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十八个,一层就是十八个!妈的。光这些门装修起来也够五六万!他坐下了。
他知道,她是给他倒水去了。她真不错,还给他倒水,且是很贵的毛尖绿茶。这是
生意有望的象征。二十九万元,他的心里一直响着这个诱人的数字。声音在胸膛里
扩大,清楚而白亮。他的日子都被照亮了。也许他再走出这个门去时,已经拿到了
三分之一的定金。三分之一该是多少?他转着脑子,当然是九万块。九万块,妈的!
这乐观的想法让他兴奋,眼里闪闪发光,两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但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女人,能不能作这么一个大数目的主意。他希望最后签字
的是她的男人而不是她。可他从没见过她的男人,也许是在国外,也许是在哪个城
市。也许——也许已经被关在了牢里。他恶狠狠地想。
他突然觉得这样一所大房子里,就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真是太空旷了,他小
心地望着那些关死了的门,危机四伏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如果那里面藏着盗贼或
是强奸犯,比如他如果就是强奸犯……
他又胡思乱想了。他无法抑制。他是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一直就觉
得事情里埋藏着古怪。可他又找不到什么地方不对头。
她果然端来了茶水,并也坐在了沙发上,离他很近。他能闻到她头上的香气,
像五月的槐花。这和他女人胡乱抹的那种完全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应该不一样。
一瓶香水的价钱也许够他们一家子一两个月的吃喝,也许还不止。他这样判断。
她把头伸了过来,目光落在相片上。她的理解很正确。相片上的样品房比实物
更能晃人的眼睛。她一直说她去过他们公司,说她早看过他们的装修房。可在细节
上,她把公司的大门的方向却说错了。还把三层楼说成了平房。他曾相当怀疑她根
本没有去过,可他找不到她为什么要这样瞎说的目的。
他说:“您知道,这个城市里的高档住宅,都是本公司装修的,就是这些,一
模一样。”
她噢了一声,声音的响亮却没有达到他期望的那种兴奋。
他指着相片上的样板:“这一套相当不错……”他刚说到这里,腰上的BP机就
嘟嘟地响了起来,他拧下眉头,本不想去看。现在的一切都应该让位给这个二十九
万。
可她等着他看,是抬起头来等着他看。他只好低头看了一下,还好,不是父亲
所住的医院打来的,这是他最怕的事情。可上面的文字也让他心里跳了一下,是大
哥在呼他:“弟,我的官司可能要输,无论如何你再借我一万块,急用。”
妈的,大哥就是一个骗子,不然怎会落到这个地步。他仰起脸,装作没事地笑
笑:“呼错了,现在的服务……”他作出不满意的表情。
她也笑笑,同意他的观点:“现在的服务总不好。”她说:“你真忙。”她好
像一直都为他如此的忙乱而感到高兴,这好像比给她来装修还要让她感兴趣。
“不忙。本公司的质量绝对一流,我是说在这个城市一流。我们还做一些高级
宾馆,当然私人客户最多。私人我们优惠百分之十……”他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二
十九万的数字使他振奋异常,他要在那个恰当的时候,水到渠成地让她签字,交出
定金。这要丝丝入扣,不能出现破绽。
她盯着他,像是真的被他说得兴奋了,脸上润出一层浅红。
他的眼睛扫视着整个大厅,人都变得焕发起来,声音带着节奏,很有质感:
“像您的房间里,要是都装修一新……”可他的声音突然低弱了下来,他显然受到
了干扰。因为当他的目光落在大厅里原有的布置时,事实告诉他,虽然这些不是刚
刚装修的,但已经是相当讲究,相当气派了。甚至还是崭新的,谁换谁真是有毛病。
可他只能鼓足勇气说下去:“要是重新装修。”他突然停下来换了话题:“我们公
司先要交三分之一的定金,如果您同意。”
说完,他紧张地盯着她。这是一个容易出问题的地方,一个客户最容易在这里
把一切改变,这句话是一块试金石,一道分水岭。
他看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轰地抖了一下,全身都抖了一下。她同意了,没有问题!同意先交定金。他
听到自己的胃里咕嘟了一下。
“不过不急。”她又跟上一句,她果然变了。
他的眼前顿时黑了一下。这轻巧的一击,使他无法按捺地僵直了身子,沸腾的
血液立刻止息了一样。他没有跟上她的话,木在那里。
“我上边的房间怎么办,总得配套啊?”她说。下滑音很长。
他怔住了,没有弄明白她是以此理由不装,还是说全要装。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跟不上她的思绪。
她看出来了:“要装就全装。”她的声音和刚才没有两样。在他听来,却是那
么斩钉截铁。他感到有些耳鸣,整个房间都像嗡嗡作响。一股热流从他的心里温生
出来,沿着血脉哩哩啦啦地流上他的全身。
难道她真要全装吗,开始她只说装一层,难道她全要重新装一次?
这就不是二十九万了!他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这一刻的水深火热几乎使他无法
自制。他没有这个准备,不敢这样想象。他险些喘不上气来。突然提高了声音:
“那当然好,现在有钱,就得花在装修上,不然总是贬值。”他见她笑了一下。突
然打住了下面的话。他想,只有像他这样的穷人才会想到物价,上涨,存货,变卖
和保值。
他也笑了下:“都装一下就统一了,统一起来就更气派。”他改得很快。心里
却咚咚地跳个不停,两手都是汗水。他知道,干推销干久了,都会血压高或心脏病。
她同意都装起来的说法。她是这个想法,笑着向他点头。
他的眼里放射出了金属色的光。看来,他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她不光是要花
上一个二十九万,而是两个二十九万,也许更多。一定是更多!妈的,有钱人就是
让人闹不明白!对于一个真正的有钱人,一百万元也算不上什么。他知道世界有这
事,他的周围就有这事。他今天就赶上了这事。都装她最少得花六十万。
要是六十万,他能落下多少呢,最少七万,不不,应该是八万。这是公司的条
款。他一下就可以得到八万块。
她在看他,依然坐在沙发里,看他的不可自制。他突然发现她正在用眼睛瞥他。
于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他暴露了。她一定看出来了。看出他是在钓鱼,
或说是在绑票,在骗她的钱。他吓得惊了一下,喘息不止的血液,立刻又停顿了,
汗水在他身上显出冰凉。作为一个推销员,相当重要的就是不能过分,过分一丝一
毫都会失败,他尝够了这种苦头。他为自己的做法一阵后悔。
她却站了起来,不轻不重地说:“那就看看上面应该怎么布置吧?”说着,她
走向楼梯。他真的怔住了,一切都向那个六十万元逼近。这真是一家有钱人,比他
想象的更有钱。盗贼应该来这里才对,绑票也应该到这里才对。他无论如何再也冷
静不下来,他浑身开始发烫,心情无比的亢奋。他跟上她的脚步,爬上楼梯。
楼上是两层,大小一共十六个房间,她在每一扇门前都稍稍站了一站,是让他
浏览一下。他跟在她的身后,心里飞快地计算着面积。他没有见过这么讲究的大房。
妈的,这一家到底是什么人?地面、屋顶、墙壁……要是都装,他想,要是都装怕
要七十万元不止。她真的都装吗?他有些疑惑了,七十万元的数字使他的步子有些
趔趄,神态支支愣愣。兴奋使得他脸上充满红润,像是发着高烧。元气和精力都极
为旺盛地在他身上奔腾。
她在卧室的门前停留的时间最长。他看到了那张大床,他想,她是跟什么样的
男人在这张床上滚呢?他的思想终于走了神。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好像有意让他做
一些非分之想。他隐约地感觉到了。收住了对那个未知男人的想象。妈的,这世界!
他心里忍不住地骂开了。他要是盗贼就来这家!
十几间房子草草看完后,他主动地往楼下走,他的职业习惯告诉他,他不能过
多地知道人家的隐秘。尤其像这样富贵之家,你不知道背后隐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
秘密。
她却没有走,就坐在了二楼的客厅里。他迟疑了一下就跟着坐下了。心里火一
样烧着,是为那个七十万元。是为他可能拿到的八万块。他的手已经开始抖动起来。
脸上的汗水已经擦了两遍,现在又淌下来。
这时他腰上的PB机又响了。他一下就把它关掉了,像是掐死了一个阻碍他赚大
钱的对手。这时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只有七十万元的数字。剩下的都该掐死,包括
他父亲。他怔了一下,他竟把住在医院里、随时都会死去的父亲忘记了。于是他手
回到腰上,重新打开BP机:“您肯定都要装吗?”他不放心地问,他真的无法放心
了。
现在,最少是这会儿,他不再像个推销员了,一脸惊讶的表情无法掩饰。他是
在问,我真能得到那个八万块吗?事实上也许比这还要多。他是被这个数字闹愣了。
这个数字真够让他死一回了。
她说:“只要能便宜些,货真价实。”
他诚恳地点着头:“一定的,一定的。”他想他会让利给她的。同时紧张地想,
人千万不能太贪。哪怕他只得到五万。五万对他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那么他自己
的家里也要布置一下了,最少也要刷刷白。沙发是要换一下的。还有吃饭的那张桌
子,那张饭桌早该砸了,一边高一边低,盘子里的菜汤没一天不撒。一家三口总为
这个怨来怨去,争吵时有发生。妈的,就为一张一边高一边低的桌子!
“能分期付款吗?”她问,又提出了一个他没有想到的问题,声音却还是那样
轻慢,不像是在讲什么条件。他愣了一下,当即回答:“当然,完全可以。”其实
公司里根本没有分期付款的说道。管它呢,一切先要稳住,先要有把握。做事总要
一步步来。他集中起全部的精力,不放过她的每个字眼儿和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要牢牢地将她抓住。他对答如流,一辈子都没使过这么大劲。
“你每天都这样跑吗?”她笑着说。她好像更喜欢和他谈点别的,而不是什么
房屋装修。
“是,每天都跑。”他说。他想他要吃饭,要挣钱,老婆要下岗了,儿子考不
上大学,就要花钱去上。还有两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的母亲,还有住院的老爸。不
跑怎么行,他都快跑死了。
“也够辛苦的。”她说。
她还知道他的辛苦,他怎么不辛苦呢,他经常被人赶出去,其实十有八九是要
被人挡在门外。可他没有那样说。这是不能乱说的。他只笑了一下,表示这没有什
么关系。
“那你爱人干什么?”她问得十分突然。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与他眼下的推销太无关了:“就
是那么回事吧。”他生硬地说了这么一句,明显地不想再说与装修无关的话。
她看了出来,细声细气地又笑了一下:“如果你装修完了,还会再来吗?”
这回他真的愣住了。这个话题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不会,您放心。我不会老
打扰顾客。”他没有弄懂她的意思。他突然发现她目光中流露出的一股失望,虽然
只是那么一刹那。她的整个身子也像一下子缩在了瘦弱的阴影里。
他怔了一下,极力思索他在哪里出了漏洞。他想不到他装修完了,还来干吗:
“当然,要是有什么质量问题,您随时呼我,材料上有我的电话和呼机。”他怕她
不放心,又掏出笔,无比真诚地把他家里的电话写在上面。他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
屁,那里本来就有他的电话。正在这时,他腰上的呼机又响了,这一次是医院打来
的,催他快回。上面有三个感叹号。他没有办法,这个要死的爹!也许真的是要死
了。他沮丧地站了起来。
“你有急事。”她看了出来。
“是公司的紧急会。我明天再来,明天行吗?”他生怕不行,生怕这一切再变。
这是一条大鱼,七十万啊。同时,他在心里飞快地把七十万元和爹的生死相互交换
了一下。尽管他痛心这么走掉,但他还得去管爹。她点着头,说明天再谈。她把他
送到楼下,送出门外,像送老朋友那样。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他早就发现了,好像
在这一切的背后,他们之间另有原因。在门口,她还向他挥了一下手。他也挥一下。
他边走边想,今天还是没能签约。但却到了七十万元。这个数字使他身心不宁,
全身都在膨胀。他匆匆赶到医院时,父亲又缓了过来,没事。真是折腾人!
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女人古怪地上下看着他:“买的鱼呢?”
“什么鱼?”他愣在那里。突然噢了一声。他忘了,儿子要大考了,女人让他
买鱼改善一下,不光是买鱼,还买什么来着?他一脑袋浆糊,一脑袋都是七十万。
“你爸怎样?”女人问。
“噢。”他又噢了一声,“差不多了。”他说,是说差不多要咽气了。
“要是下了岗,我一月只能拿到三百块。”女人唠叨着。
他剜了女人一眼,心想,就要拿到八万块了!嘴上却说:“别人能活,咱也能
活。”他明显地心不在焉。
“你今天是撞到鬼了!”女人瞪着他。感到他的异样。
他笑了一下,一脸的灿烂:“有个大户,最少我能拿到三万,最少。”他眯着
眼睛,举起三个指头。他把更大的数字藏了起来,他觉得说得太大事情就会跑掉。
这是他的习惯。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一条大鱼正在他的眼前游动。非常逼真。
“三万?”女人的瞳孔放大了,两手激动地放在胸前,又突然想起什么:“拿
到也不能说,什么都别说。你二弟正缺钱呢,你二弟整天就是股票。谁的钱都想拿
去炒一炒。你爸的后事也要钱,瞧你们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女人一句句地
发泄着不满,好像大家正在抢那并不存在的三万块。
“那当然,谁也不能说。”他同意女人的说法。不但对家人,对谁也不行,不
能让人知道他赶上了这么一条大鱼。尤其公司里的同行,他们一旦知道就会去抢你
的生意,一定会的。现在人都疯了,准会来夺他嘴里的这块肉。他转着眼睛,想着
可能的危险。
“你明天得替我去医院守一天,今天晚上是二弟。明天我得拿下这块肥肉,这
事天大了。今天要不是爸,说不定我已经拿到了定金。”他对女人说,手攥成了拳
头,咯咯地发出响声。
“明天?”女人不大情愿,“现在厂里正往下减人呢。”
“让他们减去,早晚的事,你还想被留下?我都不信。明天弄好就是五万块,
也许是八万,太大了。”他放弃了藏而不露的内心秘密,是让女人跟他一起豁出去。
八万块,真是值得豁一豁了。
女人的眼睛老大,嘴巴张得黑洞洞的。“八万!”他又强调了一下。大鱼在他
眼前又开始游动了,他激动不已。
在那头,随着日落,窗前已经黑暗起来。大房子里的女人和整座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