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普加乔夫是个什么人?”上尉夫人问。伊凡。伊格纳季奇这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马上不吭气了。但是,为时已晚。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强迫他和盘托出,并向他发誓决不告诉任何人。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恪守誓言,向任何人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只是除了神父太太一个人之外,那也是不得已,因为神父太太的牛在草原上放牧,得小心叛匪劫走。不久,大家就纷纷议论普加乔夫了。传闻五花八门。司令派遣军曹前往各村各塞去打听。过了两天,军曹回来报告,说是他看到离本要塞六十俄里的草原上有无数篝火,问巴什基尔人,说是一支来头不明的队伍正在开过来。此外,任何确切的情报他也提供不出,因为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要塞内的哥萨克中间,看得出发生了异常的骚动。他们聚集街头巷尾,窃窃私议,一看到骑兵和驻防军就立即散开。叛匪派了密探打入他们中间。有个皈依正教的卡尔美克人名叫尤莱的来见司令,汇报了一个重要的机密。尤莱告发,那个军曹的情报是假的。那狡猾的哥萨克回要塞以后,对他的同伙说,暴徒那里他曾到过,而且见到了他们的头头,那头头让他吻了自己的手,跟他谈了很长时间。司令马上把军曹关起来,让尤莱接替他的位子。哥萨克们听到这个消息,公开表示不满。他们大声口吐怨言,而奉命执行司令指示的伊凡。伊格纳季奇亲耳听到他们说道:“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驻防军耗子!“
司令想当天就提审犯人,但军曹从禁闭室逃走了,显然他的伙伴帮助了他。新的情况使司令更加不安了。捉了一个持有造反告示的巴什基尔人。司令想趁此机会再次召集军官开会,因此又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支使开去。伊凡。库兹米奇是个过分直心眼的人,脑子里缺根筋,除了上次他使用过的办法以外,再也想不出新的法。“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他干咳两声,开口说道,“据说盖拉西姆神父从城里收到了……”
“你说什么呀!伊凡。库兹米奇!”上尉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当然又是想召开会议,又想把我支开,好让你们讨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情。可这次你休想骗我,”
伊凡。库兹米奇目瞪口呆。“嗯,老妈妈!”他说,“既然你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留下来也得。当着你的面我们讨论也没什么问题。”
“好!这还差不多。老爷子!”她回答,“你可不是要耍滑头那号人。好了!去把军官们叫来吧!”
我们又聚集一起了。当着夫人的面伊凡。库兹米奇向我们朗读了普加乔夫的告示。这告示是由一个文理不通的哥萨克执笔写的。匪首宣称他要马上进攻我们要塞,号召哥萨克和士兵加入他们一伙,劝告长官不要抵抗,否则格杀勿论。告示行文粗俗,但很有气魄,因此,对于老百姓的头脑产生可怕的影响。“简直是个骗子!”司令夫人说,“他竟胆敢指示我们!
要我们开门恭迎他,把军旗放在他脚下!嘿,这狗养的!他不会不知道我们从军四十年了吧?感谢上帝!什么事情我们都没见过?难道真有屈从叛贼的司令官吗?““当然不会有,”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不过听说,好多处要塞已经被那强盗攻占了。”
“看起来,他倒是人多势众。”希瓦卜林说。“现在就来让我们看看他有什么真正的力量。”司令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把仓库的钥匙给我。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上来,命令尤莱拿根皮鞭来。““等等!伊凡。库兹米奇!”司令夫人说,站起来,“让我把玛莎送到别的地方去。不然,一听到喊叫,她会被吓坏的。实话说,我也讨厌拷打。你们干你们的事吧!”
逼供讯在古代司法中成了惯例,已经根深蒂固了,以至禁用刑讯的圣旨长期不发生作用。大家都认为,罪犯的口供理应是犯罪最有力的证据——这种想法不但毫无根据,甚至反而跟健全的司法观念完全抵触,因为,倘若被告不承认他有罪,这不能证明他真的无罪;反之,如果被告承认他有罪,同样也更不能证明他有罪。直到目前我还偶然听到一些老法官对野蛮习惯的取消表示惋惜。即使到了现在,对刑讯的必要性,无论是法官还是犯人,也都毫无疑问。因此,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对司令的命令表示惊讶和激动。伊凡。伊格纳季奇去带那个锁在仓库里的巴什基尔人去了(仓库的钥匙归上尉夫人保管)
,几分钟后,犯人已被带进前堂。上尉命令把他带进来。巴什基尔人跨过门槛,费了一把劲(因为他带了脚镣)
,他摘下高高的帽子,在门口站住。我看他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这个人了。他大约六十来岁,没有鼻子,没有耳朵,脑袋剃得精光,没有胡须。零星长了几根灰毛。他个子矮小,精瘦,驼背,但两只小眼睛如同两团火在此燃烧。“嘿嘿!”司令说,他吓人的特征告知我们他便是1741年暴动受刑者中间的一个,“看来你是一只老狼,从前落进过我们的陷阱。看起来,这不是你第一次造反了,难怪你的狗头刨得这么光。来!挨近一点,从实坦白,是谁派你来的?”
巴什基尔老人不吭声,抬眼望着司令,似乎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做声?”伊凡。库兹米奇接着说,“或许你别尔米斯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问他,是谁派他到要塞里来的?”
尤莱用鞑靼话翻译了伊凡。库兹米奇的问题。但巴什基尔人还是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雅克西!”司令说,“在我这儿不怕你不招。弟兄们!把他鬼样的条纹袍子剥掉,使劲抽打他的脊梁。尤莱,使劲揍!”
两个老兵动手给他扒衣。那苦人儿的脸上表情有些惶恐。他朝四面观望,似是一只被顽童们捉弄的小野兽。一个老兵把他两只手抓住并把他驮起来,尤莱就挥动皮鞭抽打他光溜溜的背脊。这时,巴什基尔人呻吟起来,求饶的声音微弱,摇摇头,张开嘴,原来嘴里却没有舌头,只有短短的一截舌根在里头打战。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的时代,而我现在又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圣朝,文明的进步和人类友爱的原则的传播不能不让我惊讶。年青人!我这本笔记如果落到了你们的手里,那么,请记住,改革最好最牢靠渊源于移风易俗而不需任何暴力骚动。大家都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来,从他口里是什么名堂也挤不出了。尤莱!把这个巴什基尔人押回仓房里去吧!军官先生们!咱们继续讨论。”
我们便开始讨论当前的形势。忽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样子慌慌张张。“你怎么啦?”司令惶惑的问她。“先生们,糟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今日上午下湖炮台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的长工从那里来,要塞是怎样攻破的他亲眼看见了。要塞司令和全体军官统统被绞死,全体士兵成了俘虏。强盗眼看就要到这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大吃一惊。下湖炮台司令是个文静谦和的年轻人,他认识我。两个月前他携带娇艳的妻子离开奥伦堡路过此地,到过伊凡。库兹米奇家里。下湖炮台距离我们的要塞约二十五俄里。随时我们都可能遭到普加乔夫的袭击。一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悲残的命运,我不禁心悸胆寒。“伊凡。库兹米奇!
请听我说一句话,“我对司令说,”我们的天职是誓死保卫要塞,这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妇女们的安全我们必须考虑。请首先把她们护送到奥伦堡去,如果道路还畅通的话。否则就送到叛匪一时打不到的比较边远、比较安全的要塞里去。“伊凡。库兹米奇转向他老伴对她说:“你听我说,老妈妈!说真的,先把你们送远一点,等到我们把叛匪收拾了,你们再回来,好不好?”
“唉,废话!”司令夫人说,“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哪里有呢?
白山炮台有哪点靠不住?谢天谢地!在这儿咱们已经呆了二十多年了。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都见过了。或许也能躲过普加乔夫!““也好,老妈妈!”伊凡。库兹米奇说,“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来也成。只不过,玛莎我们怎么办?
如果我们对付得了叛匪,或者救兵赶到,那当然好。不过!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嗯!
那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无话可说了,样子非常恐惧。”不!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说,他看出,可能他的话平生第一次起了作用,”玛莎留在这儿绝对不行。得把她送到奥伦堡她教母那里去。那里有足够的兵力和大炮,城墙又是石头造的。我劝你也跟她一道去。你虽然是个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也够呛的!““好了!”司令夫人说,“那就这么办吧!把玛莎送去。可我,你休想让我去。不去就是不去!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跟你分手何苦,还不如到外乡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我跟你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要死也一道去死。““也不是没有道理。”司令说,“好!别耽误了。马上去打点玛莎上路,明日一大早就出发。我派人护送,尽管人手已经不够了。可玛莎在哪儿呢?““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司令夫人回答,“她一听到下湖炮台沦陷的消息就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担心她会病倒。我主上帝呀!我们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了呢!”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忙去打点女儿起程的事。我们在司令那儿继续讨论。但我已不再介入,也没法听进去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晚餐时出来了,一脸惨白,两眼红肿。我们默默地吃饭,比往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别以后,我们便回家去。但我有意忘记带佩剑,以便回转身去取。我料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那里。果然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门边迎接我,把佩剑交到我手里。“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泪汪汪对我说,“我要被送到奥伦堡去。祝您健康和幸福。或许上帝开恩,我们会再见面的。万一不能……”说到这儿,她不能自已,放声痛哭起来。我拥抱了她。“别了,亲爱的!”我说,“别了!
我的亲人,我的心上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相信,都落到你身上的必定是我最后的顾虑和最后的祈祷!“玛莎痛哭,使劲贴紧我的胸膛。我狂烈地亲吻她,随后匆忙冲出房间。
第七章猛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我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当兵打仗三十又三年,我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唉!他既没有挣得一房家私,也没有讨得快活日子过,既没有赢个高级的官做,又没有捞得美名儿半个。只落得,两根高矗的柱头,只落得,一根打横的槭木,只落得,一圈上吊的丝套索。民歌我那天晚上没睡,也没脱衣服。我准备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门口,因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从那儿路过。我想跟她作最后一次道别。我感到内心起了巨大的变化,与不久前的灰心丧气相比,这时的心境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心里有着不明确又热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险临头而心焦,满腔被崇高的荣誉感充满着——这一切跟离愁别恨融合成一体了。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我正要出门,这时房门被打开,走进一名军士向我报告:我们的那些哥萨克昨晚擅自撤离了要塞,尤莱被劫持而去,而此刻,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骑马的人在要塞附近在巡逻。我马上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不成了,这使我心惊肉跳。我匆忙给了军士几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儿。天已经亮了。我顺街飞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了下来。“去哪儿?”伊凡。伊格纳季奇追上我说,“伊凡。库兹米奇在城墙上,让我来叫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没有?”我忧心忡忡地问。“没走成。”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去奥伦堡的路被切断了。要塞被围。情况很不妙!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上了城墙,高地是天然形成的,再用木栅栏做成屏障。要塞里的全体居民都集中到了那儿。驻防军持枪肃立。昨夜大炮已经拖到了那里。司令在寥寥无几的队伍面前走来走去。迫在眉睫的危险让这位老军人异常振奋。离要塞不远的草原上,有二十来个人骑在马上。看来他们是哥萨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凭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识别他们。司令巡视一遍队伍,对士兵训话:“弟兄们!今天,我们要誓死保卫女皇陛下,我们要向全世界表明,我们不愧是英勇无畏和赤胆忠心的好汉!”士兵们朗声表示效忠。站在我身边的希瓦卜林,专注地盯着敌方。那些在草原上停滞不前的骑马的人,一看到要塞里有了动静便集中到一处,好象在商量什么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堆人,自己把引线点燃放了一炮。炮弹咝咝叫,飞过他们的头顶,没打中一个。那些骑马的纷纷散开,立刻奔逃,不见了。草原变成空空荡荡的了。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了,身边还有玛莎,因为她不想离开妈妈。“怎么样了?”司令夫人问,“仗打得怎样?敌人呢?”
“就在前面。”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顺利。怎么样,玛莎?你怕吗?”
“不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可怕的是一个人在家里。”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一笑。我把我的剑柄紧紧握住,想起这口剑是昨晚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似乎它理应是为保卫心爱的姑娘而为我所用。我的心激动起来。我想象自己成了她的骑士。我多么希望证明自己是无愧于她所信赖和爱恋的人,因而急不可耐地等候紧要关头。这时,距离要塞半俄里的山包后面一群新的骑马的人又冒出了,接着,草原上人马如潮,汹涌过来,都带着戈矛弓箭。他们当中有个骑白马穿红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是普加乔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围着他。接着,显然是奉他的命令,有三个人骑马驰到要塞跟前。我们认出了他们便是我们这边的叛徒,其中一个拿了一张纸举过头顶,另一个的矛尖上挑着尤莱的头,晃了一下,人头便闪过栅栏。那可怜的卡尔美克人的头正好落在司令的脚下。叛徒们大叫:“不要开枪!都出来,到皇上这边来。”
“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伊凡。库兹米奇大叫,“弟兄们!
开枪!“我们的士兵们放了一排枪。那个手拿书信的哥萨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下马。其他二人跃马后撤。我看了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看到尤莱的血淋淋的头吓破了胆,又被枪声震聋,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司令叫军士到跟前,命令他把那张纸从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里取来。军士出塞到了野外,拖回了那个被打死的人骑的那匹马。他把一封信交给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默读了一遍,立刻把它撕成碎片。这时,叛匪们显然准备进攻了。立刻,从我们耳边子弹呼啸而过,有几支箭射进我们身边的土地里和木栅栏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里女人能干什么?还不快带玛莎走!你看,这姑娘已经半死不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了枪弹的呼啸早已愕然无语,她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