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于心何惬!所以坚执不从,父亲就道:‘生员忤逆了。’”知府道:“这个自是使不得的。请回,自有裁处。”
忽然王翠翘至,知府道:“马翘,那束正告那束生员,要把你退还娼家,你怎么说?”王翠翘道:“爷爷,只有娼妓从良,那有良妇从娼之理。小妇人既嫁束门,生是束门人,死是束门鬼,生死由他,却是不出他门的。我既离了马家,怎肯再陷马家。求老爷笔下超生。”知府故试之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断入娼家,那由得你的生性。”翠翘道:“任凭老爷鼎烹刀砍,此事实难从命。”
知府未及回言,马不进一头走上道:“禀上老爷,马翘原是我家出来的,求老爷断还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胆闯入?你叫甚名字?”龟奴道:“乐户叫做马不进,闻知束客告退马翘,特来领人。”知府道:“你是来领人的?判把你,你领去,且跪在一边。”
忽又走上一个禀道:“小乐户名唤甘下流,闻知束家不要马翘,特来递领子官买。”知府道:“跪在一边,也不教你空归去。”甘下流亦跪在那里伺候。马不进争道:“马翘原是我家的,你好没廉耻,怎要来争讨?”甘下流道:“她已出了你家门,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讨之,怎见得你该讨?我便不该讨?”
两个闹得飞反。皂隶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争得,虽没有人领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采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开血淋,跪在地下。知府道:“这起乌龟如此强横,她已从良,物各有主,我又不曾有官卖之说,何物龟奴如此放肆!各枷号一月示众。”马不进、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来。他们还想辩说,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十个忤腮,打得脸肿如瓢,枷出府门外。
急得秀妈乱跳,要闯进去禀。门上栏阻不肯放,秀妈乱喊乱叫。知府叫拿,两、三个赶到外边撮了秀妈就走,进见知府。知府道:“这泼妇甚事在衙门前大惊小怪?”秀妈禀道:“我丈夫马不进来领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爷打了又枷?”知府道:“我无官卖之示,谁着他来寻事?公堂之地,岂容乌龟横行!将这泼妇串起来。”
三、四个皂隶赶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就串。知府发怒生嗔,叫着:“实拶。”两人用板子抬将起来,一百二十撺梭,梭得秀妈鲜血淋漓,痛楚不过,只将两脚双搓。不但裙裤尽脱落完,连膝裤、裹脚鞋子,一齐都吊了下来。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众。”从人拥出。不但受苦又要破钞,求他们私开串子,暗地开枷。许多事情不题。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向翠翘道:“你不回娼家,我须要尽法。”翠翘道:“宁可法下死,不愿复入娼家。”知府叫取枷来道:“打便饶你,要枷号一月,方不断你入娼家。”翠翘道:“愿领老爷法度。”
上了枷,将封封条,束生赶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问道:“你怎么累他?”束生道:“生员要娶她时,她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她是个有见解的女子了。”束生道:“此妇不独有见解,且深通文墨,还求公祖大人开一面之法网,则生员夫妇享无疆之福庇,万代阴功,千秋德泽。”知府道:“翠翘既莺擅词韵,何不也以枷为题。昔本府曾见古才女,有以枷为题,做《黄莺儿》一曲,甚是风雅,流传至今。即事咏来,如有可取,我便开豁了你。”
翠翘闻命,不敢推却,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黄莺儿》一阕。
虽与木为仇,喜圈套中得出头。感方圆遮盖全身丑,但胁肩可羞,坐井可忧。可怜泪痕流,不到衫和袖。谢贤侯,教人强项,再不许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胜欢喜道:“此作比旧更加隽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永断为夫妇。”令左右开了枷,教束正进来,吩咐道:“人家讨了这样好媳妇,是极难得的。你怕亲家怪,不带王氏回家便罢了。做官的谁没有三妻两妾,父子到此也须量情,翁婿怎么管得这样事?”束正哑口无言。知府叫取一对采旗,当堂题一联道:
今日配鸾凰,喜见才人逢淑女。
明秋开文运,更夸丹桂伴嫦娥。
着鼓乐花灯喜轿,双双送回束宅。束生、翠翘拜谢太爷玉成之恩,上轿归家,好不兴头。束正到此田地,无可夸何,只得倒依着府尊吩咐,瞒得隐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翘拜见父亲,父亲便道:“贤媳妇,不是为公的不能容你,恐家里媳妇容不得你。”翠翘道:“我尽我做小之道,听她逆来,我只顺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无锡去,她也无可奈何得你。”翠翘拜谢而退。
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内外大小无人不赞其贤德。只苦不进、甘下流,枷了不算,开枷时又是二十。秀妈开串,也是十板,没要紧受了这一段苦楚。束正吩咐儿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翘独居,恐怕家中人来见了,惹气生端,上下瞒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须是己莫为。恁般娶子妹,经官动府,怎么瞒得许多。早有人将这些行径传在宦小姐耳朵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瞒我,若他明对我说,娶了一妾,我倒要体贴丈夫志气,惜我自己体面。他既瞒我,我便将计就计,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看他们可能出我之范围么!”
或有家奴讨好报道:“相公外面又讨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讲完,大骂道:“这奴才该死,相公取小岂有不对我说之理!此必相公打骂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离间我夫妇,其实可恼。本欲送官惩治,相公不在,不便见官,罚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
掌了,犹恨恨不平道:“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别人火也罢了,怎么连家主公也发起火来。如再有一人乱言者,拔去四个门牙。”大家哪个再敢开口。苦了这个多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欢喜,又招束生的怨怅。
有奶娘李妈妈对小姐说:“娶妾之说只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得束生过,他决不瞒我的。况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辈,他何苦瞒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道:“实是束刍自临淄来说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于何人之口?原来是这奴才。当时他打碎了一只玉钟,是束相公所爱之物,着实打了他几顿。他怀恨在心,今乃造出此言,激我为不贤之妇,毁家主公为薄幸之人,情实可恨。”叫束能去叫束刍进来。
束刍到,小姐吩咐道:“毁谤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了他四个门牙。”命下如山,谁敢不遵。拿斧子的,铁钳的,缚手缚脚,一齐动手。束刍大叫一声,昏死地下,移时方醒。而四齿已拔落矣。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别心苦何忍分离
醋意深全不说破
词曰:
恩爱场中难着假,慢道夫妻,且说三分话。吐吞半语令人讶,藏瞒一字像知为诈。负罪若能陈且谢,怜念真情,尚可希图吧。如斯掩掩与遮遮,翻教白日成长夜。
右调《蝶恋花》
话说宦小姐自拔去束刍门牙之后,再无一人敢谈娶妾一事。过了年余,竟若无闻。束生为此事也托心腹来探问访察,并无一些风声。脚色回报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对翠翘道:“我娶了你一载有余,我着人到家中去探访,大娘竟不知道,你说瞒得好吗?”翠翘道:“人行草动,鸟飞毛落。临淄如此惊官动府,难道家中竟没有一些风声。且事经一载有余,如此之久,难道人言竟没有半字起漏。竟若不闻之说,毋乃有诈乎?”束生道:“卿亦料得是,但她来往音信,并无一字知道的,难道这也不足凭信?”
翠翘道:“事虽如此,我终不能无疑。郎居临淄已久,乘大娘风声未觉,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话说,也好调停。无甚话说,也去安顿人心。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于色,大喜不见于形。这等人胸中挟持,大包举宏,机深虑远。说起来我甚怕她。郎君忠厚沉潜,恐非智多星对手也。”
束生道:“正是。她替我恩爱最投,自结缡以来,曾无半言参商拂逆。然吾实惮之如虎,言辞笑色俱不敢轻亵者。及思其生平行事,夫妇之间,并无一毫不堪之处。而此心之所以独歉者,以其举止庄严,行事不苟,如见神明,不敢放肆耳。久欲回去,以观其知否之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别耳。”翠翘道:“她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安我。不乘此时未发之初,你自去调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责你个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愿一家和合,上下安平,则此后日正长也。”束生道:“如此,则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随人去见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长,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门已久,也该家去一望,安顿大娘子的心,免使旁人议论。你贪恋这边,触了那边,惹动他爹娘带累老子驳嘴。”束生道:“她也劝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这般说,明日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盘缠与扉牲口,打发束生起身。束生回见翠翘,道及父亲之意,翠翘道:“妾之见亦如是也。”
当夜整酒,为束生送行。道:“郎君此行,须要善于安慰。明年此日,妾望郎归也。”言罢,凄然泪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必然就来,不致卿悬望也。”翠翘道:“你一别故乡,今经一载有余,方得言旋。归家半年三月,即要出来,大娘岂不动疑?一疑则事端开矣。郎虽恋妾,非一载断断不可来临淄。”束生悲咽不胜,翠翘血泪交流。束生道:“无限风波,方才宁贴;有限姻缘,遽尔远别。即铁石人,亦寸寸肝肠断也。”翠翘亦洒泪道:“君家恩爱夫妻,因妾抛离一载有余,妾罪擢发莫数矣。承郎恩爱,报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日之愿也。但时穷势急,再不容迟,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杀碎矣。”乃相对而泣。
束生道:“向读江淹之赋,不见其可悲,今日轮到自身,觉言言俱泪也。”翠翘道:“情之所感,鱼鸟能通,况人耶?江淹别赋,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赋,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也。诗以纪事,如此远别,不可无言,各述所怀,以记今日之别。”翠翘道:“郎请先题,妾附骥尾。”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诗曰:
含情伤别远,樽酒暂留连。
故国今将返,他乡日渐偏。
帆张河上路,马闯渡头烟。
两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翘看了道:“其情悲,其意远,不减江淹《别赋》。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广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赋壮游。妾在家中频计日,问君何日大刀头?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伤惜别难。一曲骊歌两行泪,送君明日出阳关。
其三
今夕是何夕,伤别不成欢。无端铁马风翻骤,惊散离魂就枕难。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瞻望复关何处是?爱而不见涕涟涟。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圆人且离。两地江山万余里,不知何日是归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对难为言。忽闻天半孤鸿唳,似诉离情话来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饮不忘悲。人道解愁须是酒,酒入侬肠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见月光王。月园月缺只十五,郎去郎来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强笑媚良人。怕郎憔悴因侬病,惜郎劳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离共死别。死别能期会九原,生离两地惟啼血。
束生道:“‘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今夕之吟,殆不减琵琶调也。我江州司马泪枯肠断矣。”泫然流涕,几欲失声。翠翘气咽不能语。久之,道:“郎毋作儿女态,旁人观之,谓郎无丈夫气。登程切忌悲哀,愿郎节情节伤。岂不闻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伤至此,儿女情长,英雄之气自减。且以重瞳之勇杰,而不免虞兮奈何之叹。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斩情绝爱为高也。况我与子乃才人淑媛之辈耳。情之所锺,正在我辈。虽质之父母国人,庸何伤乎!”翠翘道:“郎言及此,爱侬深矣,岂侬反忍割爱?但明日远行,风霜道露,羁旅程途,以过伤之体冒之,非所以为之珍重也。”
满斟一钟,递与束生道:“愿郎满饮此觞,妾吟诗一首,以广郎意,以壮行色。”束生接过酒来道:“喉间哽咽,实饮不去。”翠翘道:“别酒须当强吞以解悲。”乃吟古诗一绝云:
千里不为远,十年归未迟。
同在乾坤内,何须怨别离。
翠翘喉音清绝,如怨如诉,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诗哪里解得我愁烦,徒愈增我抑郁耳。”翠翘道:“然则歌‘大江东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翘道:“只恐春色恼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时也,何得虚度过了。”翠翘道:“如此妾叠被铺床,郎君好安寝矣。”束生携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帐,明日凄凄可奈何!”翠翘道:“流水未干容未老,他年依旧驾银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浓桃艳李之时,恩爱情深,难丢难舍,尤云滞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罢。正是:
话向枕边说不尽,隔林鸡唱又天明。
束生起来,梳洗未完,而征车已迭催矣。此时再不能留恋,别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泪而行。翠翘还欲送至门前,忽束正同合店亲友,俱到厅上来送束生起身,翠翘遂不能远送,惟立屏后洒泪而已。束生将行李发完,又走进来对翠翘道:“我去,卿当耐烦。”深深一揖,泪流满脸。翠翘不能答一字,流泪点首而已。束生割爱分襟,拜辞了父亲,别了亲朋,上马南回。
到了王家营,过了黄河,写船竟枉无锡,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束生到了自家门首,恐怕宦小姐有些风声在耳朵里,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这许多。大着胆,放开心走将进门。
这束生从母死之后,就是宦小姐掌管家业。丫头忙报小姐,小姐连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来了。”束生连连作揖道:“久别,久别。”小姐道:“店中俱好吗?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吗?”小姐道:“好的。他说要讨个得用的丫头来伏侍我,不知几时方讨得中意的送来哩!前有书一封,白镪一百,寄与相公买书籍的;潞绸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谢,已收了。”小姐吩咐厨下整酒,与相公洗尘。那些家人、小厮,丫头、媳妇,一齐俱来磕头。此夜尽欢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远归,其恩爱自不消说。束生起初还怕她晓得,打点些诰言回复。若问起此事,便直头说个明白。那晓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题破。忖道:“她既不晓得,正好瞒她。我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