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桃,一下子惊呆,你……潘桃笑了,葡萄里闪出两颗灵动的核,没有说话。
你是潘桃!
作出这样果断的判断之后,成子媳妇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扔掉手中的苞米秸子。成子媳妇在最初的一瞬,还肤浅地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毛衣,以为是毛衣吸来了潘桃。后来,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这种落,不是落到踏实的平地,而是往泥坑里陷,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
…………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平。
你的毛衣挺好看的,显得人苗条。
嗯……
走在路上时,潘桃并不知道见到成子媳妇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会进门就夸她,都因为潘桃心中的成子媳妇,还是河边那个臃肿的成子媳妇。
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便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成子媳妇十分清醒潘桃夸自己,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十分清楚潘桃的夸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穴见插图136页?雪因为有了这样一层感受,成子媳妇觉得自己在从泥坑往上升,往上浮,眼睛的潮湿瞬间蒸发,留下股微微的凉意。随之,成子媳妇眼睛里汪满了笑,说,都说潘桃是咱村最漂亮的媳妇,果真不假。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一样。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尤其在潘桃那里。她们对看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的羞法,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混作了一团,梦幻一般。一阵迷乱之后,成子媳妇终于笑出声来,说,看我,还不请你到家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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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一如所有乡村人家的屋子,宽大的灶台宽大的餐桌,公公的屋是两间屋连着的,长长的炕能睡十几个人的样子。炕与柜之间,便是一个长长的空间,犹如城市里的客厅。这是歇马山庄新时期里最时尚的房屋结构,有没有客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客厅的感觉。潘桃娘家、婆家全是这个样子。与潘桃的娘家婆家不同的是,成子媳妇家客厅里的餐桌上,蒙的不是塑料布而是米色台布,柜子上放的,不是塑料花而是一株灰蓬蓬的干草,炕上铺的,不是地板革而是雪白的床单,这一点不经意间勾起了潘桃某种感觉,是早已被时光掩埋起
来的疼。应该承认,成子媳妇家里的样子与她结婚那天留给潘桃的印象相当一致,是静静中有着一种洋气和高雅的。然而,昔日的潘桃可以躲避,今天的她无法躲避,今天的潘桃也根本不想躲避,因为她看到,纵有天大的差别,天大的不同,独一种东西她们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新媳妇,她们的新房里都是空落的,没有男人。她是因为这相同才来的,她们有着相同的命!潘桃说:李平,你真行,还能用心过日子,玉柱一走,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就像掉了魂,还心烦。
成子媳妇看着潘桃,脸一层层热起来,是那种通电般的胀热。潘桃一句话直通她的心窝,成子媳妇不由得靠到潘桃身边,握住她的手。潘桃,我其实也一样,你心空,还有烦,我心空,连烦都没有。
四
潘桃主动上门——这是多么重要的举动啊!为了答谢潘桃,李平在一周以后,锁了家里的风门和大门,带上一条黑底白点的纱巾从街东走到街西,来到潘桃家。因为潘桃在成子家喊了自己的名字,成子媳妇在往潘桃家走时,觉得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潘桃无意中把李平从以往的岁月中发掘出来,对李平并非什么好事,但李平并不计较,潘桃是无辜的,这恰恰看出潘桃对她这个人的尊重。其实,那一天她们由心烦开始的许多话题,都是关于结婚前的,都是属于李平而不是成子媳妇的。她们讲她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理想,为那些理想走了一圈才发现她们原来原地没动。潘桃说,刚下学那会儿,一听到电视播音员在电视里讲话,就浑身打战,就以为那正在讲话的人是自个儿。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光听,对我不起作用,我得看,一看见有汽车在乡道上跑,最后消失到远处,就激动得心跳加速,就以为那离开地平线的车上正载着自个儿。潘桃说,我这个人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就从来不敢出去闯,有一年镇上搞演讲,我准备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没去。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做什么就敢去做,刚下学那年,拿着二十块钱就离家上了城里,找不到活竟挨了好几天的饿。潘桃说,所以最终我连歇马山庄都没离开,空有了那么多理想。李平说,其实,离开与不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同,离又怎么样,到头来不也一样嫁给歇马山庄。咱俩的命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多些坎坷多些经历而已。李平在打开自己过去岁月时,尽管和潘桃一样,采取了审视自己的姿态,但终归是一种抽象的、宏观的审视,是只看见山而没有看见岩石,只看见水而没有看见水里的鱼的审视,而一个抽象的李平,十九岁出门,在城里闯荡五年,挣了一点钱,又遇到了厚道老实的手艺人,并不是太坏的命运。那一天,与潘桃谈着,李平有好长时间转不过方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潘桃让她又回到了从前,不是因为她们谈起从前,而是她们谈话那种氛围,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
李平能在几日之后就来潘桃家,是在潘桃预料之中的。地瓜的须蔓爬到另一垄地之后爬了回来,带回了另一棵须蔓,这是一份极特殊的感觉。那天离开李平,从街东往街西走着,潘桃就觉得有条线样的东西拴在了手中,被她从屯东牵了回来;或者说,她觉得她手上有把无形的钩针,将一条线样的物质从李平家勾到了自己的家,只要闲下来,她就在心里一针一针织着。看上去,织的是李平,是李平的人和故事,而仔细追究,织的是自己,是漫长的时光和烦躁的心绪。从李平家回来,时光真的变得不再漫长,潘桃也能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也能够忍受婆婆随时流淌的污泥浊水了——婆婆不管讲什么,她都能像没听见一样。这时节,潘桃确实觉得那股烦躁的心绪已被自己织决了堤,随之而来的,是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盼望。
盼望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把自己新房、堂屋、婆婆的房间好一顿打扫,那蒙被的布单,那茶几上的蒙布,还有门帘,从结婚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月了,就一直没有洗过,尤其脸盆盆架,门窗框面,上边沾满了灰尘。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发现,她结婚以来,心一点也没往日子上想,飘浮得连家里的卫生都不讲究了,这让潘桃有些不好意思。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心中仿佛装进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压住她,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沉重,它让她充实、平静,偶尔,还让她隐隐地有些激动、不安。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它简直有如一场恋爱!
李平如期而至。李平走到潘桃家门口时,潘桃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潘桃听到大铁门吱碦一声响,血腾一下升上脑门,之后李平李平叫个不停。李平与潘桃两手相握,都有些情不自禁。潘桃细细地看着李平,一脸的能够照见人影的喜气。李平还穿那件锈红毛衣,李平的脸比前几天略黑了些,上边生了几颗雀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平先是跟潘桃一样,认真端详对方,可没一会儿,她就把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潘桃的婆婆。潘桃的婆婆此时正在园子里搭芸豆架,看见李平,赶忙放下手中的槐条。李平背过潘桃,走向她的婆婆。李平隔着院墙,喊了声大婶——潘桃婆婆立即三步并成两步,从园子里跑出来,一声不罢一声地喊着,成子媳妇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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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潘桃冷了多日的婆婆见了李平,会热情到什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在媳妇都是人家的好,姑娘都是自己的好这铁的事实面前,整整有二十分钟是潘桃的婆婆跟李平说话,而潘桃只好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二十分钟之后,实在有些忍不住,潘桃开口,潘桃说,李平,快到屋里坐吧。
在潘桃房间,潘桃有两三分钟一直不说话,任李平怎么夸她的衣柜实用窗帘好看,就是
不接言。李平愣住了,毫不设防地愣住了。李平知道潘桃着急,但她想不到潘桃会生气。她也不愿意和老人说话,但这是礼节。结婚前,李平的母亲曾告诉过她,必须放下为姑娘时的架子,尤其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们的嘴要是没遮拦就能一口一口吃了你。李平直直地盯着潘桃,好像在问,你怎么啦?潘桃哪里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不想说话。潘桃起初是知道自己怎么了的,可是不想说话这种现实,让她愈发地有些迷失,愈发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潘桃的迷失造成了李平的迷失,李平看着潘桃的目光里,几乎都流露出痛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桃终于说话了,潘桃说,李平,你太会做人了,你可给我婆婆弄住了。
李平将目光里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说,你这是……
潘桃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和我婆婆之间有矛盾,不是的,我是说,咱俩真的不一样,我知道该对她们好,可是我做不到,我一见她们就烦。
李平不语,李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她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潘桃说,你看上去很洋气,像似很浪漫,实际你很现实,我和你正好相反。
李平终于警醒过来,是被现实和浪漫这样的字眼警醒的。她想,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她还没有变成成子媳妇的时候早已经想透了,她是因为想透了,才要那样大张旗鼓地结婚,她那样结婚,就是要告别浪漫,要跟乡村生活打成一片。李平目光中的痛苦淡下去,有一些明亮映出来。潘桃,你说对了,咱俩确实不一样,你是因为没有真正浪漫过,所以还要当珠宝戴着它,我不行,我浪漫得大发了,被浪漫伤着了,结了婚,怎么都行,就是不想再浪漫了,现实对我很重要。
不管是李平还是潘桃,都没有想到,她们在热切地盼着的第二次见面里,会一开场,就谈起这么深刻的话题。关键是,这话题搞坏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这话题,好像王母娘娘划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河,把她们不经意间隔了起来。
潘桃被罩在五里雾中。在她心里,浪漫是一份最安全的东西,它装在人的思想里,是一份轻盈的感觉,有了它,会让你看到乌云想到彩虹,看到鸡鸭想到飞翔,看到庄稼的叶子想到风,它能把重的东西变轻,它是要多轻就有多轻的物体,它怎么会伤人?
现实、浪漫、伤人,李平在开始说这些话时,还以为找到了一些能够说清楚自己的宝贝,可是说着说着,就觉得这些宝贝变了脸,变成了一根阴险狠毒的细针,向她心口的某个部位刺去,它们后来还不光是针,而是铁器,是砸到心上的铁器,让她感到一种麻麻的疼。
是怎么从潘桃家走出的,李平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潘桃在门口送她时,眼里流动着深深的疑惑和失望,她还知道,她精心备好的送给潘桃的纱巾,又被她揣了回来。
从潘桃家回来,成子媳妇把黑底白点的纱巾掖到箱子底下,转身就拿起锄头朝大田走去。其实大田里的苞米苗已经间完,草也已经除掉,她是将这一些活做完才上潘桃家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就是要上大田,只有上大田才能离开什么甩掉什么,那东西好像只有距离才能解决。成子媳妇往大田走时,故意拐了好几个弯,并且脱了入春以来一直穿在身上的毛衣。在大田边坐着,晒着烈烈的日光,看着绿油油的庄稼,成子媳妇一点点看到自己内心的疼瘦成了除掉的蚂蚱菜一样的干尸。
成子媳妇决定,再也不去找潘桃了。潘桃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够照见自己的过去,这比一般的不好还要不好,她不要过去,她要的只是现在,是一个山村女人的日子,是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地里的庄稼,是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在那空落日子中走进一个潘桃曾让她多么高兴,忘了成子和公公刚离家时自己空落成什么样子。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是她最想要的,只要走进屋子,就觉得日子是殷实的充实的。倒是姑婆婆要时常走进这空荡里,给她的寂寞洒一点露带一点风,不过这没什么,姑婆婆的露和风都是现在的露现在的风,即使有过去,那过去也不跟她发生关系,是关于歇马山庄的过去,是关于公公婆婆舅公舅婆的过去,而在成子媳妇那里,凡是她不知道的事情,不管是谁的,都是她的现在。
可是,成子媳妇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现在,她才再一次想起潘桃。现在,时光进入了夏季,大量的农活已经结束,山庄里的人闲成了一摊泥。现在,李庄一个叫张福广的养车人从城里捎回了成子和公公脱下来的棉衣棉裤,棉衣的内兜里,夹了一封成子写来的信。成子的信,使早已散去的蒸汽又在屋子弥漫了起来。成子媳妇读着读着,就掉进了一汪迷雾里。那伸腿撸胳膊的字迹,仿佛节日里杵在锅底的木棒,将她的心烧得嘎巴嘎巴直响的同时,蒸出她一身一身潮湿。读成子来信之后的日子,成子媳妇既不愿离开屋子又怕留在屋子,不愿离开,是因为屋子里的雾气有成子汗津津的手和热乎乎的嘴唇,怕离开屋子,是因为成子的手和嘴唇只要你一用心去体会,就悄没声地离她而去,扔下她仿佛掉进油锅的小兽,扑棱挣扎。不知是第几次扑棱、挣扎,正眼睁睁地追着成子远去的背影,视线里,走来了潘桃,她眼睛黄黄的,一脸憔悴。潘桃朝她正面走来,潘桃一看见她眼窝就红了起来,潘桃说,想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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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的本是成子,走来的却是潘桃。事实上,当厮守和见面都不能成为事实,想念变成一种煎熬时,成子媳妇看到了她跟潘桃相同的命运,潘桃走来,不是因为她想她,而是因为她们相同的命运。可是,一旦因为同命相连想起潘桃,想见潘桃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成子媳妇毫不顾忌地就走上了通往潘桃家的路。而只要走向通往潘桃家的路,成子媳妇
就知道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不过这没有关系,李平又怎么样呢,她本来就是李平嘛。歇马山庄的屯街有多短促真是只有李平知道。她迈着碎步,没用五分钟就来到了潘桃家。可是,潘桃的婆婆却告诉她,潘桃上镇烫头去了。
歇马山庄的屯街有多么漫长真是只有李平知道,从街西通往街东的路她走了整整一个世纪。
掌灯时分,潘桃一个新锃锃的人走进了成子媳妇家。这也是成子媳妇预料之中的事。成子媳妇由街头拐进院子,刚刚打开风门,她的脑中就出现了这样的信息。因而,成子媳妇过了一个充实又有奔头的下午,她先是把黑底白点的纱巾从箱底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