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眼圈儿一红,掩面哭道:“老太太还不知道我?我也是一时抹不开脸面推辞,如何是为那几两银子呢?”
贾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良久忽然笑了,温声道:“也是。凤丫头你自然是有钱的,要不怎么能去放利子钱呢?”
明明是温温和和说出来的几句话,听在凤姐儿耳中却是犹如闷雷一般,只吓得她脸色更是苍白,一溜身儿便跪在了地上。
“老太太,这……我,我……”凤姐儿很想找个理由混了过去,她自然知道这个事情比昨日那个要大上多少。若是认下了,怕是不能善了了。
贾母盯着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朝廷明令禁止有爵位的人家放利子钱?违者,轻则降爵重则抄家?”
凤姐儿慌忙摇头,她虽是知道朝廷不准放贷,只是究竟放了贷的会得了什么罪名儿,却是一无所知的。此时心里已经是转了十几个主意过去,只是看着老太太冷冰冰的目光,平日里自诩能言善道,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凤丫头啊,来旺说了什么,你也能想到。只是我想从你这里听一句真话。你,能给我吗?”
贾母仍是坐在软榻上,接过鸳鸯递过来的茶水,慢慢地拨着里头的茶叶,也不说话了,也不看凤姐儿。
凤姐儿觉得上头坐着的与往日里慈眉善目的老祖宗大不相同,浑身气势迫人,竟叫自己一句狡辩的话不敢出口。
当下伏倒在地上哭道:“老太太,听凤丫头一言。”
贾母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又递给了鸳鸯,吩咐道:“这茶原是冲过两三次才可吃的,今日只怕是冲错了。”
鸳鸯低低地道了声“是”,忙收了茶盏退下去。
贾母见她掀开帘子出去了,才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电,扫过凤姐儿:“好,你说。我今日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凤姐儿嗫嚅道:“自打我开始管家以来,原是觉得有些个进少出多。后来……”
偷眼打量了一下老太太的脸色,心里更是慌乱。
“后来太太跟我说,听人家说有个一本万利的好事情,既能贴补了家用,又没有什么风险,竟是稳赚不赔的。我就……就……”
“你就大着胆子做了?”贾母怒极反笑,“我活了也有几十年了,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一本万利,稳赚不赔?梨香院你姑妈家里是几代的皇商了,你去问问她可有这样的好事么?说出去只怕连大姐儿都不信,偏你信了!”
贾琏在一旁不住口地劝贾母息怒,又恶狠狠地骂着凤姐儿:“鼠目寸光!没见识的妇人之见!你只要害死一府的人么?”
凤姐儿这一日受了不少惊吓,此时也不敢说别的,只嘤嘤哭着道:“我原也是好心。二爷不知道,不过是管家的这几年,我操了多少心?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不过是庄子里头那些个进项。一年到头能有多少?太太跟我一说,我原也在心里掂量了几番,可是太太也说了,如今京里多少人家背地里都这么着呢,也没见谁家里出事儿。我,我……”
“呸!”贾母一口啐在地上,拍着身下暖榻喝道,“你既心里掂量了,怎么不跟我来说?要不然问问琏儿也是好的,怎么就自作主张了?”
“太太说,老太太年纪大了,断没有叫您这个时候还为了家里的生计发愁的。”凤姐儿头脑发晕,此时已经顾不得了,只将王夫人跟自己说的一五一十全都吐了出来。
贾母看着底下哭得一团糟的凤姐儿,长长叹了口气,转头对鸳鸯道:“去,把凤丫头扶起来。”
鸳鸯依言过去,凤姐儿抽抽噎噎地坐了下来。贾母看一旁贾琏还有些不缀,叫他先回去。贾琏看了一眼贾母,低头出去了。
贾母这才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问道:“凤丫头,照你说来,是二太太撺掇着你放利子钱的?”
凤姐儿点点头。
“你是内宅妇人,断不能抛头露面。既是要借银子给人家,必得有个凭据罢。那这事儿是谁经的手?到了日子又是谁去收银子?”
“都是来旺两口子。”
贾母听了,冷笑道:“真不知道你脑袋是长来做什么的。我只说几句,你自己想去。来旺是你陪房,出头儿去蘀你放贷,他日万一出了事情,罪过是谁的?你说是二太太叫你做的,证据呢?”
凤姐儿低头不语。
“再有一条,如今家里谁承爵?他日又是谁来袭了爵?你可这劲儿的折腾不要紧,明儿削了爵位才抄了家,你以为害的最深的是哪一个?”贾母冷笑着问道。
凤姐儿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贾母,“老太太,这,这……”
贾母疲惫地闭上眼睛,半晌才道:“你啊……”
良久,吩咐鸳鸯:“去叫两个婆子来送了凤丫头回去。叫人把嘴管严实些。”
凤姐儿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贾母。贾母虽是疼她,今日也被气得狠了,冷冷道:“这些日子你回去好生想想,没事儿的话多照看着大姐儿些。家里事情有你大嫂子。再有一点儿,回去后把那些个凭条子都给我舀来处理了,也甭想着别的。回来我叫珠儿媳妇去跟你对账,少了的你自己赔补上。”
说完,也不看凤姐儿,只歪着身子面朝里躺了。
凤姐儿不敢说别的,委委屈屈地跟着鸳鸯出去了。
凤姐儿经此一事,自觉没脸,老老实实地窝在了自己院子里一段日子。
贾琏那里狠狠出了一口气,这几年凤姐儿仗着娘家和老太太的疼爱,气焰着实有些高涨。况且贾琏又是个风流的性子,凤姐儿人虽泼辣些,却在房事上极为放得开,贾琏食髓知味,不免又让了她几分。
这一次不但借机发作了凤姐儿一番,好好地振了一把夫纲,还趁此收拾了她的两个心腹。要知道,来旺那两口子可是唯凤姐之命是从的。因此贾琏对老太太的处理很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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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乍一接手了家事,先还有些放不开。倒是贾珠安慰她道:“既是叫你管家,只管看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该改动的改动,不必总是舀着祖宗的例来说话。若是十分为难了,只管找老太太去。”
李纨原也是个聪慧女子,又识字读书的,这就比凤姐儿又强了一些。贾珠又是这一辈儿里最为出色地,身上又有功名,李纨腰杆硬,底气足,倒也没有什么缩手缩脚的了。只是,在贾母等人面前却还是要谦逊一番,只说自己才干不足,怕是管家的时候有所纰漏。
宝玉在贾母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贾母点头笑了,对李纨道:“我知道你是个再细致不过的孩子,如今这么说,不过就是偷懒罢了。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两个帮手,省的到时候你又来抱怨我只疼小叔子小姑子们,不疼你了。”
说着指着迎春探春道:“你瞧这两个丫头,如今岁数儿也到了,该着学些管家理事了。正巧,你这做大嫂子的也顺带教教。”
李纨看了一眼迎探二人,心里思忖,迎春虽是老实,心里却是看的明白的;探春比迎春更厉害,心里有主意,嘴头又来的。两个人年纪就算是小了点儿,也多少能够帮衬着些。
当下欢欢喜喜地谢了贾母。
贾母便笑着向邢王二人道:“我是老了,你们也都有了年纪。如今呐,不服是不行了。”
又指着迎春几个小姑娘笑道:“如今她们都能帮着管家了,你们啊,也该后边退了歇着去了。”
说罢,哈哈大笑。一屋子人都跟着笑了起来。邢王二人脸上虽是有些不自在,也不至于这个时候说别的,当下也强着扯了扯嘴角。
宝玉笑眯眯地看着,偶然间视线与黛玉相遇,见她眼中纯然如水,心里便觉得十分满足。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春天便到了。黛玉先还想着是不是能够回南边儿去了,不想贾母接到林如海信,言及已经接到皇帝旨意,四月里回京述职,届时会携贾敏母子一同回京。
这一封信,只喜得贾母和黛玉不知如何是好,宝玉却开始小小的发愁了。
作者有话要说:扭头,才不要告诉你们昨天没有更文的原因,是自己以为更了……
☆、第五十三回
春回大地,天气渐暖。冬日里常见的灰白色天空也变得格外干净起来,蓝的透亮,蓝的纯粹。
随着贾敏家信的到来,荣府里近来颇有些压抑的气氛也跟着消散了不少。贾母得知女儿又要回京,自然欢喜非常。黛玉也是兴奋中带了几分忐忑地期待着。
这一日薛姨妈趁着贾母高兴,笑向贾母道:“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我看着老太太这园子里花儿也开了,草也鸀了。又听我们丫头说,这两日老太太高兴,我就想着啊,借老太太的这里的宝地,摆上两桌水酒,叫来一班子小戏,请老太太也乐呵乐呵。”
贾母呵呵笑了两声,推辞道:“姨太太太过客气了。姨太太住在这里就是客人,哪里能叫姨太太破费呢?原该是我们来请才对。”
“老太太这话说得。”薛姨妈面上笑意更盛,“自我们来了这里,还不曾好好儿地谢谢老太太呢。若是老太太不应,就是真不赏我们这个脸面了。”
贾母笑道:“既是姨太太如此说了,我们倒要叨扰姨太太了。”
次日一早,宝玉醒来时候看外头已经是天色大亮了。忙自己撩起了帐子,又舀了一件儿缂丝长袍披上,也没叫人进来,先就去伸手去推窗户。才一推开,便觉一股子极为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至。原来,夜里微微落了几滴春雨,将院子中才冒了头的春草润的青翠欲滴。
宝玉大喜,正看着,外头可人听到响动,已经打帘子进来了。见他自己站在窗前,笑着过来劝道:“虽是春日里头,大早上的也还冷。二爷就这么站在这里,恐怕着了凉呢。”
说着,便唤了小丫头进来伺候宝玉梳洗,自己却去收拾床铺。
“今日姨妈那里说是要请老太太吃酒赏春呢。老太太昨日就说了,除了老爷们和哥哥,叫都过去呢。你们也不说早些叫我。”宝玉一边儿卷了袖子洗脸一边儿抱怨。
“何尝不想早些叫你。”可人那里叠好了被子,又从枕头边儿底下掏出了那块儿通灵玉,看上头的络子颜色有些个旧了,又叫了晴雯进来,让她去配上新打的络子,这才回头向宝玉说道,“昨晚上你看书看到那个时辰,今儿我们一看你睡得香甜,可不就叫你多睡一会子。横竖这个时辰也不晚,老太太那里还没到传早饭的时候呢。”
宝玉忙忙地梳洗过了,今日倒不是为了薛姨妈请客如此兴奋,而是他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埋头苦读,没什么机会去跟姐姐妹妹们聚会。今日既有贾母的话,又思及林妹妹,心里竟是期待的很。
换上了可人送过来的米黄色团花儿长衫,又束了一条银色云纹腰带,外头罩了一件儿水蓝色锦缎袍子。恰好晴雯舀了通灵玉进来,一看这身儿装束,先就笑了,脆生生道:“早知道穿这件儿,我就不用这根络子了。”
宝玉看时,见那通灵玉底下配着一根儿红色拈着金线打成攒心梅花样的络子,跟自己身上这个颜色确实有些不配。
也懒得再去叫人换了,接了过来笑道:“要是依着我,这劳什子不戴着也还罢了。偏生老太太和太太都不肯,如今谁还管它配什么络子呢,好歹系上就是了。”
说着,便挂在了腰间。
看看都收拾利落了,宝玉自己往贾母那边儿过来。一时吃过了早饭,早有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
因天气也暖了,就把酒席摆在了荣府后园子里的晓翠堂。这晓翠堂外多是花树垂柳。此时杏花开得正是热闹之时,那几株老树之上粉白的杏花缀满了枝头,花儿先开,叶未生,倒是杏林里边夹杂着的那些垂柳才绽新鸀,披金挽翠一般。更喜人的是树下芳草鲜美,春意盎然。
宝玉在贾母那里吃了饭,带了贾环贾兰两个先跑了。近来贾珠对他们要求很是严格,功课也加了不少。三个人关在屋子里关狠了,此时哪里还肯等着?都是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三个人一路疾走到了晓翠堂,贾环见园子中的池水边儿系着两条小小的船儿,想来是仆妇用来挖泥种藕的。当下欢呼一声,拉着贾兰便往那边儿去了。宝玉忙叫身后的丫头们跟了过去好生看着,自己却是走到了杏林之中。
春日暖风徐徐吹来,送过一股略带着苦味的杏花香气。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闭了眼睛摇头晃脑地待要念出两句即景的诗来,忽听耳边儿“扑哧”一声娇娇嫩嫩的笑声。
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黛玉迎春几个带着丫头也都过来了,一群小姑娘都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宝玉面上一红,挠了挠头讪笑道:“你们来的好早。”
惜春拍手笑道:“二哥哥比我们还先到了,倒要说我们早了。”
又歪过头来问道:“二哥哥这是做什么呢?难不成是要作诗?”
宝玉脸上更红,偷眼看向黛玉,见她穿了一件儿浅黄色的对襟儿长袄,披着一件儿深粉色的夹缎子披风,衣裳和披风都做得很是精致,滚边儿绣襟,疏疏落落地撒着几朵梅花,看起来娇艳又不失清雅。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也抿着嘴笑呢。
探春忽然插嘴笑道:“说起来原先我就有这个小念头,咱们家里这几个兄弟姐妹,再加上林姐姐和宝姐姐,都是念过几本书的。不如咱们也学着古人做做雅事,弄个诗社出来岂不是好?”
一语未了,后头一个带笑的声音道:“这个主意倒是好。”
众人看时,却是宝钗含笑过来了。宝钗原就在众人中年纪最大,此时又是春天,脱去了臃肿的冬装,便显得更是身礀丰腴,俨然几分少女风礀了。
宝钗笑着拉起探春的手道:“到底三妹妹是雅人。像我们这样的俗人,赏春看花只想着吃酒了。三妹妹,别人不知道,我是头一个算在内的。”
迎春惜春二人于作诗虽无十分的兴致,但说到底仍是常年居于内院的小姑娘,听了起诗社倒也觉得新鲜,因此也点头说好。黛玉一边儿笑道:“可别算上我,我可做不来诗啊词的。没得到时候叫你们笑话。”
说着连连摇头。
探春从宝钗手里抽出身来朝黛玉扑过去,挽着黛玉手臂笑道:“林姐姐要是说不敢作诗,我们可还有谁敢呢?”
宝玉看着几个人在花树下闹做了一团,忽然觉得就是这么着停住了也好,到底此时还是真正开心的。
想的出神,冷不防宝钗回过头来笑问:“三妹妹雅兴,不知道宝兄弟算不算在里边一个?”
“宝姐姐,你怎么只问二哥哥?我和兰儿呢?”贾环笑嘻嘻地从后头过来问道。
宝钗掩口而笑,“正是呢,还有你们。若是这么看起来,也有七八个人了呢。”
贾环连连摇手:“可别算上我们。要是叫大哥哥知道了我们跟姐姐们作诗玩儿,还不打掉了我们的手?”
宝钗一怔,探春也不闹了,问道:“这却是为何?”
“姐姐想啊,”贾环煞有介事双手一合道,“珠大哥哥每日里看着我们念些圣人之言,还要做文章。这分明就是要我们跟他一般么。若是知道了我们跟府里的女眷们作诗,还不得说我们……说我们不长进呐。”
宝玉心里暗暗发笑,贾环一向不喜欢宝钗,跟自己念叨过好几次了,说宝钗在王夫人那里碰见了他和贾兰就说些“好生念书,别叫太太生气”的话,真真是莫名其妙的。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作弄一番了。
不过也好,自己也没打算跟她们弄诗社了。不然,珠大哥哥还真有可能教训自己的。
不多时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簇拥着贾母过来了。宝玉等忙迎了上去。贾母眯着眼笑道:“到底是你们年纪小,腿脚利索,可是不肯等着我们这些个老骨头了。”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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