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呼他朱老头。
朱老头打算在自家这块杂草地上建个厕所,当然,是城里的那种,撒把尿有水
冲洗。
朱老头的厕所刚进入施工阶段,管国土的乡干就找他要钱,说是要交乡村建设
费。朱老头胀着喉咙就和那乡干吵上了。
很自然地,朱老头找到了乡长米山。
朱老头说:米乡长,我是在自留地上建的厕所,还要交费?这是哪里的规定?
看到朱老头脖子上的喉管跳动不已,米乡长就缓着口气,说:老朱啊,这确实
是乡里规定的,不过,看在你是下岗工的分上,而且又是个工作了四十多年的老工
人,这就免了,这就免了。米乡长说着便把那位乡干扯到一旁嘀咕起来。
朱老头像位得胜回朝的将军,仰了脖子往工地上赶,见大伙正闲在那儿,就用
命令的口气吼着:继续开工,他奶那个疤子,老子工作时你连个血泡泡还不是呢,
敢收我的钱,哼!
一所漂亮的厕所拔地而起。厕所有两道墙门,左男右女。朱老头怕乡下人不识
字,特意找小学老校长在墙门上画了两个人头,左边的是个平头,右边的留着很长
的辫子,让人一看就知道该走哪道门。
在厕所快要启用的时候,朱老头想到了请客。若不是米乡长特意关照,那乡干
欺到头上了咱也无法。应该感谢乡政府的领导。
选了个带“8 ”的吉日,朱老头决定请乡政府领导们的客。
这天,朱老头满心欢喜走进乡政府。找书记,这个不知道,找乡长,那个不知
道,找副书记副乡长,这个那个都不知道。正当朱老头有点心灰意冷时,妇女主任
来了,说书记乡长都在坪口村的支书那喝酒。
朱老头跨进坪口支书门坎时,书记乡长们正在划拳,有的在用筷子撮花生米吃,
有的在咝咝地吸烟,根本不把朱老头的到来当回事。
支书很敏感,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邀朱老头进屋喝杯酒,但都被朱老头不
了不了加以谢绝。朱老头悄悄地告诉支书,他是来找米乡长的。
支书于是在米乡长血红的耳根上捎上一句,米乡长就出来了。
朱老头像只温顺的羊,笑嘻嘻地告诉米乡长,说,咱想请乡长书记们的客,时
间是明天上午10点钟,在车站门口。
米乡长脸上顿时露了笑容,很谦虚地说:朱老啊,你建那个厕所,我们乡政府
是应该支持的,但你已下岗几年,请客的事就免了吧。
朱老头说:不会破费多少的,请你们一定赏光,一定赏光,啊?!
米乡长就很痛快地代表屋内的七八位领导答应了,并从耳朵上摘了根香烟递给
朱老头,还要朱老头进去喝几杯。朱老头手舞得像在练太极,表示感谢了。
次日上午9 点48分,朱老头的厕所边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虽然是个厕所,
围观的人却很多,但朱老头总是婉言地谢绝着任何人入内哪怕是去方便。
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再一次提醒了书记乡长们:朱老头要请客了。于是,书记乡
长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离厕所不远的车站口。
朱老头像找到恩人一般,奔过去,拉着书记乡长们的手,说,那边去,那边去。
围观的人又增加了许多。
朱老头扯了嗓门说:今天,是我老朱的厕所开张之日,为感谢乡领导对我的支
持,我请他们第一批入厕,痛痛快快地拉上半个小时哪怕是一天,以表示我的一片
心愿。
人们在杂乱无章地吼笑着。乡领导也在杂乱无章地转移着。
朱老头的“请拉”没有达到预期目的。相反,第一个进去的倒还是他自己。朱
老头总是想不通:别人请吃,我请拉,又有什么不对呢?吃和拉原本就是一个人很
重要的两件事!
至今,凡到了青树乡的人,都可以看见朱老头整天守在他的厕所门口,身前还
竖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小便1 毛,大便5 毛,乡下老人儿童全免。
诗人高世平逝世若干年祭
肖向云
即使他没有进入睡眠,他也是在睡觉。
高世平其人
若干年前的一天,当高世平走进524 寝室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看尼采的《悲
剧的诞生》。
高世平光着头,但满脸胡子,背着被褥等行李,像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囚犯。
这幕情景,一直很清晰地存储在我的记忆之中。以至于数年后我作为记者去某
著名的监狱采访时,看到那些外形异曲同工的犯人,我的内心像被冰刺般,既亲切,
又疼痛。
高世平看到我对面的那张床空着,就走过去,把行李放下来。
那张床的主人在读了一年书之后就主动退学了。该主人认为我们这所三流大学
会埋没他的才华,这座安逸的城市也会腐化他崇高的理想,他说他不想像一条不思
进取的鱼,生活在禁止垂钓的池塘里。他要再复读一年,考到“激进”的南方去。
于是那张床成了我们524 寝室三个成员堆放杂物的公用之地。棉被、衣服、足球,
还有臭袜子之类的把它打扮得狼藉不堪。
高世平见到床的这般尊容,呆了一下,就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不说话,也不
动。
早些天,我就听说高世平要到我们班来插班,并且要住在我们寝室里,因为中
文系只有我们524 寝室还空着一个铺。
高世平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个疯子。
中文系里的人都这么称他。
一个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的人要到我们班来插班,而且住在我们524 寝室。
不行,我反对。将与高世平邻床的老枪反应最为激烈。
咔嚓,你的脑袋便掉在地上了。我的邻居阿毛很带劲地说,你和他是邻居,你
的脑袋又最圆,晚上他当然要把你的脑袋当西瓜。
在高世平来到524 寝室的前一天,老枪去系里大闹了一番。但结果我们还是无
法拒绝高世平,一个疯子将要和我们共同生活。
听说他没事了,住了一年的院,治好了。我说。
笑话,精神病能治得好么?阿毛说。
于是我们沉默。
疯子并不可怕,关键是要弄清楚他是怎样变成疯子的。
你知道么?
不知道。
我、阿毛、老枪三个都不知道,整个中文系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高世平发疯的真
正原因。
高世平本来比我们高一届,而且高考分数在他们那一届中最高。听他的一位原
室友张良说,有一天,他正在寝室里弹吉他,高世平突然拿出一把剪刀轻轻地走过
来,只听“咔嚓”一声,吉他的弦断了。张良当时愣在那里。而高世平却当作无事
一般,拿着剪刀又坐回他自己的床上,盯着张良。张良有点毛骨悚然,赶紧向系里
报告。
第二天,高世平被送往第七人民医院——精神病医院。
据说高世平在七院表现得很不错。一年后,高世平出院了。
我放下《悲剧的诞生》,好奇地看着高世平。
终于,他抬起了头,目光和我相撞。
我一惊,朝他笑了笑。
高世平也向我笑了笑。
抽烟吗?我跳下床。
医生说我不能抽烟。高世平摇摇头说。
于是我帮高世平收拾床铺。但他居然不来帮忙。他也许是害怕弄乱了我们的杂
物。所以他只是看着我收拾。
我在高世平的旁观下收拾杂物的过程中,骤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在我
看来,高世平不只是个陌生的人,他特殊的身份决定他身上有种让人迷茫和畏惧的
东西。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时刻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在路上,要接受行人目
光的掠夺;在谈恋爱时,要接受恋人眼神的捕捉……但此刻,我在疯子高世平的注
视下,感觉比第一次在公共浴室洗澡时要难受得多。这种惊慌的感觉随着我的思想
的深入更为强烈。于是我便加快了动作,将床上那堆积如山的杂物又胡乱地堆在墙
角。我想,相对于我,在我收拾杂物的这段时间里,高世平是个胜利者。在精神上,
他尽管是个疯子,但我简直像个小丑,他像个统治者,在得意地观看我笨拙的表演。
当我把床收拾干净,将高世平的被褥铺好,这才转过身来,抬起头,朝高世平
笑笑。
然而高世平对于我表现出的雷锋精神仍然没有表示,甚至连最起码的谢谢二字
都没说,他只是对我的微笑报之一笑,然后就舒服地躺在床上,不说话。
我们竞相巴结高世平
在高世平不说话的时候。我开始进一步思想。
我该怎样在将来可能发生的非常事件中使自己安全无恙?
最后,我决定继续巴结高世平。
但我没想到,我的室友的想法跟我完全一致。
高世平,吃苹果吧。我说。
高世平,吃葡萄吧。根说。
高世平,喝牛奶吧。毛说。
但我们从来不买西瓜回寝室,高世平在场的时候,我们也绝口不提“西瓜”二
字。
显然,高世平对他所受到的礼遇措手不及。因为据说高世平在他原来的寝室里
并不受到尊重。他的室友很少和他说话。他是个孤独的人。
苹果、葡萄、牛奶等对于高世平的嘴巴来说,也是十分陌生的东西。
高世平不仅是我们学校中文系史上唯一的疯子,也是中文系最穷的学生。他的
家乡是全省闻名的贫困县。他的弟弟学习成绩也非常好,但家里没钱供两兄弟读,
弟弟很懂事,中考故意考砸掉,后来去一家修理厂做学徒工了。
高世平坐在床上,面对这些诱人的东西和我们的笑脸,显得很惊慌。
我感到,高世平的这种惊慌,跟我在替他收拾床铺时的感觉十分相似。
过了很久,在证明我们不大可能在食物里下毒后,他先是接过我削好的的苹果
咬了一口,又摘下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然后接过牛奶一饮而尽。
在消灭掉我们的贡品之后,他朝我们笑了笑。又躺下来,继续睡觉。
我们面面相觑。
疯子是不是喜欢睡觉呢?
我们开始小声地研讨这个问题。
最后,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疯子的思维在现实中缺乏具体的反映,所以他对现
实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而梦的情景与他的思想比较接近,所以疯子喜欢睡觉,在
梦中寻找某些满足。
但白天黑夜都在睡觉,都能睡得着吗?
我们的解释是:即使他没有进入睡眠,他也是在睡觉,因为现实的世界对他来
说没有什么意义,他在不停地想象,并在想象中获得他所需要的东西,或者进入更
深远和广阔的想象之中。
我不知道,我们的巴结行动究竟算不算成功。
但至少,高世平消受了我们的礼物。第一夜,我们平安无事。
第二天早上,我们洗漱完毕,准备去上课时,发现高世平还没有起来。他把头
蒙在被窝里——他对这个光明充满敌意(后来我在他的记事本里看到这样一句话:
白天是罪恶的,所以要取消光明)。
我们有点犹豫,要不要叫醒他让他和我们一起去上课?
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叫醒他,因为如果他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寝室里,肯定
会以为我们不把他当作同类,是在歧视他,这样可能会使我们巴结他的心血付诸东
流,同时,我们还决定今后不能让他单独行动,我们要保护他,监视他,不能给他
有对我们和对他自己不利的机会。
我们把高世平拥在中间,说着黄色笑话,去上课。
我陪着高世平坐在最后一排。
他依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但他似乎很听话。我叫他把书打开,他就打开书;我叫他记笔记,他就记笔记。
但不一会,他又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了。我只好不断地催促他。这样一节课下来,他
的笔记倒是记了不少,但都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像一个被强歼的国家。
下课后,我问他这节课都讲了些什么。
讲了什么?高世平反过来问我。
天啦,难道他听课真的是左耳进,右耳出?
于是我又发现了疯子的另外一个特征:对于不属于他的世界的东西,他不会去
主动关心,即使那些东西强行进入他的脑子,他也会很快把它们忘记。
也许现在对于他来说,上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读书呢?
高世平每天要服用一种我已经忘记名字的药物。在这种药物的抑制下,看上去
他还正常。但我悲哀地发现,他已经丧失许多常人的思维,他的逻辑相当复杂,但
与我们千百年来所约定俗成的逻辑大相径庭。他不可能通过毕业考试,也无法工作。
我理解到这一点后,就改变了原来局外人的角色。我意识到一旦高世平离开相对单
纯的校园,他将是个悲剧。我们要给予高世平同志般的关怀和温暖。让他度过对于
他来说最有意义的有限的大学生活。
我们和高世平建立起了真诚的友谊。
高世平也渐渐地融入到了我们这个集体,但我们唯一对他不满的是,他的牌技
实在糟糕。尽管他似乎时刻都在思考某些问题,但他在打牌时却从来不思考,所以
每次都输得一塌糊涂,这样我们就不愿和他打牌。但他偏偏很喜欢打牌,在闲暇的
时候,他就像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常常在邻舍或走廊上高声叫喊:一缺三!打牌喽!
在我们打牌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观看,很乖巧,这个看看,那个看看,不时
咧开嘴笑,倒给我们增添了不少乐趣,他咧嘴的姿势也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尤其是他进入梦境的时候,他的嘴总是咧开着的,口水也会一点一滴地流出来。有
一次我们曾做了个精彩的实验:把一只杯子放在他嘴下,等他醒来时我们发现,杯
子里居然装满了大半杯从他体内流出来的液体。而高世平却居然对我们的实验不屑
一顾。他说,这是他体内多余的东西,出来好。说着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液体,又
侧身睡去。
我们打牌通常是输了的出钱买水果,而跑腿的总是高世平。有时候,我不忍心
看着他被排挤在牌局之外,就主动邀请他做对家。结果可想而知,往往输得一塌糊
涂。但高世平从不在乎结果,不管输赢,他总是笑嘻嘻的,很开心。我想,如果人
们在打牌时都能像高世平这样豁达,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什么赌鬼了。和高世平做
对家,并非都是坏事。他的臭名昭著的牌技使我常常怒火中烧,但又一次次地被迫
熄灭——我怎么能跟一个疯子计较呢?我的忍耐能力得到了有效的锤炼。这种忍耐
能力也使得我后来在谈恋爱时得到了出色的表现和回报。
这样高世平的睡觉时间也大大减少了。虽然比起我们仍多得多,但上课的时间
他无法入睡。我们去上课的时候,是一定要友好地逼他一起去的,在课堂上,他一
次次趴在桌上,又一次次被我们叫醒。最后,他也习惯了,不再在课堂上睡觉,但
他还是不听课,而是望着教室里某一个地方发呆。
后来我发现,高世平除了睡觉还有两个嗜好。
一是写作。我惊讶地发现,高世平是个文学天才。有时候,我们在别的寝室玩,
往往在突然间,他会飞奔回到524 寝室,从他的桌子里掏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