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我疾驰而去,立刻又回到几分钟前阻挡我的那几个农民中间。沙威里奇正在那儿。他们把他拉下马,动手将他捆绑。见到我,他们很高兴,大叫着扑将过来,一下子把我拉下马。其中的一个,看来是个为首的,向我们宣布,要立刻解押我们去见皇上。他继续说道:“看我们的皇上怎么处置:立刻把你们吊死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无反抗之意,沙威里奇也学我的样。几个哨兵便押着我们走了,得意洋洋。穿过峡谷,我们进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灯,到处是喧嚣和吆喝之声。我见到街上人群拥挤,但昏暗中没有人注意我是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径直解押到一栋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农舍里。大门口搁了几只装酒的大木桶和两尊大炮。“这儿就是行宫。“一个农民说,”我们马上去通报。“他进去了。我瞥了沙威里奇一眼,老头儿划着十字,耐心地做他的祷告。我等了老半天。终于,那个农民出来了,对我说:”进去!皇上命令把军官押进去。“我进了农舍,也就是农民所说的行宫。房间里点了两支蜡烛,墙上糊了蜡黄的壁纸。不过,桌椅板凳、吊在绳子上的洗脸盆、挂在钉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锅架、搁碗盏的宽大的锅台,这一切都是通常农家的摆设。普加乔夫威严地坐在圣像下面,身穿火红长袍,头戴高皮帽,手叉腰。他旁边站着他的几位主要助手,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出,关于抓来一个奥伦堡军官的通报激起了这些造反者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定然洋洋自得,准备处置我这个阶下囚了。普加乔夫第一眼就认出了我。装出的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下子收敛起来了。“啊哈,是你这位大人!”他说,活跃起来,“怎么啦?上帝干吗把你送到这儿来了?”我回答,因为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办,打算从这儿经过,而他的人把我拦住了。“什么私人事情呢?”
他问我。我不知怎样回答。普加乔夫以为我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解释,转向他的同伴,要他们出去一下。大家都听从他的话,只有两个人没有动弹。“你就当着他们的面大胆说吧!”普加乔夫对我说,“什么事我也不瞒过他们。”我低着头瞟了他们一眼——冒充的皇帝的两名心腹。一个是老态龙钟、弯腰驼背的老头,蓄一大把白胡子,除了一条斜挎在灰色长袍上面的蓝色绶带以外,没有任何招眼之处。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肩宽体肥,四十五岁上下。一部浓密的大胡子火红,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头没有鼻孔,额头和脸膛上红斑点点,——这一切赋予他那大麻脸以不可名状的神情。他穿着红衬衫、吉尔吉斯长袍和哥萨克肥大的灯笼裤。我后来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长别洛波罗多夫。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绰号赫罗普沙)
,他是个流刑犯,三次从西伯利亚矿山逃跑。虽则我这时忧心忡忡,但我偶然厕身的这个场合还是使我浮想联翩。但是,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路,问我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为了什么事?”
一个离奇的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觉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将我引至普加乔夫面前,这便使得我有机会把我的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决定见机行事,来不及仔细考虑,我就下定了决心,回答普加乔夫说:“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个孤女,她正受人欺负。”
普加乔夫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的人有谁胆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门说,“哪怕他三头六臂,也休想逃脱老子的手心!说,是谁?”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里见过的那个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给他。”
“看老子来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
普加乔夫威严地说,“得让他知道,在我手下他竟敢无法无天地欺凌百姓,看他有什么好下场。老子要绞死他。”
“我来插一句,”赫罗普沙说,他嗓子沙哑,“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当要塞指挥官,现在又匆匆忙忙要绞死他。你任命一个贵族当官,已经得罪了哥萨克。今日一听谗言又要杀,你会吓跑贵族的。”
“贵族无须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挎蓝绶带的老人说,“杀掉希瓦卜林倒不错,不过,也应该好好审问这位军官先生:他来干什么?如果他不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来求你召冤?如果他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时至今日还在奥伦堡城里跟你的仇人共坐一条板凳?
要不要把他送进刑讯室?
要不要在刑讯室立刻把火烧旺?我觉得,这位小少爷是奥伦堡司令官派来的密探。“我感到这老贼的逻辑是颠扑不破的。我竟落进了谁的掌心?想到这儿,我凉透脊背。普加乔夫看出我惊慌了。“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挤眉弄眼。“看起来,我的大元帅说的倒是实情。有何见教?”
普加乔夫的开玩笑的口吻恢复了我的勇气。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如今处在他的权力之下,他可以任意摆布我。“好!”
普加乔夫说,“现在你说说,你们城里的情况如何?”
“谢天谢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老百姓都要饿死了!”
这个冒充的皇帝说的是实话。但我得忠实于自己的宣誓,便撒谎说,那都是谣言,奥伦堡城内有各种足够的储备。“你看!”老头抓住话柄进逼一步,“他当面撒谎。逃出来的难民都异口同声说,奥伦堡城里正闹饥荒和瘟疫,那儿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还算有运。而这位少爷却硬说:储备充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得把这个年轻人吊死在同一个绞架上,免得他们两个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几句话,看来使普加乔夫动摇了。幸好,赫罗普沙站出来反对自己的同伴。
了,纳乌梅奇!”他对老头说,“你就知道杀人、绞死人。充什么好汉?看起来,你的良智丧尽了。你自己快进棺材了,却偏偏要害死别人。你良心上的血债还嫌少吗?”
“你真会讨好卖乖呀!”别洛波罗多夫反唇相讥,“你这副慈善心肠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不错,我也有罪,”赫罗普沙回答,“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捏紧铁骨铮铮的老拳,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壮膀子)
,这只手杀过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可我杀的是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杀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里,火炉边。老子杀人,使的是板斧和铁锤,从来不象长舌妇那样进谗言搞暗害。“老头子坐不住了,转过身,口吐几个轻视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么?
老不死的家伙!“赫罗普沙狂吼起来,”看老子也来撕破你的鼻子!等着!时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让你尝尝烧红的铁钳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别惹得老子动手来揪掉你的胡子!““我的两位虎将!”普加乔夫庄严地发话了,“别吵了!
要是奥伦堡那群恶狗在同一个绞架下面踢腿断气,那倒不错。不过,要是咱们的公狗互相咬起来,那就糟了。好了!你们讲和吧!“赫罗普沙和别洛波罗多夫不吭声,互相怒目而视。我看到要赶快岔开话题了,否则,其结果对我会很不利。因此,我满脸堆笑,转脸对普加乔夫说:“啊!
我差点忘记向你道谢了,幸亏你送的那匹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里,半路上早就冻死了。“
我的计谋果然奏效。普加乔夫快活起来。“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嘛!”他说,挤眉弄眼,“现在告诉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跟你有啥关系?莫不是你这后生有了恋情,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气氛变好,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说,“干吗不早说?好!我们来为你办喜事,痛痛快快喝顿喜酒!”说完,他转过脸对别洛波罗多夫说:“听着,大元帅!我与这位大人是老朋友了。让我们坐下来吃顿晚饭,早晨比晚上头脑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该咋办。”
我本想谢绝他的好意,可有什么办法呢?两名年轻的姑娘,房东的女儿动手给桌子铺上台布,端上面包、鱼汤、几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便第二次跟普加乔夫以及他可怕的同伴们共进晚餐了。我不得已而目睹着这一席酒宴一直延持到深夜。终于,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乔夫颓然坐在圈椅里,开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站起身,示意我离开他。我跟随他们一同走出去。遵照赫罗普沙的命令,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的小房子里。我发现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们两人反锁在里头。我的管教人因目睹发生的一切而惊魂未定,因而没有问我一句话。他躺在黑暗里,不断唉声叹气,终于打鼾了。而我则思绪万千,通宵不曾合眼。早晨,普加乔夫派人来叫我。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了一辆三匹马拉的暖篷雪橇。街上聚集了一堆人。我在门厅里碰见普加乔夫。他一身旅行装束,穿了皮大衣,戴顶吉尔吉斯高皮帽。昨夜那几个同伴围绕着他,毕恭毕敬,跟昨夜我见到的神色判然两样。普加乔夫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并且邀我和他一道坐进雪橇。我们坐了进去。“去白山炮台!”普加乔夫对那个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宽肩膀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嘣嘣直跳。马跑起来,铃儿丁当响,雪橇在飞驰……
“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一看,沙威里奇正迎面跑来。普加乔夫叫车夫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爷!”我的管教人叫道,“别扔下我!别把我这老头子丢弃在这帮骗……”
“呵!老家伙!”普加乔夫对他说,“又遇到了你。好,坐上车台去吧!”
“谢谢,皇上!谢谢,亲爱的父王!”沙威里奇说,爬上车台,“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因为你连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嫌弃。我要一辈子为你祈祷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袄子了。”
他又提兔皮袄子,很可能惹得普加乔夫最终会大发雷霆。幸好,这位冒充的皇帝没有听见,或者故意不打理这不识时务的暗示。马儿飞奔,街上,百姓肃立两旁,脱帽致敬。普加乔夫向两边点头致意。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寨子,顺着光滑的大道疾驰而去。不难想象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受。再过几小时,我就要跟那个我原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娘见面了。我想象我们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着我身边的这个人,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由于机缘古怪的巧合我与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我想起他动辄杀人和嗜血成性的行为,而现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爱的姑娘。普加乔夫还不知道,她就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怀恨在心的希瓦卜林肯定会向他揭发。普加乔夫也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真情……到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怎么样呢?我浑身一阵寒噤,连头发也竖起来了……
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路,猝然问道:“你在想什么,大人?”
“怎么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个军官和贵族,昨日还跟你打仗,可今日却跟你同坐一辆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靠你了。”
“怎么?”普加乔夫问,“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过一次,今后我不但希望他宽谅,甚至还指望他援助。“你对了,上帝有灵,你这一招做对了!”冒充的皇帝说,“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斜着眼睛瞧你。那老头子今日还坚持说你是奸贼,说是应该拷问你,吊死你,但我不答应。”他压低嗓门说,以防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记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袄子。你看,我可并非你们那边的人所说的那样是个杀人成性的人。”
我记起了攻占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觉得不必跟他争辨,因而没有回答一个字。“奥伦堡城里怎样议论我?”普加乔夫沉默一会儿以后问我。“对!他们说,你这个人不大好对付,没得说的,你已经扬名天下了。“
这位冒充的皇帝脸上显出洋洋自得之色。“对!”他快活地说,“我所向披靡。你们奥伦堡城内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战役吗?打死你们三十个将军,俘虏四支军队。你想想,普鲁士国王能够跟我较量吗?”
这强盗自吹自擂,我听了不禁好笑。“你自己这样想吗?”我对他说,“你能够打败腓特烈大帝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吗?
不在话下!
我打败了你们的那批将军,而他又是他们手下败将。直到如今,我总是旗开得胜。走着瞧,还有好戏看,我要进攻莫斯科。““你想攻占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随后轻轻说:“天晓得!
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贼。我必须百倍提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败仗,他们就会献出我的脑袋赎回自己一条狗命。““说到了点子上!”我对普加乔夫说,“趁为时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抛开他们,去请求女皇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笑了。“不!”他回答,“忏悔已经晚了,不会饶了我。有始有终,一干到底。怎么知道呢?也许能成事。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过皇帝吗?”
“他下场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户,剁成烂泥,烧成灰,装进炮筒,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着!”普加乔夫怀着粗犷的豪情,感慨万端地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听,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婆告诉我的。有一天,老鹰问乌鸦:‘你说说看,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百岁,而我总共只能活三十三岁呢?
‘——乌鸦回答说:’亲爱的!因为你喝鲜血,而我却吃尸体。‘老鹰想了想:’让我也来吃吃死尸看。‘好,老鹰和乌鸦飞走了。他们看见一匹死马,就飞下来落在死马身上。乌鸦张开嘴就吃,赞不绝口。老鹰啄了一口,再啄一口,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
乌鸦老兄!
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还不如喝足一次血,然后听凭上帝去安排吧!
‘这个卡尔美克故事怎么样?“
“意味深长。”我回答说,“不过,在我看来,烧杀抢夺就好比吃死尸。”
普加乔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我们两人都不吭声了,各想各的心事。鞑靼人唱起了忧郁的歌,音调凄恻悠长;沙威里奇坐在车台上晃晃悠悠,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光滑的大道上飞驰……突然,我见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庄,围着栅栏,有座小钟楼——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进了白山炮台。
第十二章孤女
好比园中小小的苹果树,砍掉了树顶,扳掉了枝桠,我们的公爵小姐呀!
她没有爹,也没有娘,谁也不会将她来装扮,谁也不会祝福她。结婚歌雪橇驶近司令住宅前的台阶。百姓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成群结队跟在我们后面跑。希瓦卜林走下台阶迎接冒充的皇帝。他一身哥萨克的打扮,留着大胡子。这变节分子搀扶普加乔夫下了雪橇,卑躬屈膝地表白他的忠心和喜悦之情。看到我,他慌了。但他立刻定了定神,向我伸出手来,说道:“你也是我们的人了?早该如此!”我转过身不去看他,什么也没回答。我们走进那早已熟悉的房间,见到墙上依旧挂着那张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勾起一桩桩往事悲伤的回忆,我心里极为难过。普加乔夫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而那张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