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来探亲,老钟也没有回去。邻人们都很诧异,就胡乱猜测,怀疑黑蝴蝶出了什
么事了。这事好讲不好问,人们就盯着老钟的一言一行,希望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什
么破绽。
但是老钟的城府似乎很深,百变不惊。仍然是那样沉默寡言,闷着头抽烟,从
不多说一句话。有胆大的男女就忍不住问了:老钟,你老婆这几年咋不来了?老钟
很费劲地睁开那似乎总是要粘巴到一起的眼皮儿,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算是回答。
但是有人不甘心,又问:老钟,你老婆不是跟别人跑了吧?
女人嘛,谁能管得了那么多呢?老钟终于慢条斯理地发话了。
这话模棱两可,叫人拿不准确切的意思。
于是有人调侃说:她在那边忙活,你在这边也不能歇着呀,要不,家伙生锈了
可不好使了呀!
众人听了都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也跟着嘻嘻傻乐。虽弄不懂大
人们话里的精确含义,可朦胧中也能明了个大概,鸡鸭狗的还没见过吗?
那天,传达送来了一封老钟的家信,人们一看信封就知道是黑蝴蝶写来的,同
车间的好事之徒趁老钟不在,就偷偷把信拆开了,一看,不免吓了一跳。黑蝴蝶说
她在家生了一个男孩,贼像老钟,叫老钟寄点钱回去。这伙人看完了信,慌忙原样
糊好,当下就细细琢磨开了,老钟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黑蝴蝶也没有来,她怎
么就生了孩子?而且贼像老钟?大家伙立时就为老钟愤愤不平了,可个个是敢怒不
敢对其言。偷看别人信件能说吗?
大约过了三四年,春节的时候,老钟终于回老家了,回来时,就把那个孩子带
了回来。孩子名叫大海,可别人背地里都叫他野孩。野孩已三四岁,能懂一些大人
们说的话了。有人曾偷偷地将这一老一少作了最精确的比较研究,发现除了不白之
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而自谓精明的人从野孩的眉宇间隐约可看到另一个人的
影子。也许是两人的灵性相通,老钟与野孩的关系很好,他们相依为命,亲如真正
的父子。等到黑蝴蝶千里迢迢来到山里安家落户以后,他们的那种关系就更铁了。
至于把野孩带到身边,老钟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的心境,是因为自己实在太寂
寞太孤单还是因为他的心地太善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小家伙太好玩
了,一看了就爱不释手,就把他带来了。对于这个孩子,黑蝴蝶的态度始终都很坚
决,一口咬定老钟当年春节回去过,下了种子。几次三番这般表白,外加眼泪和鼻
涕,弄得老钟也迷迷糊糊,将信将疑。岁月的灰尘最终蒙蔽了大脑的记忆,老钟懒
得再想这件事了,一想就累得厉害。虽说有时心里不免也打一阵小鼓,可毕竟是一
念之间的不舒服。不想过去只看眼前,也是人生的一个真谛。
那几年,三线厂纷纷调整搬往城市,大批的军工职工的家属都照顾转了户口,
安排了工作。老钟就写信让黑蝴蝶也来,兴许是年龄大了,兴许是其它什么原因,
黑蝴蝶很乐意就来了。
老钟一家三口就住在一间平房里,因为工厂要搬迁,已不再建新房,他们只有
将就着。
野孩对老钟仍然很好,可对黑蝴蝶就有些不太友好,兴许是离开她太久的缘故,
生疏多了。时不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瞅着黑蝴蝶,像是瞅着一个外人。
野孩很调皮,好跟人打架,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是他很是够种,不管打过
打不过,都是勇敢无比,往死里跟别人干,从不惧怕什么。他的心里像是埋藏着仇
恨似的,无所顾忌地往外发泄。他的这种拚命三郎的劲头,让许多人害怕。
这孩子天性太野。老钟管不住他,黑蝴蝶更管不住他。
附近有农民买了台康乐球桌,摆在门前的压水井旁边,他几乎放学就去。人只
比球台高一点,却像个老人精似的,吊眼一瞄,右手把杆子来回滑动几下,用力一
捣,声音又脆又亮,准能进球。如此高超的技术是他花了许多的钱练出来的,为此
他挨了老钟不少的打,也挨了黑蝴蝶许多的骂,可最终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黑蝴蝶为此伤心地哭,见了邻居就诉苦。她倒不是真的心痛那几个钱,而是难
过野孩对她的冷漠和仇视。她不明白,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会对自己这样?
有一天,野孩终于对他的母亲爆发了。原因是黑蝴蝶不让他去打台球,而是让
他去菜地帮自己浇水。野孩不愿意。野孩对于限制自己自由的约束恨之入骨,当然
愈加痛恨他母亲的专制。
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声音越提越高。以至发展到野孩的尖声高叫:
你欺负我爸爸,你欺负我爸爸,我打抱不平!他说这话时十分地老练,全然不像一
个十多岁的孩子。黑蝴蝶也很恼火,回敬道:我怎么欺负你爸爸了?野孩此刻像是
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高声宣布他所知道的一切:那天夜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说这话时,他的稚嫩无瑕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认真的固执的红光。这红光像是一把锥
子,让黑蝴蝶感到难堪。她的脸色早已红布一块,无地自容。对付这么一个不知道
讲情面的孩子,她真的感到像是秀才遇到兵了。她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吼:看见
什么了?看见什么了?小孩子乱说一气,看我不揍你!说着话,黑蝴蝶冲进屋里去,
从煤球炉旁边拿起一根竹条子,怒冲冲地又冲了出来,直奔野孩而去。
我们听到吵闹声,都聚拢去劝解。一见来了这么多的邻居,黑蝴蝶的脸立刻刷
地又白了。她无法容忍这一切,霎时,女人狠毒的天性在她早已粗壮发福的躯体里
呼地膨胀起来,不可遏制地奔腾而出。她疯狂了,扑上去,对着野孩就是一竹条。
这个时候,众人连忙上去拉住黑蝴蝶,劝道:跟孩子生什么气呢?
在野孩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三年里,恐怕目睹了让他无法接受的东西,那种黑
暗中反映到他脑海中的信息在他懂事以后,按照他的价值观又重新让他审视浑沌之
初所依稀见到的一切,愈加感到与自己的好恶相违悖,于是那种朴素的好恶的念头
便深深地在他的心灵里发芽生长了。根深蒂固,谁也不可能抹去。可悲的是,黑蝴
蝶在满足自己解除自己的苦痛时,把他当作了不谙人间烟火的幼小孩子,而那么赤
裸裸疯狂地做着她渴盼的一切。她忽视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人的起码常识。这或许
就是他们母子心难相印的原因。黑蝴蝶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切,就是知道了恐怕也已
经晚了。
她总以为野孩是天生的对她仇视和不满。
这里光顾劝说大人,没提防野孩竟然一跳多高,挥拳向黑蝴蝶打去。黑蝴蝶猝
不及防,鼻子立时流出血来。遭这一击,黑蝴蝶怔住了,众人也怔住了,一时不知
怎么办才好。黑蝴蝶捂着鼻子,任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下来,一滴滴掉在地上、鞋上。
黑蝴蝶就那么呆愣着,动也不动。慢慢地,她的眼圈红了,接着泪水涌了出来。
鲜血与泪水交汇在一起,汇成了鲜红的溪流,一直流淌到门前的水沟里。
半晌,黑蝴蝶才哽咽着委屈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呀?我是你娘呀!
人们把野孩拽走,他边走边高声嚷道:我就不走,我就不走,她不配当我的妈!
似乎他心中沉淀下来的仇怨和不平还没有发泄彻底。
老钟下班回到家,那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老钟独个儿蹲在屋后的菜地里闷闷
地抽烟。他没说老婆,也没说孩子,一夜无话。
翌日,我们放学回来,没见到黑蝴蝶。有人迅速报告了消息,说她趁人们都不
在家的时候喝了敌敌畏,送到医院去了!
老钟闻言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诉道: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然后,
他借了辆自行车朝医院冲去。
此刻,野孩才放学,他从厨房拿了块硬得像砖头似的馒头用力啃。有人告诉他,
他妈妈要自杀,危险得很,正在医院抢救,不知死活呢!野孩听了,用力咽了一下,
无事人似的说:活该!
黑蝴蝶最终没有活过来,她大概才40多岁。开追悼会时,我曾大着胆子看了一
眼,她满脸都是痛苦,又满面的无奈,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微微地张着,可她想说
什么呢?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听出声来了。但是我的心里却印上了黑蝴蝶的最后表情。
同时,也在我的心里打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结,她为什么要去自杀呢?后来,当我和
母亲说到这事时,我的母亲告诉我说,你无法理解作为这样一个母亲的心情,当她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做出了自以为见不得人的丑事时,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和毁灭啊!
她觉得已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这事已过去10多年了。现在,老钟和野孩一边吃着卤菜,一边喝着冒泡的啤酒。
野孩已是比老钟还高的男子汉了,换了几个企业到处打工为生,只是还没有找到对
象。
只想和你聊聊
星竹
早上便是白花花的热,阳光把墙角儿下的暗影浓重地铺成一块块铁皮。让人望
一眼,便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一点不像了早晨。
二十九万元,他默念着这个让他振奋异常的数字。他努力笑了一下,他得让神
情与阳光一样灿烂。这才对头。二十九万!妈的,今天一定得白纸黑字,让她签下
名字。他想。步子因此也迈得急促起来。好几天了,他的心情都被这个数字鼓舞着,
热血在身上膨胀,鼓鼓躁躁的。这是他做了房屋装修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个客户。
这使他再也无法宁静。
二十九万,如果这个女人签下这个数字,他就可以从中得到三万块的酬劳。他
是冒着风险丢掉工作,干推销装修这一行的。他需要转危为安,需要让生活稳定。
三万块,这对于窘迫中的他来说,真是一笔大钱了。如果拿到,里里外外,他眼下
的困难便会迎刃而解。他的生活就会被这白花花的太阳重新照耀。
因此,他再次感到心里的那股焦灼。与此同时,他也为这个数字是否真实可靠
而变得忧郁。此刻,他一再叮嘱自己,一定要将她咬住。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里
就又发慌起来。
她已经在镜子前画了好一阵,将眼纹用粉底盖住的同时,一脸的病黄也就被死
死地压住了。然后她站在窗前,把窗子开得笔直。一切都是精心的,为他而准备的。
他并不知道。是的,她已经初步答应了那个二十九万元。
想到装修,她笑了一下。这时阳光从窗子上照射进来,把房间里景物切成方方
正正的块块。她也觉得这个早晨的光线有些过分,根本不像早晨。她住的是一套三
百万元的别墅。在这里住的人,不是新贵,就是暴富。可现在,她却同样痛恨着能
住进这种房子的人。她在走近窗前时,手里一直揉搓着一团信纸,信是她男人寄来
的,已经被她撕得稀烂。现在,她的丈夫又有了别的女人,就像当初她做了这个
“别的”一样。惊天动地的争吵过后,给她留下的,就是密密匝匝的痛恨了,连带
整个生活都被旱死了一样。她把纸片一块块地扔出窗外,于是,绿得不能再绿的草
坪上,便像铺了一层白蝴蝶,蝴蝶在微风中飘动。又像粉碎了的时光碎片。
这时他拐进花园,走进她的视界。她看着他的大步,离开了窗子。
他走得急急忙忙,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滑下来,行军样大队大股地在他衣服里滚
动,一直拥到他的腰上。按约定的时间,他今早上晚了十分钟,这让他的感觉不好,
他不希望这种“迟到”里有什么不祥的暗示。他没有办法,这几天来他的家里一团
糟。
“这真是阔人居住的地方。”他一迈进这片别墅,就又有了这个念头,并被
“有钱人”的世界刺激得想入非非。同时脑子里也生出一股厌恶。他觉得这里一定
住着不少社会的渣滓,贪污犯、大骗子,砸银行或是贩毒的人。总之,钱不一定都
是好来的。否则没人能买得起这几百万元的房子。
妈的!社会越来越不平等了。他使劲地啐了一口。
一定要有钱的欲望,这会儿又在他心里变得汹涌澎湃起来,简直就是穷凶极恶。
他甚至也想去做强盗,或去砸银行。因为像他这种人,要想住上这样的房子,或生
活得与这一类人大致相仿,只有去砸银行。
这一早上,他的脸色明显地挂着菜色,他有两天没有睡觉了,今早上他又刚刚
从父亲的病床前赶来。老爸就要死了,已被吊瓶、针头、氧气管,支解得七零八落。
他的事真多。父亲患了绝症,母亲又是一个聋子,大哥正在打官司,二弟整天忙着
炒股。无论是打官司的,还是炒股的,都跟疯魔一样。老婆的单位又在闹下岗。还
有孩子,要高考了,老师前天又写来条子,是一大堆不及格的分数,竟像他推销的
装修报表一样。他总是把两者混淆。
妈的,富人绝没有这些穷事。只有穷人才会有这样一大堆穷事。他快步走到十
号别墅前。他是上个月踏进这片富人区的,敲了七八个门,才敲开了这一家。要知
道,只有这样的阔人装修起来才肯花钱。当然,他的推销起先并不顺利,门里的女
人根本不相信他。可是到了第三次,那个无比神奇的第三次,她却突然转变了态度,
甚至热情得让他吃惊。这曾使他十分费解,因为她的转变和其他人都有所不同。这
让他好长时间里琢磨不透。
他正在门上愣怔着,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他立刻飞快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他知道由于睡眠不足,他的脸上没有血
色。他笑着迈了进去,那笑像是永恒地挂在脸上,就像一幅招贴画。他希望他的脸
上永远能是一片阳光,永远闪着温和,让人觉得他的可爱。“你好。”他向她问候。
他发现她今天比前几次漂亮了许多。当然他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是阔人家
的太太,什么都见过的,永远轮不到他来眉高眼低。
在迈进房门的一瞬,他心里同时响了一下,简直就像一座挂钟,是咣的一声,
二十九万元的数字像钟摆一样在他心里咣当了一下。今天一定要拿下来。他这样激
励着自己,像个屠夫那样鼓励着自己下手时一定要准确。不要客气。
这时他看到茶几上的一些早餐,好像只动了一下,一小口。妈的,这种好东西
她都不肯多吃一口,自己早上却饿着肚子,没工夫喝一碗米粥。不光自己,孩子也
不一定有工夫吃饭,他的女人就更没有工夫了。一个学校离得远,一个上班离得远。
妈的!世界就是这样不平等。
她向他笑了一下:“那些图片都带来了?”她望着他。
他慌忙打开皮包:“都带齐了,您一定满意。”他现在对谁都是用您这个称呼,
改不了,大人孩子一律都是用您,毛病。他把一叠装修过的样品相片取出来,小心
地摆在茶几上。
她说:“你坐吧。”便走向了另一个门。
这房子里的门真多,大概有十三个,也许是十五个,他扭着脖子数了一下。原
来是十八个,一层就是十八个!妈的。光这些门装修起来也够五六万!他坐下了。
他知道,她是给他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