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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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人生的枷锁)-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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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内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色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入非非。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似乎特别喜欢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内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身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干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对秀气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肉感,肤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尔西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满脸放。光。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皮吐在画布上。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别的名堂。富瓦内坐定身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他的这一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 se voit;〃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压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而他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格外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是亏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库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关心一下你的这幅大作吗?好吧,现在就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满脸通红,病态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她不加分辩,只是朝面前的画一指,这幅画,她从星期…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坐了下来。
  〃嗯,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恭维你一句,说这是幅好画?没门儿。要我夸你一声,说画得挺不错的?没门儿。要我说这幅画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吧?一无是处。要我点出你的画毛病在哪儿?全都是毛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置?干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普赖斯小姐脸色惨白。她火极了,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虽然在法国呆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要她自己讲,却吐不出几个词儿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出的学费一个于儿也不比别人少,我出学费是要他来教我。可现在瞧他,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Je vons paye pour m'apprendre.〃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射,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 de Dieu,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光阴。你缺少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又有几个;问题是你根本没有灵性,直到现在还未开窍。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比你现在强。我只想奉劝你一句,趁早放弃这番无谓的尝试吧。你若要谋生,恐怕当bonne a tout fatre也要比当画家稳妥些。瞧!〃
  他随手抓起一根炭条,想在纸上勾画,不料因为用力过猛,炭条断了。他咒骂了一声,随即用断头信手画了几笔,笔触苍劲有力。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边讲边骂。
  〃瞧,两条手臂竟不一样长。还有这儿的膝盖,给画成个什么怪模样。刚才我说了,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呀!再瞧这只脚!〃
  他每吐出一个词,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笔就在纸上留下个记号,转眼间,范妮·普赖斯好几天来呕心沥血画成的画,就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画面上尽是乱七八糟的条条杠杠和斑斑点点。最后他把炭条一扔,站起身来。
  〃小姐,听我的忠告,还是去学点裁缝的手艺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点了。A la semaine prochaine,messieurs。〃
  普赖斯小姐慢腾腾地把画具收拢来。菲利普故意落在别人后面,想宽慰她几句。他搜索枯肠,只想出这么一句:
  〃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粗鲁!〃
  谁知她竟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
  〃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怜悯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的。现在请你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维亚餐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之后,劳森这么说,〃环脾气的臭娘们儿。〃
  劳森很怕挨批评,所以每逢富瓦内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他说。〃是好是环,我自己心中有数。〃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大作不高明吧,〃克拉顿冷冷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藏画。他在穿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瞥见范妮·普赖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想安慰她几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来心里好不懊丧,所以这回在她身边走过时只当没看见。可她倒立即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吗?〃
  〃没的事,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吧?〃
  〃你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经常听人议论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愿爽爽快快地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不必勉强,尽管直说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最近,那儿正在公展凯博特的私人藏画,习画者第一次有机会尽情尽兴地揣摩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吕埃尔的画铺里(这个生意人和那些自以为高出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对穷学生提供方便,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内,才有幸看得到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周二对外开放,入场券也不难搞到,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赖斯小姐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他看着这幅油画,惊得目瞪口呆。
  〃你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无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也许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画《母亲》之外,这幅画就是美术馆里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让他仔细揣摩这幅杰作的妙处,过了好一会才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面上的铁轨怎么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一脸的傲慢之气。
  菲利普自惭形秽,范妮·普赖斯捡起目前画界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下子就说得菲利普心悦诚服。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内的名画,虽说口气狂妄,倒也不无见地。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契机,指点他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说话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比划着。她所讲的这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所以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有点迷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琼司,前者的绚丽色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审美观。他们作品中的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他们作品命题中所包含的那种哲学意味,都同他在埋头啃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却全然不同:作品里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累坏了,脑子里再也装不进什么了。让咱们找张长凳,坐下歇歇脚吧。〃
  〃反正艺术这玩意儿,得慢慢来,贪多嚼不烂嘛,〃普赖斯小姐应道。
  等他们来到美术馆外面,菲利普对她热心陪自己参观,再三表示感谢。
  〃哦,这算不得什么,〃她大大咧咧地说,〃如果你愿意,咱们明天去卢佛尔宫,过些日子再领你到迪朗一吕埃尔画铺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们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待。〃
  〃是吗?〃他笑道。
  〃他们以为能把我从画室撵走,没门儿。我高兴在那儿果多久,就呆多久。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不是露茜·奥特捣的鬼!没错,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以为这一来我就会乖乖地走了。我敢说,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里有鬼,她的底细我一清二楚。〃
  普赖斯小姐弯来绕去讲了一大通,意思无非是说,别看奥特太太这么个身材矮小的妇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无韵致,骨子里却是水性杨花,常和野汉子偷情。接着,她的话锋又转到露思·查利斯身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内夸奖的那个姑娘。
  〃她跟画室里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简直同妓女差不多,而且还是个邋遢婆娘,一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这全是事实,我一点也没瞎说。〃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关查利斯小姐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也有所风闻。但是要怀疑那位同母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太太的贞操,未免有点荒唐。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中伤别人,实在叫他心寒。
  〃他们说些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样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赋,是当画家的料子。我宁可宰了自己也不放弃这一行。哦,在学校里遭人耻笑的,我又不是第一个,但到头来,还不正是那些受尽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鹤立鸡群的天才。艺术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儿,我愿为它献出整个生命。问题全在于能否持之以恒,做到锲而不舍。〃
  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评价,而谁要是对此持有异议,就会被她视为居心叵测,妒贤忌才。她讨厌克拉顿。她对菲利普说,克拉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的画华而不实,肤浅得很。他一辈子也画不出稍微像样的东西来。至于劳森:
  〃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混小子。那么害怕富瓦内,连自己的画也不敢拿出来给他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有点胆量,不是吗?我不在乎富瓦内说我什么,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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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四十四章

  尽管如此,下星期日当普赖斯小姐主动表示要带他去参观卢佛尔宫时,菲利普还是欣然前往了。她领他去看《蒙娜丽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画,心里隐隐感到失望。不过,他以前曾把沃尔特·佩特关于此画的评论念了又念,直至烂熟于心一佩特的珠玑妙语,给这幅举世闻名的杰作平添了几分异彩此刻,菲利普便把这段话背给普赖斯小姐听。 
  〃那纯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带几分鄙夷的口吻说,〃千万别信那一套。〃
  她指给他看伦勃朗的名画,同时还对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绍,讲得倒也头头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画前面站定身子。
  〃如果你能领悟这幅杰作的妙处,那么你对绘画这一行也算摸着点门儿了。〃
  她让菲利普看了安格尔的《女奴》和《泉》。范妮·普赖斯是个专横的向导,由不得菲利普作主,爱看什么就看什么,而是硬要菲利普赞赏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对学画极认真,很有一股子蛮劲。菲利普从长廊的窗口经过,见窗外的杜伊勒利宫绚丽、雅致,阳光明媚,宛如出自于拉斐尔之手的一幅风景画,情不自禁地喊道:
  〃嘿,太美啦!让咱们在这儿逗留一会儿吧。〃然而,普赖斯却无动于衷,漠然地说:〃好吧,呆一会儿也无妨。不过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儿看画的。〃
  秋风徐来,空气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颇觉心旷神怡。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俩伫立在卢佛尔宫宽敞的庭院里,菲利普真想学弗拉纳根的样,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让艺术见鬼去吧!
  〃我说啊,咱俩一块上米歇尔大街,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什么,怎么样?〃菲利普提议说。
  普赖斯小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她说。
  〃那也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让我请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干吗要请我呢。〃
  〃这会让我感到高兴,〃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过了河,圣米歇尔大街的拐角处有家餐馆。
  〃我们进去吧。〃
  〃不,我不进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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