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他转过脸去。我推测,他们两人会永远不能和好了。但我错了。波琳娜喜欢我兄弟这种直言不讳的作风,她原谅了他不识时务地拿激愤的高尚情操来开了个玩笑。过了一个星期,当她知道他入了马蒙诺夫团之后,她自己提出,要我给他们和解。我兄弟高兴极了,立刻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要求把婚期安排到战争结束之后,第二天我兄弟参军了。拿破仑进攻莫斯科,我军后撤。莫斯科骚动起来。居民一批接一批跟着疏散。公爵与公爵夫人劝说我母亲跟他们一道疏散到他们在××省的田庄上去。我们到了××省田庄,那是个距省城二十里的大村子。四周有许多邻居,大部分是从莫斯科来的。每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就象是在城市里过的日子。从军队里几乎每天都有信来。老太太在地图上寻找“野营”这个地名,找不到就生气。波琳娜只关心政治,除了报纸与罗斯托普钦的文告,什么也不读,一点都不翻。被一群理解力十分有限的人包围,常常听到荒谬的议论和不可靠的消息,她深深地沮丧了。萎蘼不振的精神状态控制了她。对于祖国的得救她已经绝望,她认为,俄罗斯正走向崩溃,每一份战报都加深了她的绝望情绪,罗斯托普钦伯爵的戒严令使她忍耐不下去了,那戒严令的滑稽调子她觉得达到了蛮不讲理的顶峰,而他采取正是令人不可接受的措施。她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那思想,恐怖之中自有其伟大,那思想,将其付诸实施将拯救俄国和解放欧洲。她一连消磨几钟头,两肘托在俄国地图上,追踪部队的快速移动,计算里程。一些古怪的想法溜进了她的头脑。一次她向我讲了她的打算:离开村子,溜到法国兵营里,想法见到拿破仑,当场亲手自把他杀死。要向她证明这个打算简直是发疯,这在我是不难的。但是,关于夏洛蒂。柯尔黛的思想好长时间没有离开她。你们已经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思想轻浮的人。他只考虑一点:在乡里过日子要尽可能保持莫斯科的派头。照样请客吃饭,举办“家庭票友戏班”
,在这里演出了法国的“谚语”
,并且他千方百计使我们的享乐方式多样化。城里到了几个被俘的军官。公爵十分高兴结识新人物,请求省长同意让俘虏军官住到他家里……
他们共四人。而且三个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狂热崇拜拿破仑,令人讨厌地夸夸其谈,幸好,他们身上令人可敬地负了伤,以此换来了吹牛的机会。但是,第四位却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当时他二十六岁,家庭出身很好,面孔好看,音调也好。我们立即将他另眼看待。他怀着高尚的谦逊态度接受了对他的爱抚。他不怎么说话,但他的话颇有分量。波琳娜喜欢他,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够向她讲述军事行动和部队运动情况的人。他觉得他令人放心,向她证明:俄国人的后撤并不是无意义的逃跑,既使法国人不安,同样使俄国人变得冷酷。“而您,”波琳娜问他,“难道您不坚信你们的皇帝是不可战胜的吗?”西内库尔(我就借用查果斯金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处在他的地位要开诚布公会有点困难。波琳娜坚持要他回答。西内库尔承认,法军深入俄国心脏地带的移动可能对他们是危险的,而1812年的进军,看来已经结束了,但没有任何决定意义。“结束了?”
波琳娜提出不同看法,“拿破仑还一直在前进,而我们一直后撤!”
“那就对我们更坏。”西内库尔回答说,马上换个话题。波琳娜厌恶我们邻居们的胆小丧气的预言和愚蠢的自我吹嘘,但却贪婪地倾听以业务知识为基础的冷静的见解。兄弟常常给我写信,那些信中是不可能有什么见解的。信中有的是笑话,聪明的或者很坏的,有询问关于波琳娜的一堆问题,有很多庸俗的保证爱她的话,还有其他等等。波琳娜读着这些信,深深地感到遗憾,耸耸肩膀。“你应当承认,你的阿列克赛是个空虚至极的人。”她说,“在当前这种环境里,他甚至从战场上都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写这些毫无价值的信。可以想见,今后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他跟我会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错了。我兄弟的信之所以空洞,并非因为他本人灵魂低下,其原因出于偏见,对我们妇女说来,特别感到屈辱的偏见。他以为,跟女人交往必须使用与她们的理解力的弱点相适应的话语,而重要的题目跟她们不相关。这种见解普天之下都是不礼貌的,而在我国则更是愚不可及。没错,跟那些只有上帝才晓得他们整天干些什么的男人相比,俄国妇女所受的教育更好,读书更多,思考得也更多。传来了鲍罗金诺会战的消息。全都讨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最确切的消息,每个都有他一张牺牲者与负伤者的名单,我兄弟没有写信给家里。我们十分激动。终于,一个万事通来告知我们,我兄弟已经被俘了,与此同时,他又小声对波琳娜说,说是他已经死了。波琳娜十分伤心。她并没有爱上我兄弟,并且时常对他感到失望,但这时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殉难者,一个英雄,并且避开我悄悄地哭。我几次碰见她热泪盈眶。对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知道,在决定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的命运时,她是参与了多么有益的活动呀!我不怀疑,她的忧伤还有另外的原因。有一天清晨我在花园里散步,西内库尔在我身旁。我们正谈论着波琳娜。我看出来,他是深感于她的品质的非凡,而她的美貌对他也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笑着暗示他,他的处境是最浪漫主义的了。——被敌人俘虏,受伤的骑士爱上了城堡的高贵的小姐,他打动了她的心,终于获得了她的爱情,跟她结婚。“不!”西内库尔对我说,“公爵小姐把我看成俄罗斯的敌人,并且永远不会允许离开自己的祖国。”正在这时波琳娜在林荫道的另一端出现了,我们向她走过去,她缓慢的步子朝我们靠拢来。她惨白的脸色令我吃惊。“莫斯科沦陷了!”她告诉我,没回答西内库尔的鞠躬。我的心紧缩了,眼泪象小河一样地流。西内库尔不做声,眼睛低垂。“高尚文明的法兰西人!”她继续说,嗓音由于愤怒而颤抖:“他们为了庆祝胜利,采用的方式可敬可佩。他们放一把火烧了莫斯科。莫斯科已经燃烧两天了。”
“您说什么?”西内库尔大喊,“不可能!”
“请等到晚上吧。”她干巴巴地回答,“也许,您会看到天边的红光。”
“天呀!他完了!”西内库尔说,“怎么?难道您没看到,莫斯科的大火就是整个法军的灭亡,拿破仑将会无地容身,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将被迫尽快撤退,通过破产的、坚壁清野的国土,冬季又逼近了,他将帅领一群怨声载道、溃不成军的部队!
可以想象的出,法国人给自己造好了地狱!
不!
俄国人,是俄国人放火烧了莫斯科。真是可怕的、野蛮透顶的宽宏大量啊!现在,一切都已明白:你们的祖国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我们会怎么样呢?我们的皇帝会怎么样呢?“他离开我们走了。波琳娜和我无法清醒过来。她说:“西内库尔果真说对了吗?莫斯科大火果真是我们自己动手干的好事?如果那样……呀!我真为做一个俄国女人而自豪!整个宇宙将为这一伟大牺牲而惊叹不已!现今,我觉得我国的崩溃并不可怕了。我国的光荣已经得救,从此欧洲永远也不敢跟这个民族作斗争了,它壮士断臂,放火烧掉自己的首都。”
她眼睛闪闪发亮,语调激昂。我一把抱住她,我们高尚激情的眼泪交织在一起,为祖国热烈地祈祷。“你不知道吗?”
她对我说,脸色无比动人。“你兄弟……他是幸福的,他没有被俘。高兴吧!他为拯救俄罗斯而战死了!”
我大喊一声,扑到她怀里,失去了知觉。
杜布罗夫斯基
第一部
第一章
几年以前,在自己的许多田庄中间一座田庄里头,居住着一位门第古老的俄罗斯贵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他的财富、显赫的门第同人缘关系使他在其田庄坐落的几个省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近邻们一向乐于奉承他微不足道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听到他的大名就吓得发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别人的逢迎拍马视为当然,好像收下一件件贡品一样。他的府第总是高朋满座,点缀他那清闲无聊的大老爷式的生活,分享他那热热闹闹的、有时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寻欢作乐。谁也不敢拒绝他的邀请,逢年过节谁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来向他表示尊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暴露了一个没有修养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环境娇宠惯了,动辄放纵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发作和极其有限的头脑异想天开。虽然他体力过人,但每个星期总得有两三次因肚子撑得过饱而受苦,几乎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胧。他府第的一所厢房里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针线活。这厢房里的窗户都装上木阑干,门都上了锁,钥匙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亲手掌管。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囚犯于规定的时刻由两名老太婆监督着到花园里去散步。每隔一段时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从他们中间选挑几个出来,许配男人,打发出去,再找几个新的来补缺。他对待农民和家奴非常苛刻和任性。虽然如此,他们仍旧忠于他,因为他们可以拿东家的财富和名声炫耀于人,同时,也依仗主人权势的袒护,使得自己可以对邻人做出许多坏事。特罗耶古洛夫平时所干的事情不外乎骑马巡行于自己辽阔的领地,日以继夜地大摆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样翻新的恶作剧。每一恶作剧一般总得抓住某个新来的客人当作戏弄的对象,有时老相识也难以幸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一人是个例外。这位退伍的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是他的近邻,拥有七十个农奴。跟达官贵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逊的特罗耶古洛夫,却尊重杜布罗夫斯基,虽然他地位低下。他们曾经在部队里是同事,因而特罗耶古洛夫凭经验深知他为人急躁和坚决。境遇使他们分别了很久。由于家道破落,杜布罗夫斯基只得退伍,迁居到自己仅存的一个田庄上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知这一点以后,自愿出面为之庇护,但杜布罗夫斯基婉言谢绝,宁愿仍旧穷困但却保持独立。再过了几年,特罗耶古洛夫获得了陆军大将的军衔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庄,两位朋友又一次见面了,相互高兴。从此,他们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平生从不拜访任何人,有时却不拘礼节地到这位老朋友的简陋的屋子里去作客。他们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无相同之处。两人的遭遇也有几点巧合,两人都是恋爱结婚,都早年丧偶,膝下都各有一个孩儿。杜布罗夫斯基的儿子在彼得堡学习,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在父亲的膝下长大。特罗耶古洛夫经常对杜布罗夫斯基说:“听我讲,老兄!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
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将来有出息,我就把玛霞许配给他,哪怕他穷得象只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摇摇头,老是这么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样一无所有的贵族青年,最好娶一个贫穷的贵族姑娘,做个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娇生惯养的婆娘的一条走狗要好得多呀!“目空一切的特罗耶古洛夫跟他的穷邻居之间的这种融洽的关系,大伙都很羡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餐桌旁毫不讳饰,毫不顾忌是否跟主人意见相左,大家对他的大胆感到惊奇。有的人想学他,尝试超越应有的谦卑的界线,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眉头一皱,吓得此辈从此不敢妄想。所以,杜布罗夫斯基独处于共同规律之外。一个出乎意料的事件破坏并改变了一切。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算到远离庄院的田野里去打猎,先一晚就给养狗人和马夫下达了明晨五点出发的命令。野营帐篷和野餐厨房事先已经运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将要用膳的地点。主人与宾客先到狗舍巡礼,那儿有五百条追风狗和扑杀狗过着温饱安乐的日子,它们用狗类的语言大歌大颂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恩重如山。那儿还有一幢特设的疗养院是专为狗用的,归狗医总监齐姆希卡领导。疗养院里还特设妇产科,专为高贵的母狗们临盆与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这美妙的狗宫而洋洋得意,决不放过一次机会在那些至少每人来此朝拜过二十几次的客人们面前炫耀一番。宾客如云,前呼后拥,狗医总监齐姆希卡与数名养狗人头头追随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正巡视狗宫了!在有的狗窝门口,他停下来,或许探问病号的康复情况,或者下达或宽或严但一贯正确的指令,或者把老相识的狗友召唤到跟前,对它们百般宠爱,跟它们倾心谈话。赞美狗舍之豪华,宾客自认义不容辞。唯独杜布罗夫斯基紧锁眉头不开口。他本是个热心的猎人。他的家境只允许他豢养两只追风狗和一对扑杀狗。见到如此豪华的狗宫,他憋不住有点儿妒忌了。“老兄!
你皱着眉头干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我这狗舍你不喜欢吗?“”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起,你手下人未必能过上这种生活。“一个养狗奴才伤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东家,”他讲,“我们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实话实说,有的贵族老爷要是把自己的庄园换成这儿随便哪个狗窝,那倒不错。在这儿他会睡得更暖,吃得更饱。”听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纵声大笑,而宾客也奉陪大打哈哈,虽则他们心里也觉察到,这个玩笑对他们也是挺合适的。杜布罗夫斯基脸色苍白,没有吱声。这时,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来一篮子刚出娘胎的狗崽。他抚弄一阵,挑出两只,吩咐将其余的通通淹死。这当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见了,谁也没有在意。跟宾客从狗舍回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吃晚餐,杜布罗夫斯基不见了,这时才记起了他。仆人回报,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回去了。特罗耶古洛夫吩咐马上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来。他外出打猎,无论如何少不了杜布罗夫斯基,因为此人是个精明老练的相狗专家和一切狩猎纠纷的无误的裁判。他们还没有吃完饭,派去追赶的人就回来了,禀告老爷讲,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听话,不肯回来。照例灌饱了各色酒浆因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个奴仆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讲是倘若他不来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么他,特罗耶古洛夫就要永远跟他反目。仆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桌旁站起来,送走客人,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问: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来了没有?代替回话,呈交他折叠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吩咐书记出声朗读,他听到如下的话:
宽宏大量的先生:我不会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责令养狗人巴拉姆什卡前来请罪,赏罚由我发落,我决不会容忍您的奴才恶语伤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贵族。依旧是您恭顺的仆人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按照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