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遇见
父亲没有看到我读大学,他在我高三的下学期,还是接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身体不如以前了。虽然他还是强硬地坚持自己是个军人,是铁打的身体,但是最后还是心脏病突发死了。
同年的夏天,我在N城的N大读大学,新闻系。
学校一眼望去,并不大,用半个小时就可以走遍它的每个角落。
那里有枯瘦的枝丫,还有狭小的操场。这些都和我原来的想象不一样,这里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学习的地方,没有娱乐设施,没有五光十色,但是安静。我喜欢那样的安静,这是大起大落后难得的安静。
那年我18岁,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干瘪的小子了,我长大了,长个头了,1米80的个头,我不再是黝黑的乡下孩子,我的皮肤是健康的颜色。
女生开始用某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时常低着头走路,但是还是躲避不了那些眼神,我能感觉到耳朵边是热热的。但是我没有爱情,母亲说,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路。半年的时间,我不顾及那些眼光,虽然他们背地里还是叫我流氓。但是周周说,她相信我是她的好弟弟,她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她相信我的,虽然她不在我的身边。我的18岁,让我一下从一个小孩变成大人,父亲的死给了我很大的打击,但是同样让我坚强。我意识到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突然父亲的严厉等诸多让我恨的地方,一一抹平,好似一张白纸一样恢复。我比其他的孩子还要努力地读书,连秃头的班主任也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我看到了他脸上久违的笑容。当我拿着红色的通知书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告诉我,我是他的骄傲。他对我说,孩子,你长大懂事了。那一刻,我发现他似乎如我的父亲,背影微微佝偻着,动作还有点不麻利。那一年,我和他都离开了那所学校,我是他的闭门弟子。
我考上了大学,整个眷巷那一年,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母亲欢欣鼓舞,他带我在父亲的坟墓前一直待一直待,却不说话,也不流泪,我仿佛看见他们依偎的样子。
报到那天,是我一个人去的,周周没有回来。她刚研究生毕业,主修英语。她从来都不和我描述大学的样子,总是告诉我要好好地读书,她说我们要好好地照顾母亲。她是这样,我也是。
我曾经听说过大学宿舍的样子,天花乱坠,但是真的等我到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样。我们的宿舍很烂,没有电视,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一个房间也就只有四个人。但是我的房间起初只有三个人,空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但是这样并没有使整个房间干净或者空旷多少,依旧是如同其他的寝室一样,恶臭难耐。
妈妈是那种特别爱干净的人,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她有洁癖,而我也因为长期的相处,染上了和她一样的毛病。我不喜欢寝室的气味,不喜欢寝室里每天聊天聊到深夜,不喜欢他们拍我,用很大的力气,问我,哥们,有烟吗?我多数是不理睬,但是我都得忍耐。那个时候,我总是会厌恶自己的虚伪,对他们微笑,简直是虚伪得让我恶心,我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砸开别人的头颅。
我和他们握手,拘谨得有些仓促,那个住我上面的叫瑞敏,但是他们喜欢叫他敏锐,因为他的鼻子和老鹰鼻子一样,眼睛炯炯有神。他告诉我该怎么去和人交往,他明着在寝室里说,在大学里他不想交任何的朋友,只因为大学里的人是不能信任的。当时睡在对面的贤达也笑了起来,不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
但是我看见他们在竞选班长的时候互相在老师面前说对方的坏话,我亲眼看见了,因为那天老师找我谈话,我申请的助学贷款没有批下来,而他们俩的依次到访,没有因为我在场而有所收敛,他们给老师递烟,聊天畅快,而我只是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晚上,回到寝室的时候,他们在聊天。嘴脸和上午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知道我是不会去说什么的,我本来就是不多话的人。
他们给了我条子,说是某个女生给我的,我看都不看,就丢了,这已经很平常了。我很讨厌肤浅的女生,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而喜欢的只是我的臭皮囊,当皮囊丑陋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所以这样的女生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接。我对他们说,以后,有这样的东西,直接丢了就好。我只是很平淡地说,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又要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拿了几本书就去上自习了,这是我远离他们的方法。
我知道我和他们是多么的不同,虽然我们都不富裕,但是他们懂得挥霍青春金钱,而我不是,我没有理由和资格去耗费时间,我知道他们背地里喊我是臭书呆子。但是我都不在乎,我不懂得他们那样的心计,所以我选择逃避,我那个时候喜欢那样的逃避,可以坐在自习教室的最后一排好好地看书。
我学的是新闻,所以课程不紧,我需要的是那样的生活,因为我可以看很多的东西。书是我在一个人待的时候的最爱,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书的,但是我喜欢看各类的东西,小说、散文,所以我在最后,填上了新闻系。
其实我不喜欢战争,但是却被糊涂地卷了进去,我总是很无辜,我站在讲台上,看着班主任的眼神,里面全是关切,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战争爆发了,他们都没有想到我成了班长竞选的一匹黑马,而且我获选了,我打破了寝室里原本的平和,我本就不是故意的。
他们开始说我有心计,有城府。我不辩解,他们说我冷酷,甚至因为我什么都不反驳而说那是默认,我知道他们要联合起来孤立我,但是我不怕,我早就是那种被孤立习惯的男孩,这点算什么呢?
我一有时间就看阿甘的故事,我觉得我和他很像。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成为很多人喜欢的人,现在只是暂时的,而且我不奢望他们喜欢我,我从心里鄙视他们,我厌恶他们的虚伪。
周周说我是个激烈的孩子,只是一直都没有爆发,我不知道她的话对不对。
只是我不是复杂的孩子,单纯有的时候是我的弊端,所以我很多的时候只有选择沉默。
还记得那个大大的皮箱子,它竖立在我对面的下铺那儿,底端磨擦得起毛了,但是皮箱外面的红色大皮光亮得很,是崭新的那种。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寝室里都有些异动,它的出现预示这个寝室还有一个人加入,但是这样的加入,多少和金钱有关系。敏锐和贤达都在讨论或许是某个当官的儿子。他们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战线上的亲密战友了,他们已经忘记那些种种不快,在选班长的时候的私下争斗,或许他们心里都还不知道,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已经不和我说话了,有时候还有些挑衅地叫我“班长大人”。但是我都容忍了,我习惯性地容忍,我已经没有小时候用砖头砸人那样的勇气了。
已经开学有一个多月了,还是有学生陆续地来,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些学生都是通过关系来的,他们大多都是公子小姐,而对于我们寝室这个穷苦孩子大本营来说,如同看明星一样。但是那人一个晚上都没有出现,弄得我们一直到晚上12点都不敢睡觉,也不敢烧“热得快”,总是怕谁敲门。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仔细,就听到一些细碎的雨点的声音,还有车子的鸣笛声音,我相信谁都听到,但是就是没有谁去关窗户,我起身关窗的时候,发现轿车里依稀有人出来,还看到了很多的东西。我没有多看,就回床上了,昨天他们又是聊天聊得很晚,而今天下雨,好不容易不用早点到,难得可以这样睡觉,而且早上8点还有课,所以我只好抓住这最后的几十分钟。
我睡得很死,当他们招呼新同学的时候,我还一直窝在被窝里,直到贤达摇醒我。我才发现,有一张陌生的脸出现,他的个子比我还要高,应该是个篮球好手,果然如同我想的那样,他是体育特长生,兼修新闻。
他过来和我握手,我慌忙了点,抓着他的手,有些用力,但是很快松开。他说,我叫罗嘉伟。我愣了一下,我说,我叫周凡,凡人的凡。他没有任何的惊讶,我们结束谈话,忙自己的事情了。旁边站着的男人,叫他少爷,他说,这里怎么可以呢?嘉伟转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凶横。那天,他离开他依赖的家,他很久前就想离开了。
没完没了的空洞,整个家没有人,虽然他们家是全市的首富。他希望他能和人群在一起,而住什么,吃什么,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嘉伟显然是不记得我了,而我也不能完全确认他就是那个我小时候的兄弟,因为那个小男孩已经离开我的生活许久。而嘉伟的到来,让我在那个晚上有些失眠,我在想小时候的嘉伟还有缨子,而嘉伟是不是还记得那些低矮的房子,我们的蔻丹花?他和我说过,他会回来的,他只是去度假,离开一小段时间的。
贤达和敏锐还没有开口,嘉伟已经说要请他们去外面吃一顿了,他们很是欢喜,我也被拉着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嘉伟看样子很能喝,一个人对付他们俩,却应付得很好,没有醉。反倒是那两个,醉到最后就干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守口如瓶,没有说胡话,而嘉伟和我说了很多,但是我确定他没有醉。
我们把那两个人送回去,却都睡不着,就坐在楼下。我们是靠着球场的栏杆上,抽着烟,他给我秀了他的球技,他说这是他学电视上的,无师自通,他边说边秀,很专注的表情,带着点孩子气。
第二天的晚上,我失眠了,我越来越觉得他的笑容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朋友,他们同名,年纪一样,但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多年没有捣动的思绪一下就涌了出来,那些小时候,那些过往的曾经。
一如我所预料的,他的到来是很震撼的事情。我们班基本都是女生,男生的数量不到十个,踢场球都不够人数,而对于他这样的个头,这样的长相成为轰动是自然的事情,我也被比了下去,自然也清闲了。他也是来者不拒。他好像是太缺少朋友了,一旦脱了牢笼,就没有限制,他完全没有体会到,那些女孩子接触他是为了什么。他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一样。
我们相安无事,整个寝室因为嘉伟的到来而变得融洽了许多,他很喜欢搞气氛。虽然他个子很高,但是他很灵活,走来走去,和大家说笑话,他总是能逗大家笑,贤达说他应该去逗那些女孩子才对,敏锐也接着话说,嘉伟还需要逗吗?每天情书都收一大堆的。每次只要他们这样逗他,嘉伟的脸就会血红血红的,我看着就觉得好笑,这么大的男孩子还是会脸红,像新鲜的水果。只是这次他的血红立刻变成了一种愤怒。
寝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他的司机,但是他没有进来,只是把门推开,后面一对中年夫妇进来了,他们是嘉伟的爸爸妈妈。我怎么会知道?因为他们和我小时候见过的嘉伟的爸爸妈妈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我认识的嘉伟是不会这样地反抗,他倔强地问,你们怎么会来,你们不是有很多工作吗?不是需要我预约才能见到你们吗?
她的母亲依然漂亮,而且多了些睿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到外面去说。但是嘉伟却不愿意。他说,就在这里说,他就坐在我的旁边,从包里拿出了烟,抽了起来。他的父亲显然是有些怒气,他夺过烟丢掉。而我们只能站在那儿,什么都不敢说,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的母亲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局面,从容不迫地说,嘉伟,你听妈妈的话,我们回去,我们好好商量。嘉伟反过头问,我们商量什么,还有什么商量。她不示弱,这样的战争,她是不会输的,商场也好,亲情也好,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错,她一直都想给他最好的,所以现在她要他离开这样的生活,她只要说服嘉伟点头,那么明天嘉伟就可以去国外读书,比这里好上千倍。她说话的语气不可拒绝,眉心蹙到了一起。嘉伟的父亲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什么也不说。父亲的威严已经可以胜过一切的言语,他不动,但是眼睛很有力量地看着嘉伟。嘉伟一丝不动地坐在那个位置,他们僵持着。整个寝室陷入令人尴尬的境地,旁边闻讯的人也一一跑来看热闹。我起身关门,和嘉伟的父母对视了一下,显然他们也不记得我是谁,我在他们心里,只是个臭小子吧!
最后,最后,还是需要有人退出战斗才能结束。但是我错了,谁都不肯让步,嘉伟已经不是那个随着父母四处游走的小男孩子,他已经长大了,他学会了成长以后的叛逆,他的反抗意识在积压过后,一连串地爆发。他轻巧地越过所有人,摔门出去了。他的腿长,跑得快,但是我还是追了出去。我想那个时候寝室里的表情一定是很错愕,他的父母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是如此地反抗。这本不该是他该做的举动,他有别人羡慕的家世,他有傲人的长相,他几乎该有的都有了,但是他又是真正缺少东西的人。
他其实没有跑太久,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他终究还没有独立,不可能放弃太多。他在篮球场上一个人坐着,仅仅是坐着,埋着头。那天没有下雨,没有风,整个球场很多人在练习篮球。他端坐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而我一眼就望见了他,悄然地坐在他的身边,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但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就是陪他坐着。
远处高档轿车的鸣笛声音忽过,他的父母应该已经离开。战争还是未果,我不理解他们的战争是什么,他们需要去妥协什么?而这样的大学为什么不能容身了呢?
我打了他一拳,出手不重,他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和死尸一样,一动不动。我把他拉起来,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你爸爸妈妈走了,我们回去吧!有什么都可以解决的。但是我的力气没有拉过他,我反而被他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一抬头,看见我的窘样,就开始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但是那样的笑,只是瞬间就游离,像昙花般。
但即使短暂我也知道,没有什么可以磨灭嘉伟的纯真。
在他喝着啤酒和我说他的过往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深刻感觉到他的那份固执和倔强,那是和以往的他完全不一样的个性,好像一个是火,一个是冰,虽然我不能一一体会他的初恋,还有他的所谓的空洞的生活,想必那一定是繁华背后的某一种空洞,我不能体会,但是我会包容,这样的包容是嘉伟在很小的时候教会我的。
但是,没有想到我和他会又碰面,他会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仿佛是注定了一样。听他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不多,只是说他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告别了一些人,恍惚记得名字,但是长相已经模糊不清楚了,但是他还是记得,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些对我已经足够了。他坐在我旁边,喉结一动不动,手里握着的空啤酒罐子瘪了,几罐啤酒的酒精算是让他放松了。
我开口告诉他,我的曾经,我的这段日子,我故意省去了六岁以前的种种事情,我只是告诉他我是多么地怀念我以前小时候的伙伴。这样的话,让我和他多少有些伤感,两瓶啤酒下肚,最后一罐我们混着喝,我一口,他一口地喝,毫无顾忌。
我和他都是害怕别人的人,至少我是从小如此,不敢接近别人,但是他不是。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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