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快地叫他赶,赶到监狱门口。停车,我越过那些大门,一座座地越过,不管地上溅起的泥水,不管那样阴闷的空气,我只是跟着监狱管理员走,她带着我走进一个黑色的屋子,屋子里还是那张桌子,阳光透过那一道窗子,划过一条阳光,阳光就刚好洒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那里是光亮无比的,而我突然觉得冷,我知道外面是晴天,难得的晴天。南方城市的湿润被羁押下来,只留下明媚,我听见外面有沉闷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走近,很慢,最后在门口停下,吱的,门开了。
我以为是缨子,不是,只是监狱管理员,她说,她不愿意见你,这是她给你的。她的话很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把一本红色皮子的本子给我,我没有说什么,很平静地跟着她走,又越过几道门,越过几个水坑,带着失望而归。外面时钟开始在敲,我不知道是哪里的钟声,但是我听见了,清晰得好像就在我的耳朵边上。我四处望望没有看见,但是似乎能听见枪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这是在枪决缨子吗?我的脚步变得迟缓,挪着走出去,道谢,叫车,走,是逃,我不停回头看这座监狱,铁网里有很多的女囚,她们安稳地坐在一边,就是那样坐着,天天听着那些遥远地放传来的枪决声音,她们是不是害怕,是不是想哪一声会是自己的,我不敢想,我知道有一场舞蹈已经结束了,另一场舞蹈会不会再上演。
我几乎是拖着我自己回到了医院,我在车上,不知道脑子想着什么。过去一切的事情好像是在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旋转,旋转再旋转,我可以记得那些锐利的眼神,那些锐利的话。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亲吻的时候,我们拥有对方的时候,只是那些都已经早就失去了,而嘉伟,嘉伟在等我,他有点不耐烦,不肯穿手术服,直到我来了,他才配合护士穿手术服。他这个大个子,谁都执拗不过,只有我才能制伏他,我对他微笑,其实我心里在疼,血都快滴下来了,好像有千只万只蚂蚁在我的后背爬,爬进我的脊椎骨头里,连骨头缝隙都满是蚂蚁一样。但是我还是对他微笑,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害怕,我告诉他,我就在外面等他,他点头,又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傻笑,痴痴地笑。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的十分钟,在他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我问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说,他想吃KFC的全家餐,我说好,只要你好好的,哥哥就带你去吃。他说了一声好,甜腻的样子。我摸摸他的头,已经没有了头发,被剃光了。我站在他的面前,叫他不要动,要好好听医生的话,还没有等他答应我,他就已经被送进去了。红色的灯亮了起来,刺眼的灯,带着血色。
我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等待,我拿起手机,想拨那个号码,那个我并不熟悉的,但是却和嘉伟有关系的号码,不过我最后放弃了,他们或许会给嘉伟另一个圈,他会不快乐。
我开始翻开那本红色的本子,又是红色,血液一样的颜色,本子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是我的采访记录本。上面有几个指纹印子,深深地压在我名字上面,我的名字旁边写着“倪缨”两个字,好像是一张喜帖。我苦笑,这又何苦。我开始一页页地翻看,一点点把那些字刺进我的心里,缨子真的就是我的一根刺啊,刺进去的时候深疼,但是拔出来的时候更痛,痛彻心扉。
我开始流眼泪,眼泪掉在那些笔迹满页的纸张上,化开一片污迹,那是她的痛苦和坦白,那是她的爱,却因为一次次的折磨和疼痛纠缠不放,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但是却变成了这样。我错了,我发现我自己错得离谱,事情全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一个男孩子在医院的等候椅那儿哭泣,大声地号哭,声音大到所有路过的人都看着他,他没有一点觉察,一点都没有。他在过分地自我反省和痛苦中,他嘴里叫着缨子,缨子,碎碎地念,他手里那本红色本子被他死死地掐着,里面全是黑色的字迹,娟秀隽永。
他在痛苦,从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谁都以为那是一种病痛,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内心的一种自我惩罚,那些微笑,一幕幕的都在他脑子里闪过,那里面有谁的?那不只是一个人。
那个男孩子是我,是我,我在这样的时间里,在N城的微凉秋天里,哭泣,落幕。嘉伟还没有出来,时间在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手术间的红色灯,一直在亮,嘉伟要征服谁才能得到生命,是上帝吗?是他自己,而我要征服谁,才能拯救我自己呢?
是该结束了,故事落幕,没有华丽的灯火,没有掌声,只有一个男人的哭泣,那年我25岁,25岁的号叫啕哭,给我自己画上了一个句号。
灯灭了,病床车被推出,几个护士神情疲惫地出来,推着嘉伟。要去哪儿,我跟着,一直会这样跟着。
我问自己,遗留了什么,那本笔记本。那本破解所有问号的笔记本。
第十一章缨子的笔记本
红色皮裹着的日记本,扉页上硕大地写下了几个字,很深,如同刻上去的一般:“结局往往并不是结局,你看到的,未必是最后真实的结果,我在撒谎,是的,你却是我说出一切真实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你小凡。”
她烫着大波浪,大得卷起来比原本直直的头发短了一大截,我站在门口远观她,她是好看的女人,虽然那个时候我才只有五岁,但是我也知道她的美丽是众人皆知的,而且我并不是她的女儿。谁都以为我是,但是她告诉我,你不是,你是那个女人生的,她把那个女人的照片丢在我的面前,而那个女人旁边的男人是那么的显眼,他高傲的额头掩盖了他的身材矮小,他的精神焕发。但是还没有等我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她就把照片拿走了,撕碎,然后丢在火炉里,燃着,扭曲。一点点变成黑色的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父母的样子,但是却一点都不记得,只是我牢牢地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她叫倪云轻,名字也是那么的美。她把我捡回来的,她以为我是她的战利品,她抱着幼小的躯体,看着白布下两个人的尸体,她笑。她说她当时在笑,觉得他们终于是得到报复了,这是背叛后的结果。她是在诅咒他们。
但是她却把我留下来了,她成了烟花女子,这是她唯一想到的养活我和她的方法。她带着我,她怕我跑了,白天她睡在屋子里,我在外面玩耍,晚上,她抹上脂粉,带着我去那些烟花之地,但是她从来在外面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她只叫我丫头,“丫头”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好像她隔十几分钟就要看看我是不是乖乖地坐在那儿,她的目光没有移开过我的脸,而我也一样离开不了她的那张绝美的脸蛋。她的清泪有的时候也会从那上面滑过,但是一样美丽极了,她是我少年时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但是她告诉我,美丽的女人都会是个婊子,婊子这两个字被她死死念下,带着不可以宽容的伤害,她抽着烟,烟头上的猩红色像极了我手背上的红色蝴蝶胎记,只是烟头上的火光是活的,它会侵害她,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个个记号。
她是蛮横的,她的名字虽然轻巧,但是她却不轻易被人欺负。她揪着那个男人的领子,踮起脚问,你刚才骂谁是贱货。她的眼睛里面全是火,一点点地燃烧,最后变成熊熊的大火,汹涌地扑向那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慌忙而逃。她恢复笑颜,和别的男人搂着跳舞,躺在别的男人的肩膀上,享受片刻安息。但是那样的时刻总是短暂的,他们给她钱,她给他们的只是暂时的欢娱,我都知道。我在那烟花之地待上半年后,已经有很多男人认得我了,他们叫我丫头,摸摸我的脸蛋,说我是美人坯子。他们的手大多都被她打掉,她不让他们碰我,不让,她是坚决的。她叫我不要去招惹那些男人,她的眼神里有不可违抗的意志,我乖坐在那儿,看着她跳。
我们很晚回家,回家她也不睡觉,只是抽烟抽烟,还带着妆哭,好几次晚上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拿着一张一寸的照片在那儿看,一个人不断地吸烟,吐雾,她的眼睛里的血丝不断增多,带着不败的架势。
而我的白天,白天和那两个男孩子在一起,他们在那儿,一个干净一个阳光,那是我童年记忆下的两个男孩子。他们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其中一个是嘉伟,一个是你小凡。
小凡,这是我留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看完,好吗?答应我一定,好吗。原谅我无法出来见你,让我们把这个故事进行完吧,虽然你看着它的时候,已经有几颗子弹进入我的心脏,深深地扎了进去,我无法亲口告诉你我的故事,只好写给你。
那个大波浪的女人,就是你们看到的,你们叫她倪阿姨,她其实并不是我的妈妈,她外表时髦,出入烟花。但是我爱她,深深地爱,她是那样的不一般的女子,只是,后来,我还是选择离开她。
我要继续说我的故事。
她开始打我,还折磨我,我的手板被她打得鲜红,但是我没有给你们看,你们都是那么美好的生命,所以在你和嘉伟面前,我想要让自己看上去阳光点,你们一定以为我是美好的,对吗?
其实,只有在你们面前我才能畅快地笑,笑得很大声音,我记得我们的蔻丹花,记得那些玩具。
我待在家,听着她的鼻息,她睡觉的样子,好看极了。只是她也盯着我看,她的眼睛里全是愤怒,她要剪我的头发,用那把大剪刀,在我头上乱剪,剪完后,她抱着我哭,对我说,对不起,她抱着我死死的,不敢放开。那个时候她是孤独的,虽然身边有那么多的男人,但是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爱的,只是我的父亲,那个只有模糊样子的男人,但是她就是爱,女人就是这么傻,走不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套子,也逃不出。
她的精神越来越差,甚至对客人也是无理,恍惚。她只要看着我就恍惚,她是害怕,恐惧,还是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瞪着眼睛看我的,我知道她把我当成我的母亲了。虽然我一直觉得,我和那个照片上的女人一点都不像,但是她告诉,那就是我的母亲,那个夺走她爱着的男人的女人。她不止一次地痛打我,然后抱着我哭,甚至沮丧。
有个男人来到我的生活,大家都叫他皮子哥,她是他的女人,她甚至爱他。他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女人,但是看得出来,她爱上了他。她终于摆脱了我的父亲,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但是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他并不爱她,他只是享受那片刻的肉体上的欢娱,只要她老了,他也就不要她了,他只喜欢年轻的肉体。
当我17岁的时候,她开始老了,老得不敢照镜子。她砸碎了所有的镜子,她唯一的资本没有了,她开始期盼皮子哥的到来,但是他来得越来越少。那天半夜他来的时候,她早已经熟睡,我正要上去找她,但是他蒙着我嘴巴,拉着我进了房间,那是我的童贞,被他拿去了,我觉得自己羞耻,那是她爱着的男人。
她大发雷霆,烟灰缸落在我头上,一个大口子流出血。我没有动弹,我傻了,待在那儿,任她打,她是那么可怜。她叫我婊子,她说我和我妈妈一样是个婊子,那个夺走她男人的女人,被她恨,她却又一次把自己的幸福断送在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手上。她不停地哭闹,在我面前哭泣,但是我却失去了安慰她的权利,曾几何时,我还能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哭,帮她递纸巾,但是我却变成了一个罪人,我抢走了她爱着的第二个男人,虽然一切都并非我愿意的,但是它就是发生了。
她最后哭都没有力气了,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关着门,什么声响都没有,我不敢靠近一点,连站在门边上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她难受伤心,或者还很痛心,我是她一手养大的炸弹,就在她的身边,她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是如此,她开始要给我下诅咒了,我感受到了,她一定会诅咒我,对吧,小凡,你看我最后不是被她诅咒了吗?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对吧!放心,我并不难过,小凡,我知道你会惊讶,我是你想象不到的样子了,我并不是那个干净美好的缨子,那一切都是骗你的,我只是在骗你。我原本就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姑娘。
我搬离出去了,那个地方有着我们的欢笑,我都全部把它好好地记下来,我的小手上的蝴蝶啊!她终于也是要开始飞了。我也一样,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和倪姨说上一句话,她的房间一直都闭着,偶尔听见几句歇斯底里的话,我知道她还活着,我就满意了。我走了,什么都没有拿,离开了眷巷。就这样地一直离开,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我听说那里被拆了,是吗?小凡,是这样的吗?
我无处可去,我只是站在马路上不停地摇晃,在斑马线上来回跳跃。你一定以为我想死,不然,我一点都不想,我只是脑子里全是那张照片,那个男人的脸还有那个女人的脸,我的脑子里充斥着这些。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再了,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在保佑我还是在侵害我,那一刻,我开始害怕我的周围,我旁边的那些人。
但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我被皮子哥手下的混混抓着。这个男人威严地看着我,面容带着某些熟悉的色彩,只是他们不一样,他和我的父亲不一样,我的父亲应该是那样平定安淡,可是他却全是占有,还有欲望。那个晚上我没有反抗,我像个死人一样让他蹂躏,他的满足是可以窥见的,他坐在我旁边抽烟,还带着笑容问我要不要也来一口。
没有等我回答,滤嘴已经在我的嘴边,我乖乖地抽了一口,满脸的扭曲,我难受,我的鼻子里满是辛辣,眼泪跟着流了下来。他并无所动,任我哭。我哭的声音很小,小到我躲在被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这个男人只是顾着自己抽烟,他没有管我,他只是想要占据我的身子,而我没有反抗,让他失去了快感了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反抗,就任他蹂躏。我或许那个时候已经认命了。
我成了皮子哥的情人,我不去上课,窝在他给我的屋子里,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情人,我都不在乎,我心里清楚我和那些女人不一样,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要能够活下去,就已经好了。他来不来找我,已经不再重要,我不是期盼的女子,谁要,谁就拿去。所以我永远是那样地不争执,而正是因为这样,皮子哥总是来找我,他喜欢我胜过其他人,但是他从来未见我笑过。我不笑,冷冷的,他也觉得美,拿捏得不肯放下。我不知道他哪一天会厌了我,放了我,我以为终有那么一天,他会唾弃我,把我弄得像弃妇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的每一次单挑谈判以前都要来见我,和我睡过后,他才走。他喜欢极了我的年轻,年轻是锋利的刀,但是割的同时的征服感觉也是强烈而激烈的。只是每次告别时,我从来都不说什么保重或你要小心的话语,只是遮着自己,看着他离开。
但是他一直都不肯离开,一直尾随在我的生命里,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厌了他,杀了他。
温健,他是皮子哥的手下,他一直保护着我,请你不要怪他,他完全不知道任何,他伤害了你,打你,那都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他以为我的沦落是因为你,所以请你原谅他好吗?
他是单纯的,其实他并不可怕,其实他是可怜的,很可怜很可怜的人,我知道他的爱,但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