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白大褂的、穿保安服的人们都看着胖子,胖子在看尸体。
胖子走回来时脸色苍白,嘴唇紧张得发抖,一个劲地用手抹额头的汗。
“是严伟吗?”
“不,不知道。”胖子定了定神,接下来说,“脸没了,全没了,鼻子、眼都
找不着,根本没法认……”
赵老师这时候插嘴说:“严伟不是挺瘦的吗?这个尸体看上去怎么白白胖胖的?”
“可能是摔变了形。”眼镜说。
赵老师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远远地观望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看
不到死者的脸,是医院的人故意这样摆放的,我只能看到死者的衣着和头发。死者
穿着蓬松的竖条纹病号服,一头自来卷发,在正午的阳光下随风飘动,看起来生机
盎然,不像是消失了生命……我好像闻到一种不熟悉的水果香,仿佛那个姑娘就躲
在我背后。
一位大夫解释说:“他是头部着地,面部正好摔在栏杆上,很难辨认……看来
只有等亲属来了。”
另一位大夫让我们和公安局的同志们先到会议室休息,他说:“不知道死者家
属的意见,我们只能先让尸体在这里呆着。”
赵老师插话说:“最好先弄块布盖上。”
与讨论无关
我们大家在会议室纷纷落座。医院方面的负责人首先发言:“大家都已经看到,
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现在只能去正确对待。目前死者家属还联系不上,但公
安局方面、学校方面的人都已经到了,趁这个机会,下面请严伟的主治医师向大家
汇报一下事情的始末。”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三十来岁的英俊男子清清嗓子,用浑厚的男中音说
道:“严伟是昨天晚上才住进我们医院的,此前他在对面长城医院检查过,从那边
的检查结果来看,已经是肝癌晚期。但我们院还没有确诊,本来定在今天上午检查
的。昨天晚上大概九点钟,严伟请我给他打镇定剂,他说他已经连续七天七夜痛苦
得无法入睡,他说再这样下去就活不成了。可见,病人在当时的求生欲望还是很强
烈的。我给他打针以后,他睡着了。早上七点我去查房时,严伟的气色很好。他说
他昨晚休息了一段时间,我检查了他的脉搏、血压,一切正常,跟健康人没有两样,
他的精神状态也良好,还跟我谈到了这个夏天的天气。八点半我带他到七楼作检查,
下到七楼,他忽然说他的裤带松了,这样走路很难受,要求回去换一条。我对他说,
不用换,反正待会儿就要脱掉。但他坚持要换,说老是用一只手拎着裤子看起来不
雅。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就上楼去换裤子,结果就……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你说还没有确诊是肝癌?”
“是啊,从片子来看,确实像是癌细胞扩散,但也不排除是肿瘤的可能,需要
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再说就算是肝癌,也不是一定没有办法医治。我们一直在努
力减轻患者的精神压力……”
“那严伟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我们没有告诉他,但不要忘了严伟是个博士,那么有文化的人,相信瞒不了
他,何况同病房里住的都是肝癌患者……”
“如果不是肝癌,严伟就太可惜了……”房间内响起一片唏嘘之声,好像都盼
着是肝癌似的。
“这里面有问题!”眼镜悄声说,“一定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大夫太冷静了,他的冷静十分可疑。”
“你要他怎么样呢?”我说,“他已经够倒霉了,刚接手一个病人,病人就死
了,他的声誉不受影响才怪!他故作镇定,完全可以理解,难道要他为此就嚎啕大
哭?”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大夫好像隐瞒了些什么。”
“你说会是什么呢?”胖子问。
“现在还说不好,只是一种感觉。”眼镜若有所思地说。
“你侦破小说看多了。”胖子说。
公安局的一位同志在作笔录,他写得飞快,动作幅度很大,像是在作画。我很
想看看他画些什么,但我不敢,我是那种天生恐惧警察的人,不幸还是好人。另一
位警察坐在沙发里抽烟,虽然很用劲地抽,腮帮子陷成深坑,但还是无法掩饰一脸
的疲倦。
“我来说两句。”一个不知来路的中年人开口说话,他可能太久没有说话,声
音在会议室里转了几圈,特别响亮,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沉默了几秒钟,他接着
说:“公安局的同志们都听到了,严伟死在医院里,确实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这人是咱们学校保卫处的。”胖子小声告诉我。
“那什么叫‘没什么关系’?怎么说也是咱们学校的。”
“他代表领导的立场。”眼镜说。
我不再说话。谁都明白:无论发生多么糟糕的事,领导总是没有干系。更何况
严伟的死确实与领导无关,与学校无关,甚至与医院也无关,与谁也无关,与我们
的讨论无关,与什么都无关。他是咎由自取。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面前的热茶已经放凉,我已经不再考虑死尸,开
始想姑娘……要不要给她打电话呢?要不要喜欢她?向她提问之前,要不要先从严
伟谈起,她会有兴趣吗?——还记得那个死人吧?我就这样开始我们的谈话,可是,
谈点什么呢?……我们要一直手里拿着尿样多好!我们就可以像朋友一样,面对面
永远交谈下去,犯不着去把交谈变成性交……艺术的语言就是有助于把交谈变成性
交的语言!这是大朱的真知灼见,可是他没有肾病,也不阳痿!我不懂他妈的什么
艺术,什么语言!就算我懂,我的下半身也不懂!……
不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公安局的同志终于不耐烦等待下去,起身告辞了。赵老
师和中年人商量了一下,也决定告辞。医院方面的负责人不答应:“如果在你们离
开的这段时间,病人家属给我们来个突然袭击,那我们怎么办?”
“你们不是下午三点才允许探病吗?家属不会这么快赶来。”
“万一来了呢?”
“你们就安慰一下嘛!我们下午还会来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安慰。”
“还是你们来安慰好些。”
“人多力量大……唉!要是李眉在就好了!”赵老师长叹一声,“这样吧……
我们留个同学在这儿,他负责安慰家属。”说着,向胖子招了招手,“你留下。”
我看着胖子的一脸窘迫,忍不住幸灾乐祸。没想到赵老师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个
圈,指向我,“你,这位同学,你也留下。”更想不到的是,眼镜自告奋勇:“要
不我也留下吧……”
如何让死者的亲属获得安慰
“要是李眉在就好了!”现在胖子、眼镜和我垂头丧气地坐在会议室里,讨论
赵老师临走时说的这句话,想着李眉这个女人。
李眉,赵老师在危难关头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后面,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们
都愿意把她想象成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就像一只画眉鸟儿飞进阴森晦暗的监
狱,飞进了一个夏天的下午,飞进这个窗明几亮的宽敞的房间……成为三个百无聊
赖的青年的盘中美餐。让我们猜想她是赵老师的女学生,那样就会有一段荡气回肠
的师生忘年恋,想象她和赵老师第一次相遇在课堂,穿着低胸短裙的清纯女生坐在
第一排,而赵老师努力让自己的眼光离开那条若隐若现的乳沟,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这就够了,在初次相识的三个男人之间,谈到乳沟就够了,就足够使我们忘记
饥饿,忘记正在等待受难者的亲属,忘记自己的百无聊赖。
但是饥饿没有忘记我们,所以当医院食堂的服务员送来盒饭的时候,我们停止
了关于“李眉”的讨论。我们兴冲冲地接过饭盒,准备在一顿美餐之后,继续讨论
李眉。讨论一个共同的女人有助于增进男人之间的友谊,但是命中注定我们的友谊
到此为止。因为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走进两名医生,他们的后面跟着
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白发老头,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李眉。
胖子朝老头走过去,怯怯地说:“李老师好。”李老师没有理他,忙着对医生
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严伟的妻子,高丽萍。”
高丽萍,这就是我们要等待的人。可是李眉呢?难道就是那个糟老头子?
“跟你想的不一样,”眼镜对我说,“李老师是严伟的导师。”
“也是我的导师。”胖子说。
严伟的主治医师开始重新叙述事情的始末。高丽萍好像已经哭过,有气无力地
坐在沙发上,神情紧张。当她听到严伟从十一层楼上跳下来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
肺的哭嚎:“天哪!他是跳楼的……他这是不想连累我啊!”接着就倒在沙发上,
放声痛哭。
“难道她还不知道吗?”医生一脸困惑。
“我没敢告诉她,我只对她说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李老师似乎有点害羞
地说,“可能她一直以为严伟是病危了,绝没有想到跳楼……这事我想最好是大夫
讲。”
伴着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的哭泣声,李老师讲述了他如何在校门口碰上刚逛完商
场回来的高丽萍,并且把她带到医院。他说听到严伟在长城医院住院的消息,严伟
的妻子和父母都来了,他们前天从云南坐飞机赶到这里,开始住在“镜花楼”,但
是那里过于昂贵,所以今天搬了出来,所以至今还无法跟他的父母取得联系。
死者的父母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但那是下一个问题。我们此刻就要面对和解
决的首要问题是:如何使死者的妻子获得安慰?
主治医师喃喃说道:“……癌细胞已经扩散,生还的机会是很小的。”
“可是他妈手术后还坚持了半年呀……严伟啊,你怎么这么傻?我本来想手术
后好好伺候你的,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他妈?”
“我忘了说,严伟的母亲半年前死于肝癌。”李老师补充说,“来的是他的继
母。”
听说是继母,我们似乎都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剩下一个父亲了!—
—我们这么想。但是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怎么办?胖子、眼镜和我,还有李老师、
主治医师、医院负责人,我们所有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出于尊重,我们只能静
静地看着她,我们不能真正理解她的痛苦,因为我们自己不痛苦,在严伟跳楼这件
事上,我们一点也不痛苦。
把我们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是一串清脆的手机振铃声,是李眉打来的!高丽萍
对着手机大声哭喊:李眉你来吧!你快来吧!来吧!……
这是我们第二次听到李眉的名字,而且是从另一个人口中。李眉你来吧!你快
来吧!来吧!——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呼唤,每一个对别人的痛苦爱莫能助的人。
李眉很快就来了。
这个女人(果然是个女人)一走进会议室,就自动地进入了角色。她把手提包
远远地一扔,张开双臂,老鹰一样向高丽萍扑了过来,把她紧紧抱住,然后就发出
更为高亢嘹亮的哭声,一面哭,一面咬字清晰、中气十足地说:“我会永远永远永
远和你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相信我,我会对你和你的儿子负责到底!”
生活就这样拙劣地模仿着电视剧。在这部电视剧中,李眉一声声呼喊: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而高丽萍在李眉的眼泪和誓言的双重轰炸下顽强地保持着清醒,机智
地驳诘:“可是你永远代替不了严伟……”是啊,没有人可以代替严伟,他不在了,
世界留给他的位置就空着,永远空着,像一张贪得无厌的大口,什么都填不满。
我们等待着欣赏李眉的尴尬。
但李眉毕竟是李眉,她抱紧高丽萍,大声疾呼:出去!你们所有人都出去!让
我俩静一静,就我们两个人!
两位医生、李老师、胖子、眼镜和我灰溜溜地鱼贯而出,我走在最后,忽然看
到一位医生又折回来,是医院方面的负责人,他大声问:“你们要看尸体吗?”
“不看不看!”“不看!”两个女人一起回答,高丽萍还拼命跺着脚。大夫来到走
廊上长出了一口气,说:可以收尸了。
就这样把时间浪费掉
胖子、眼镜和我,我们三个在厕所里不住哀婉那份盒饭,那份没有到口的香喷
喷的盒饭,可能就是我们今生错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就给儿子吃吧!”我说。
“给狗吃!”胖子说。
“给狗儿子吃!”眼镜最后说。
我留神观察他们小便时的眼光,发现他们只是无趣地盯着自己的家伙,盯着自
己一切幸福和不幸的根源,盯着自己的痛苦和快乐。还能要求我们怎样呢?除了这
个委琐、丑陋、英挺、美好的自我,我们应该去、还能去关注什么呢?当我们的身
体在从事任何一种行为时,谁能控制我们的眼光,谁就能控制我们的思想。
眼镜拉上裤链,突然说:“胖子,你太阴了!这样耍我?”
“我怎么啦?”
“你师兄死掉你怎么能不知道?装着跟没事似的。”
“你不要冤枉我,我真不知道。严伟是自费生,不跟我们一起住,我就听李老
师说过他病了住在长城医院,谁想到他跑这儿死掉?”胖子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不过你还不算最阴的,最阴的是那个主治医师。如果我没有推理错误的话,
严伟的死另有隐情。你们应该注意到,对严伟死亡事件的两次叙述中,存在着一个
明显的矛盾:第一次,医生指出严伟的病还没有确诊、很有生还的可能,但第二次
却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必死无疑。前一个说法是用来说明:这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严伟是自寻死路,虽然可惜,但跟我没什么关系,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确实可
惜;后一种说法耐人寻味,这里曲折地掩藏了对一个女人的巨大的同情,这是一种
试图使失去丈夫的妻子获得安慰的努力。那么,在这种同情和努力的背后,潜藏着
怎样的可能性呢?……我注意到,主治医师高大英俊,而死者的妻子风韵犹存,如
果假设这里有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我说的是婚外恋,而死亡因爱产生,相信没有
人会反对……”
“放屁!”胖子发火了,“高丽萍才来两天,搞哪门子婚外恋?”
“你这就不对了。首先,你凭什么认定医生和高丽萍不是中学同学呢?凭什么
他们以前就不可能有猫腻?如果他们是青梅竹马,那么事情不是很合乎逻辑吗?其
次,就算他们素昧平生,难道就不可能一见钟情了吗?……”
“狗屁一见钟情!”
“你的人性太阴暗了!我们应该相信所有那些我们得不到的东西,这是革命的
乐观主义。”
“那好,你说大夫怎么杀的严伟?先把他毒死,再打烂玻璃,把他扔下去?”
“你不要误会我。大夫当然不一定亲手杀死严伟,他完全可以采用心理暗示的
办法,让严伟自己跳下去,作为大夫,他一定知道一个失眠了七天七夜的人是多么
生不如死,是多么容易接受心理暗示。”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那还不是唯一的可能。另一种可能出现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