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辈子?谁能阻止我们?”我抗议说,“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如果命运注定我们相爱,如果不是今天,将来就不许有一天我要娶她做妻子吗?”
“可恶!”阿娜克列塔怒斥说,“不行!连想都不许你想,明白吗?”
我心里想:“那么说她是我妹妹?为什么你不承认是我妈呢?”但我嘴里却说:“阿娜克列塔,你干吗这样大嚷大叫?我跟她之间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阿娜克列塔镇静下来了,并把毛毯角拉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你父亲是从外边来的……你跟我们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呢?”
“可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呀……是个本地姑娘生的呀……”
“上别处去找你的血缘关系吧,别上我们印第安人中间来找……你爸爸没有告诉你上哪儿去找?”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阿娜克列塔,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谁是我母亲……”
阿娜克列塔举起手指着第一进院子说:“女主人为什么不愿接待你?为什么她让你和我们这些奴仆住在一起?你父亲让你来找的是她,不是我们。你去对雅斯米娜夫人说:‘我是纳乔·查莫拉·阿尔瓦拉多,我父亲派我来给你叩头。’”
小说在这里应该描写我的惊愕心清。当我得知我的另一半姓是奥克达尔的名门望族,得知这一望无际的山坡是我家的财产时,我应该感到惊愕。然而这件事以及我对往事的回忆,都像这些院子一样一个套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昏暗,对我既亲切又陌生。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要抓住阿玛兰塔的小辫子并对阿娜克列塔说:“那么我是你们的主人,是你女儿的主人,那我什么时候想她,什么时候就搂抱她。”
“不!”阿娜克列塔厉声说道,“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把你们都宰了!”’
阿玛兰塔则做了个鬼脸。由于她捂住嘴,我不知道她听了这话感到痛苦呢,还是感到高兴。
阿尔瓦拉多家的餐厅里光线昏暗,生锈的蜡烛台上点着几支蜡烛,也许是为了不让人看清墙上剥落的灰层和窗户上破旧的窗帘。女主人请我吃晚饭,她在脸上重重地涂抹了一层白粉,白粉仿佛就要脱落下来掉进餐盘里。她也是个印第安人,但头发染成红铜色并用火钳烫了花纹。她手腕上带的手镯随着她喝汤的动作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女儿雅琴塔身穿白色网球服,是在住宿学校长大的,但她那眼神和举动都像其他印第安姑娘。
“从前在这个大厅里摆有许多台子,”雅斯米娜夫人说,“这时候早已开始打牌了,一直打到天明。有人在这里输掉了自己的整个庄园。唐·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到我们这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为了打牌。他老是赢,大家说他赢牌是靠欺骗。”
“他从来没有赢过一个庄园啊。”我认为有义务补充说明。
“你父亲打牌,是夜里赢天亮输。再说他与许多女人有瓜葛,剩点钱都和那些女人一起吃喝了。”
“他在你们家与什么女人有过艳史吗……?”我壮着胆子问她。
“后面,后面,与那个院子的女人,他夜里常常去找她们……”雅斯米娜夫人指着印第安人居住的院子说。
雅琴塔捂着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我才发现,虽然她的装束打扮与众不同,但她与阿玛兰塔长得一模一样。
“奥克达尔的人长相都一样,”我说,“第二进院子里有张相片可以看做是大家共同的照片。”
这两个女人都惶恐不安地望着我。母亲说:“那是福斯蒂诺·黑桂拉斯……从血缘上说,他是半个印第安人半个白人。从思想上来说他则是个印第安人。他与印第安人在一起,支持印第安人……最后为印第安人而牺牲。”
“他父亲是白人,还是母亲是白人?”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奥克达尔的风流艳史都这样吗?”我问道,“白人男的找印第安女的,印第安男的找白人女的……”
“奥克达尔的白人和印第安人没有区别了,从这个地方被征服的那一天起,他们的血就混杂了。但是,主人不应与奴仆混在一起。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要和我们的人一起干,不能和奴仆们一起干……唐·阿纳斯塔西奥出生在富人家里,即使他身无分文,比一个乞丐还穷……”
“我父亲跟这有什么干系吗?”
“你去让印第安人给你解释他们唱的这首歌吧:……查莫拉走后……账已算清楚……摇篮里留下一个孩子……墓穴里留下一具尸首……”
“你听见你母亲说的话了吗?”我和雅琴塔单独一起时,我对她说。“我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是说如果我们愿意。可我们不愿意呀。”
“也许我愿做一件事。”
“什么事?”
“啃你一口。”
“你要是啃我一口,我就啃掉你的皮肉,让你光剩下骨头。”她一咧嘴露出牙齿。
卧室里床上罩的白被单,不知是揭下来重铺呢还是揭起来要睡觉,被团成一团与帐顶上吊下来的蚊帐裹在一起。我把雅琴塔推到帐子里,她则半推半就;我想法脱下她的衣服,她则扯下我的皮带环和衣扣进行自卫。
“啊,你也有个黑痣、跟我的在同一个地方,你看!”
这时一阵拳头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和肩上,雅斯米娜夫人猝不及防地扑到我们身后说:“快撒手!我的上帝呀,快别这么干!你们不能这么干!快撒手!你们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你这个流氓,和你爸爸一个样!”
我尽力保持镇静。“为什么?雅斯米娜夫人,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爸跟谁要流氓了?是跟您吗?”。
“不要无理!滚到奴仆那里去!别让我再看见你!去学你爸爸,跟奴仆厮混去!去找你母亲去!”
“谁是我母亲?”
“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呀,虽然她不愿承认福斯蒂诺是为什么死的。”
在奥克达尔,夜里房屋仿佛都很矮小,仿佛被那低矮的、被雾气包裹着的月亮压得抬不起身来。
“阿娜克列塔,那首唱我父亲的歌说一具死尸一个墓穴,是什么意思?”我问阿娜克列塔。她僵直地站在门口,宛如教堂里神龛中的塑像。
阿娜克列塔摘下灯笼,领着我穿过一片玉米地。
“你父亲和福斯蒂诺·黑桂拉斯就是在这里闹翻的,”阿娜克列塔解释说,“最后他们决定,在这个人世上他们两人只能留下一个,于是一起动手挖了个墓坑。自从他们决定一拼死活,他们之间的仇恨仿佛消失了,齐心协力地挖坑。坑挖好后,一边一个站着,右手握刀,左手裹着被巾;然后轮流跳过坑去用刀攻击对方,对方只能用披巾自卫并设法让对手掉进坑里。他们一直战到天亮,坑边的松土已沾满鲜血,被踩实了。奥克达尔的印第安人都跑来了,围着这个空墓穴.和两个气喘吁吁、血迹斑斑的年轻人。大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上帝的判决,不仅是对福斯蒂诺·黑桂拉斯和纳乔·查莫拉的判决,而且也是对他们今后的命运的判决。”
“嗯……纳乔·查莫拉是我……”
“那时候大家也把你父亲叫纳乔。”
“谁赢了,阿娜克列塔?”
“孩子,还用问吗?查莫拉赢了。谁也别抱怨上帝的意图。福斯蒂诺被埋在这里。可胜利给你父亲带来的却是痛苦,就在当天夜里他离开了奥克达尔,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娜克列塔,你说些什么呀?这是个空墓穴!”
“后来远近村庄的印第安人都到福斯蒂诺·黑桂拉斯的坟上来朝拜。他们要去参加革命,向我要点他的遗物,一络头发,一片披巾或一块血迹,放进金盒里,抬在他们队伍的前面去参加战斗。于是我们决定挖开他的坟墓,取出他的尸体。可福斯蒂诺的尸体没有了,坟墓是空的。从此出现了许多传说:有人说看见他夜里骑着黑马在山间巡视,让印第安人安稳地睡觉;有人说等印第安人从大山里重返平原时,他会再次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那是他,我看见他了!”我多么想呼喊出来,可是我太激动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村里的印第安人打着火把静悄悄地聚拢来,围着空墓穴站成一圈。
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长长的脖颈,头上戴顶花边草帽,相貌与奥克达尔的人十分相似,我是说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与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十分相像。
“纳乔·查莫拉,你有什么权利把手伸向我妹妹?”他说,右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的技巾一角裹在左手臂上,一角耷拉到地上。
印第安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那已不是低声抱怨,而是久未实现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
“福斯蒂诺·黑桂拉斯。看刀!”
我坚定地站在墓穴对面,左手挽着被巾,右手握住刀。
第十章
你正在和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一起喝茶。他是伊尔卡尼亚 '①' 最聪明的人之一,担任该国警察档案总馆馆长职务。你接受阿塔圭塔尼亚最高指挥部的任务来到伊尔卡尼亚后,他是你受命接触的第一个人。他在自己办公室宽敞的图书大厅里接待你。正如他立即告诉你的那样,“这里是伊尔卡尼亚图书最新最全的图书馆,所有被查禁的书,不管是铅印的、油印的,还是打字的、手抄的,都要拿到这里来分类编目,缩微保存”。
阿塔圭塔尼亚当局监禁了你。他们答应释放你,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同意去一个遥远的国家完成一项使命(一项带有秘密任务的公开使命或日带有公开任务的秘密使命)。你的最初反应是拒绝。你不愿担任公职,缺乏当间谍的职业爱好,以及他们向你说明你应执行的任务时那种隐秘、迂回的方式,这就是你的理由。你拒绝冒险上伊尔卡尼亚这片北极冻原上来,宁愿待在那模范监狱的牢房里。可是你又想,留在他们手里也许对你更糟,你对“我们认为你作为一名读者可能会感兴趣”的这个任务感到好奇,你打算假装参与这个任务然后破坏这个任务。这些考虑又使你最终接受了他们的条件。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馆长仿佛十分了解你的心理状态,以鼓励与开导的语气对你说:“我们决不应该忽略的第一件事是:警察是维护国家统一的巨大力量,没有这股力量,国家就可能分裂。因此,不同政治制度下的、甚至敌对政治制度下的警察都有进行合作的愿望。在图书发行方面……”
“不同制度下的书报检查能够统一标准吗?”
“不是统一标准,而是建立一种相反相成的体系……”
馆长请你注意墙上挂的地球平面球形图。图上各种颜色表示:
对所有图书进行系统检查的国家;
只能发行国家批准出版的图书的国家;
书检工作粗糙、马虎、随心所欲的国家;
书检工作由吹毛求疵、心怀鬼胎的知识分子领导,对各种隐喻与暗语检查得十分细致认真的国家;
有合法与非法两种发行渠道的国家;
既无图书又无书检,但有许多潜在读者的国家;
图书十分充裕的国家;
毫无区别地出版各种风格、各种倾向的图书的国家。
“今天谁也不像靠警察维持统治的国家那样重视文学的作用,”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说道,“花在控制和压抑文学方面的巨额资金最能表明这些国家真正重视文学。文学在这些国家里具有巨大的权威;是那些把文学视为无害的消遣并任其自流的国家所无法想像的。当然,压制也要让人喘息,也有闭上一只眼睛的时候,时紧时松,鬼神莫测。如果不这样,如果没有什么可压制的了,那么这种压抑的机器便会生锈、陈旧。说得坦率点:任何一个国家,即使是最专制的国家,都生活在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之中,需要不停地证明压迫机关存在的必要性,即证明有需要压迫的东西存在。要写些使当局感到不快的东西这一愿望便是维系这种平衡必不可少的一个因素。因此,根据我们与敌对社会制度的国家达成的秘密协议,我们建立了一个共同组织(您极其明智地同意与这个组织合作),出口这里查禁的书籍,进口那垦查禁的书籍。”
“这就要求,这里查禁的书那里不查禁,而那里查禁的书这里……”
“这毫无必要。其实这里查禁的书那里更禁止,那里查禁的书这里更禁止。但是,通过向敌对国家出口自己的禁书并进口他们的禁书,每个国家至少可以得到两种好处:一是鼓舞敌对国家的反对派;二是在两国秘密警察之间进行有效的经验交流。”
“我接受的任务,”你急忙解释说,“仅限于与伊尔卡尼亚警方的官员进行接触,因为只有通过你们这条渠道,反对派的作品才能到达我的手里。”
(我这次使命中也有与反对派秘密发行网直接接触的任务,而且可根据情况利用这方反对那方或利用那方反对这方。对此我却守口如瓶。)
“我们档案馆愿为你们效劳,”馆长说,“我可以让您看到非常罕见的手稿。这些都是原稿,而读者能看到的是经过四五个书检委员会过筛、剪裁、修改、淡化之后才出版的残缺不全的、淡化了的、面目全非的版本。先生,您要想看到真正的书,必须上这里来。”
“您看书吗?”
“您是说我除了职业需要是否看书?看,这个档案馆里的每本书、每份文件、每件罪证我都要阅读两遍,而且要进行两遍性质完全不同的阅读。第一遍,仓促地、粗略地阅读,以确定把这个缩微材料放在哪个柜里,编在哪个目下。然后,每天晚上(我下班后晚上在这里度过,因为这里环境安静,能使人思想放松)躺在这个长沙发上,把罕见的小说、秘密的小册子等的缩微底片插进电子阅读器,舒舒服服地独自欣赏。”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把穿着长简靴的两条腿交叉起来,并用手指在颈脖与衣领之间抹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先生,我不知道您相信不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相信精神在不停地与它自己对话。我觉得它是通过我这双阅读禁书的眼睛在与它自己对话。警察是精神,我为之效力的国家、书检和我们要检查的书籍都是精神。精神并不需要广大读者来证实它的存在,它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于人们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生存于阴谋家的阴谋、警察的秘密活动以及它们二者之间的联系之中。如果我想知道精神之存在,只需我不带任何偏见进行阅读,注意各种合理的与不合理的蕴涵关系,在这盏台灯的灯光下,在这个大楼的空办公室里,脱下我的制服,让白天被我驱赶得远远的禁书中的幻影来到我的身边……”
你应该承认,馆长的话使你感到宽慰。如果这个人继续感到有读书的愿望与兴趣,那就说明在当今的书籍之中仍然存在着某种未被那些强大的官僚机器篡改或处理过的东西,说明在这些办公室外面还存在一个外部世界……
“对于那制造伪书的阴谋,”你故作姿态,以职业性的冷漠语气问道,“你们也了解吗?”
“当然了解。我收到了一些有关这个问题的报告。有段时间我们错误地以为可以控制它。一些大国的秘密警察曾想法操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