丢脸的事儿:他常常躲在人背后偷偷哭泣呢!
凯里太太一口气冲进客厅,她丈夫向来讨厌别人突然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这时她也顾不得了。
〃威廉,威廉,〃她说,〃那孩子哭得好伤心哩。〃
凯里先生坐起身子,把裹在腿上的毯子掀掉。
〃哭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