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求欢乐却收集到忧愁,你给我忧愁我却发现了欢乐。——泰戈尔《吉檀枷俐》
你的爱使我投入深愁。
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在你的门前。——泰戈尔《吉檀枷俐》
'本故事纯属作者自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楔子
我背起行囊和那些沉甸甸的心情,向LN工程技术大学走去。
早霞刚刚隐去,天空还泛着一层浅薄荷色,美奂美伦的秋天就在我眼底。
硕大的梧桐的叶子,坠落在干坼的大地上,发出悦耳的轻响,太阳从云堆里爬出来,象是一只古老的瞌睡虫,懒懒地张开光芒的臂膀,舒缓地刻画着它的高楼和街巷,风吹在脸上,微透着凉意。
而在这座古老的海滨小城,我总感觉季节的更替是那么含蓄,含蓄得几乎让你触摸不到季节之间的界限。仿佛花落落开,雪驻雪融,都不过是造物主点缀地球的饰物。
我的大学是一所全国重点院校,我所选择的专业是电视新闻。我本来打算复读,考取一个公费专业,但是,在企业任职的爸爸和在职业高中任教的妈妈制止了我,因为我已经二十岁,而复读无异于用我有限的好时光再作一次赌,爸爸和妈妈没有力量支持我奔赴这种赌博。
家境贫寒得只剩下温饱,为了我能读取心爱的专业,将来有一片蔚蓝的天空,父母向校方告假十天,四处奔走挪借,最后凑足了六千元的学杂费。在那短短的十天里,父母因焦虑苍老了有十岁。
今天,我就带着这六千元钱来报到了。
因为我已经迟到十天,学院里的一切都已安顿得接近尾声了,最糟的是,女生宿舍早已满员。负责舍务的老师冲我无奈地摊摊手。我以为我会遭到“露宿”,颓丧着脸注视着她的面孔,想到父母为了筹集这六千元钱疲惫万分的神情和临行前的嘱望,感觉一阵茫然,想哭。
你跟我来吧。舍务老师似乎是捕捉到了我脸上的忧虑,她换上一副同情,带领我穿过几幢西式教学楼,最后在一幢标有“LN工程技术大学招待所”的小白楼前停住。
这里有一间女生宿舍,舍务老师说,你就和另外三个同班女生住在一起吧。
登上三楼,舍务老师敲了一下4号房的门,立即有一个鹅蛋型脸的漂亮女生伸出头部问我找哪一位,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舍务老师,于是,调皮地眨眨眼,拎过我的行李冲屋里喊:葛矜,章忆荷,我们的第四个来了!另外两个女孩子就凑过来帮我把行李放在床上。
水凝是吧,舍务老师清清嗓子说,你和她们一样,必须保证秩序,尤其不能带男生上来,否则,视为违纪,因为这里是我们学院内部招待所,每天都会有校外人员来住,许多双眼睛都会盯住你们的,你们可要维护学院的形象。
我感觉神经松驰了一下,因为我终于有住处了,而且我想,在此后两年的大学生涯里,我还不会栖息于哪株青树上作小鸟,所以我不大可能违纪。我所以选择电视新闻专业,实在是因为听说这个专业里有剧本创作课,我酷爱写作,想专攻电视剧艺术,除了学习,我没有理由他顾。
这么苛刻啊?一个长眉大眼的女孩子一边梳理浓密的长发,一边说:是不是每个男生都是导火线,接近他们就会发生‘两伊战争’?
总之,你们要守规矩,舍务老师白了她一眼。
那,如果我哥来了怎么办?那女孩追问。
开条。舍务老师没好气地说。
真麻烦!女孩叽咕着:有点象巴士底狱。
你说什么?舍务老师似乎有些气恼:你叫什么名字你?
章忆荷。回忆的忆,荷花的荷,女孩心无城府,但又明显是天不怕地不怕地笑起来,笑声还很有乐感:
老师,跟您开个玩笑,您别往心里去啊。再说了,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又没什么海量,吞不了豹子胆的。
是啊老师,在这里,我们就像住进了笼中的小鸟,飞得出您的法眼吗?鹅蛋脸形的女孩趴在章忆荷的肩上笑嘻嘻地说。
什么意思?舍务老师又转向她:你们是不是觉得学校管得严?有意见找院长去!
瘦高的葛矜正慢悠悠地织着毛活,见情况不妙,忙站起来说,老师,我们的意思就是说,欢迎您以后常来。说着,做出送客的姿势。
舍务老师言犹未尽似地,但又不得不离开。
门合拢了,脚步声渐远。
难道世纪末的人都这样患得患失吗?章忆荷注视着刚合拢的门说,她的样子象只迷途的老羊羔。对了,她一边帮我铺展被褥,一边又说,我们三个人刚才正打算排行呢。咱们报一下生日好吗?
报生日的结果是:葛矜年龄最长,决定叫老大,章忆荷是老二,我是老三,傅筝(那个鹅蛋脸形的女孩)是小妹。我们四个人住的城市恰好都是近邻,其中傅筝的家离我最近。但是我对排行这件事有点接受不了,因为有点黑社会的味道。章忆荷看出我的狐疑,说,外行了吧?咱们学院所有宿舍都这么排行的,说是外炼团结气象,内炼兄弟姐妹情份。
我舒了一口气,心想:排行就能让大伙同心同德了吗?
室友们告诉我,学校是为了挣钱,才把内部招待所都变成宿舍的,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来晚了,反倒住进条件相对舒适的招待所。1
我坐在教室的东北角,听那位高等数学教授讲述“海湾战争”的场景。他那绘声绘色的样子,俨然一位随军记者,或者,一个地道的士兵。北风吹动金合欢树衰落的枯枝,轻轻敲打着窗棂。
教授看起来更热衷于政事而不是学问。在他所教授的课程中,只有两三层通过他的讲解进入同学们的大脑,余下的全凭自学。教授今年五十八岁,老伴早在五年前就撒手人寰。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教授的头发总是乱成一团,衣服几个月以来只那一件(同学们私下里都说他这件衣服是租来的,是利用书非借不能读也的理论推知的),走起路来,那些磨光的表层经过阳光的折射,发出刺目的光彩——脏的色彩。
我为他悲哀,不仅仅是他喋喋不休的课外话题,还有他的孤独。按年纪他应该是我们这些学子的父亲,应该有人关心和照料,可是,听说,他的儿女们都不肯接纳他,因为他的性格。因此,在那间偌大的房子里,每天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在四下游走,所以,尽管他一再声明:讲台下的诸位可以在我的授课中睡觉、传纸条(许多男女同学把上课时间当作传情达意的空间)和搞“第三产业”(一些做家教的同学在课堂上备课,还有的同学在课桌下面摆上棋谱下五子棋),我却从没有铺开纸张写一篇洋洋美文。
你们当中有一个叫水凝的同学吧?教授不知为什么由“海湾战争”转达向我。该不是他的目光能够透视,窥见了我的心念了吧?我的心提到了胸口。
水凝这女孩子的文章透出了人格的美。教授接着说,所谓文如其人,我猜想生活中的水凝也应该如她文字中所流露出的那样吧。而在今天,真正能固守人格的人似乎不多啦!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人们如此庸俗并溃乏责任感呢?是精神家园的树木都已老朽,来不及更新吗?还是真的界外的月亮比身边的月亮浑圆?为什么许多人不学无术,而学有所成的人又都向往国外呢?老实说,我的老泪险些为此纵横……他长篇累牍地感慨着,气恼着,原本紧张的我不由全心地笑了,知道他在以我为引子,教导大家热爱生命和为生命做点什么,因为他似乎已经忘记他刚才叫了我的名字。这似乎是当世中国所有老一辈人的心声。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教授忽然停下来:对了,是水凝。
我舒缓的心再度提起来,心想,这位老师的反射孤似乎太曲折了点,明明是说了半天大道理,怎么又回到我这儿来了?
水凝。他叫我。
我站起来。
你的文章《家乡的月亮》获得了本次国庆征文大赛一等奖。
耶!不知哪位同学很台湾味地喊了一嗓子,接着,大家热烈地议论起来。
我被淹没在大家的议论声中,而我的反应只是淡淡的。因为早在初一的时候,我就曾经拿到全国中小学生征文大赛一等奖,还记得那天的情形:老师在临开课前,严肃地说,我这里有一个奖证,在此宣读一下。然后,我的名字被全校传阅,此外,我的几乎所有的作文都成了全校同学的范文,有的甚至传阅到了外校。在这之后,我更在许多的学生刊物上发表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我在少年时期,就是这样一个以写作闻名的女生。所以今天的获奖在我已不算什么殊荣,虽然这是个拥有5000精英的大学。我所吃惊的是,我的稿件是在截稿日的晚上才送去的,竟然被选中了。
水凝同学,教授的目光转向我:你写成这样的文字,一定是历经熟虑的吧?你能不能向大家说一说,你是怎样看待生命价值的?你在文中提到,你将固守中国的一轮月亮到永恒,但是,一旦物质的诱惑势不可挡,生活的堤近临冲决,你还会不会固守如初呢?
教授如此谙熟我的文章,想必是参加了本次大赛的评审团,我想,但是我不喜欢向人诉说我的思想我的感悟。要说深思熟虑,顶多是有感于外物,情志内蕴而已。可教授的目光令人无法拒绝,他今天可能想借我的文章,大大地教育一下在坐的同学也未可知,我想我至少不该生硬地避开。
于是我说,我会的,因为人的一生尽管会有无数坎坷,而真正的热爱生命者,怎么会随处呻吟?怎么会因为物质诱人就忘记做人准则?李清照那样清盈如水的女子尚且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人格的芳香就是从那些珍爱生命的人流中散发出来的。出国未必是轻看了我们的国家,只要学习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把国外的精华引进来,为什么不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呢?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教授有一瞬间皱了皱眉,我想是因为我不赞成他所说的许多人净想出国。
是的,生活的空间里洁净空气和杂质并存,这是不能改变的,我接着说,于是有的人经不起侵蚀成为生命的判逆,而有的人则像荷一样,即使从泥污里伸出生命的枝干,也纯净无瑕。就像您,教授,我再度注视了这位衣着素朴的尊长:从教数十年,难道您不能拥有华美衣履和阳光舍宅吗?何况您是位教授,重点院校的教授!为什么您还同许多人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唱着平凡人的悲喜歌?因为您对生命有一份虔诚。
教授点点头:说得好,水凝。
这时候,班上有个喜好提醒时间的男生站了起来。我有个建议,他说。
什么?教授正沉浸在我的话里,意犹未尽地说:你不妨说说看。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男孩子笑吟吟地向前倾着身子说,从哲学的角度上讲,物质决定意识,意识离开物质就无以附丽,所以,我建议大家先吃饭,填饱了肚子精神才无坚不摧是不是?
下课了吗?教授看了看表:抱歉。那么,下课吧,课下大家再想一想刚才我和水凝说的话题。
我还没有收拾好课本,就有几个男生凑过来说,我应该请客,因为我竟然能打败全学院五千师生,夺得征文大奖。我觉得这个理由实在不值得请他们吃饭,再说,我哪里有多余的钱请大家吃饭呀。我旁边的忆荷看到我为难的样子,忙说,水凝,不请白不请,走吧。我只好站起来,心想,也罢,以后多吃几顿清淡的饭菜可就省出来了。
当然,后来出钱的是傅筝。傅筝的理由是,我为招待所4号女生宿舍争了光,应该庆贺一下。
在学院里,约会女孩子仿佛是男孩子的必修课,几乎每天,当我从课堂上或自习室回来,都会看到双双对对的男女生,在校园的各处甬道上散步。这让我感觉很失落,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用更多的时间来学习,为将来打下艰实的知识根底呢?好好学习的男生据说也有,在历史系有一个男生据说酷爱历史,他甚至能把所有学过的历史教材倒背如流,其中包括他涉猎过的一些民间野史。但是这个男生性格怪僻,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到了毕业时间,他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单位签上约定,最后只好回到学院来读研究生。这些令人费解的男生啊!
下雪了,海滨小城的第一场雪。雪花大朵大朵地由无风的天际里飘落,羽毛那些轻幽。
雪中行人稀少了,我和葛矜、章忆荷及傅筝从小卖点里买来一天的食物,打算在宿舍里度过周日。
但是,时光在这一整天里仿佛有意引发我们胸怀里对雪的情感。我们打了一会儿扑克,又玩了一阵跳棋,时钟才指向九点三十分。
我找几个朋友聊天去,我忍不住说,哪位同去?
闹革命吗,阿Q?章忆荷停下弹拨吉它的手,笑嘻嘻地说,我看倒不如“咔嚓”去,她做了一个照相的动作。或者,泡图书馆也行。咱们的高等数学教授不是以你为楷模,教导大家要热爱知识吗!
我刚想接茬,傅筝说抢着说,我说章忆荷同学,平时你也没少跟三姐去泡图书馆,可读了那么许多书,前几天和人谈话时还说正宗白鸟是只没尾巴的鸟。我这样浅溥的人都想说你没文化呢。
难道他不是一只怪鸟吗?章忆荷说,谁不知道他是一个日本的戏剧家,正因为他是一个人而取了个鸟的名字,我才说他是只没尾巴的鸟,难道他有尾巴吗?他是没尾巴嘛。
噢,原来你是魔高一丈啊!傅筝夸张地露出佩服的神色。
好了,竟跑题,一旁的葛矜不耐烦地说,谁想去拍雪景举手。葛矜刚才在织毛衣,她总喜欢静悄悄地躲在床上织毛外套,戴一副大镜片的近视镜。傅筝认为这个形象很像狼外婆,因而有时她喊她狼外婆姐姐。葛矜在照相上很有灵性,一听到忆荷说想去拍照片,她就沉不住气了。
章忆荷从皮箱里拿出一架凤凰牌照相机,说,大宝贝,你还可以同时背上画夹子,在冰雪中画一副大写意,我们都是大写意中的小风景。
那我一定会变成僵尸,葛矜说,天这么冷。
艺术家都是疯狂的,怪诞的,章忆荷说,有一位诗人不是因为得不到人性自私的解放而杀妻和自杀吗?而人家说他是当代最纯粹的浪漫主义诗人;还有元代的画家马远,人称‘马半角’的那位,画山画水画树总是画些残破的,有人问他为什么时,他说是因为宋朝没了,江山破碎了,这人多么奇怪?三宝贝,我说的对吧?
不敢苟同,我说,我只能说,艺术家是那种用智慧和灵性攀援人生的人。
你瞧三姐说话多有品位——攀援人生,傅筝也说,可是二姐你却总是跑题,是不是刚才我说你没文化,你就想一展你的才华,让大家扭转对你的看法?现在我当众宣布,我们章忆荷同学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的人,行了吧。不是说去拍照吗?我举双手,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加上双脚!
去你的,章忆荷对傅筝说,你手脚并用不就是动物了吗?
傅筝扮了个鬼脸:人之初就是动物嘛。
当我们出门的时候,雪花已经飘飞的很急很乱了,早就失却了先前的轻漫柔和。猛风也刮起来,树枝上累积的雪被风吹得四处飞,迷蒙着我们的双眼,无法拍摄雪景了。于是,我们干脆就把手中的小雪球滚成大雪球,再把大雪球堆放起来,变成雪人的样子,然后找来松柏枝聊作双手,用松针拼成眉毛与葫须,再把两只汽水瓶盖当成眼睛。
当我们终于齐齐整整地站在雪人面前欣赏我们的杰作时,午饭已经开始了,因为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