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虽是不放心宝玉,然又记挂着贾珠,便又嘱咐了宝玉两句告退了。
☆、第三回
却说宝玉朦胧间回到了自己四五岁时,得知自己长兄贾珠病重不起。前世因贾珠去世较早,自己原与这个大哥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此时听闻大哥尚在,不由得细细思量起来。
记得前世抄家之时,荣两府罪名甚多,“交通外官,恃强凌弱,包揽讼词,重利盘剥”等俱是重罪,只是这些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如今自己年纪尚小,不知能否有力将这些祸事消匿于无形?而贾珠不然,这位大哥乃是府中从玉一辈中年纪最大的,极得老太太太太的喜爱,自小勤学苦读,身上又有功名,便是大伯父和父亲,也是看重他的,说话自是比自己有分量。
宝玉知道大哥哥之所以病重,若说有三分是因了身子弱的缘故,另有七分便是心病了。
想到这里,宝玉不禁叹气,只为了一科春闱误了便将身子糟蹋成了这样,大哥哥贾珠于科举上的心思想是过重了。唯今之计,只有设法现让大哥哥放宽心,养好了身子要紧。这样,无论哥哥会试是否得重,自己也算是在府中多了助力了。
更何况,前世自己眼见大嫂李纨自大哥死后心如枯井,虽然说是每日里带着姐妹们学规矩针线,却少有真心而笑的时候。而贾兰小小年纪便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更是叫人看了心疼。虽然老太太对他们母子多有疼爱,也不过是每月多给些个月银,年底分红多些红利罢了。真正荣府里头有大事的时候,大嫂母子便如隐形一般的。若是大哥仍在,他们母子二人想来也会好过的多。
思及于此,宝玉便再也坐不住了,一心只想着去贾珠的院子看大哥哥,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允,只说他才好了些,莫要再去大哥哥那里让大哥哥心焦才是,再者染了病气病倒了,倒让大哥哥焦心——只是不让他过去。
宝玉耐着性子养了两三日,便再也躺不住,只仗着贾母宠溺自己,定要去看大哥哥。
贾母无法,只得让丫头婆子多多地跟了几个,只让他去一会子马上便回来。
恰巧这一日正值休沐,贾政便也来看贾珠。贾珠乃他的嫡长子,自幼聪敏好学,十四岁便进学时便是案首,十六岁中乡试,名次亦是位列前茅,一直以来被他寄予重望。再加上此子性子老成,应对机敏,甚是得他的喜爱。虽然表面一直是淡淡的,父子间说起话来也是父亲训斥的时候多,心里却着实以贾珠为荣的。原指望着贾珠能一鼓作气春闱高中,却不想一场重病缠绵至今。误了科举不说,连命也丢了大半条。贾政见贾珠病势渐成,也是无法,只叹道人生无常。
父子相见其实也无甚可说的——贾政为人迂腐,不善言辞,只嘱咐了贾珠好生养兵;贾珠也无精力奉承父亲,竟是一时冷了场。
正在这时,外面小丫头回道:“宝二爷来了。”打起帘子,宝玉已是摇摇地走了进来。
宝玉此时见到了父亲,心内是五味俱全。前世自己因父亲从无好声气对自己,在父亲面前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是避猫鼠儿似的,能躲开父亲便躲开了。
后来自己出家远遁,虽远远在渡口拜过了父亲,却也感到了父亲对自己的一份殷殷爱子之心。
若说贾母王夫人对自己是无原则的爱宠,那么贾政便是“恨铁不成钢”了。此时见到父亲,倒把那畏惧之心去了,只满含着孺慕之思。
贾政见宝玉头上一个紫青的大包尚未完全消肿,不由得心下甚是恼怒,只对着宝玉斥道:“你如今到这里来做什么?不说好好地在老太太那里,只管了满世界乱跑让老太太忧心,真真是白疼了你了!”
宝玉回过神来,见父亲满面怒色,忙上前给父亲见礼,道:“回父亲的话,原是儿子想大哥哥了,禀过了老太太才过来的。”
贾政哼了一声,厉色道:“你也不小了,若只顾着玩儿,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大哥哥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开始启蒙了。明儿我就给你找个老成的先生,且先将《三百千》读熟了,年后便入家学罢!你若不上进,可仔细了你的皮!”说罢,也不待宝玉回答,甩袖便出去了。
这里宝玉张目结舌,贾珠见了弟弟呆呆的,只道他被父亲吓到了,便叫道:“宝玉,你且过来。”
宝玉忙到了大哥哥的榻前,贾珠便拉了宝玉的手,深吸了口气,道:“父亲所说俱是为了你好,你可莫要只看了父亲严厉,便不肯听父亲之言。”
这里贾珠只把宝玉当做了四五岁的稚子,说得轻柔细缓。
宝玉只觉得鼻子一酸,自己的兄长虽然病重,却仍是思虑着自己,不由得对哥哥更是亲近,又见贾珠精神甚是疲惫,便道:“哥哥,我都知道的,父亲对我严厉,是望子成龙呢?”
贾珠听了心内甚是欣慰,虽然精力不济,到底还是强打着精神又对宝玉道:“父亲既要你去读书,你可要做了准备。原先你大姐姐教你的可还记得?”
宝玉坐在了哥哥的榻上,歪着头道:“记得的,姐姐原本叫我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都记得。”想了想又低头不好意思道,“只是有些字还写不好的。”
贾珠心内高兴,便道:“这却不难,你若是哪个字不会,便只管来问我,再不然你嫂子也是粗通文墨的,深了的学问不行,教你写两个字还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又想着自己拖着个病弱的身子,只怕也照管不了弱弟几日了,便是李纨,若自己走了,只怕全副身心也会放在幼子贾兰身上,又如何会有功夫教宝玉呢?
复又想到贾兰,贾珠不由得心内更是酸痛,自己的长子尚在襁褓之中,就连父亲的样子也未记住,难道便要失去父亲了?念及于此,不由得又心灰意冷。
宝玉察言观色,知贾珠心事。便拉了他的袖子,只作一副不知愁滋味的稚子之态:“大哥哥,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然后教宝玉认字才好,嗯,还要教兰儿,到时候我和兰儿像大哥哥一样,去考个大大的举人回来。”
贾珠强笑道:“好兄弟,这原是好的,只是不知哥哥……不知哥哥这个身子还能不能等到了那天。”
李纨知贾政已经离去,虽有宝玉在,到底年纪小,也是不用避讳的,正掀了帘子进来,听贾珠如此说,一时又红了眼圈,上前道:“大爷这是什么话?难不成竟是故意要我和宝玉伤心的?”
宝玉也跟着说道:“大哥哥,你且放宽心养病,好好吃药吃饭,自然就好了的了,你看我,头上磕了恁大一个包,不是就好了?”
一语提醒了贾珠,忙又支起了身子。李纨上前去将枕头倚在了他身后。
贾珠伸手摸了摸宝玉头上的大包,问道:“可还疼?”
宝玉嘻嘻笑道:“没事了,原就是我淘气,摔了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
贾珠就势点了点宝玉的额头,恨恨地道:“你可知你这一摔,吓着老太太和太太什么似的?若是再淘气,我必要罚你!”说到这里,到底病得久了,气力不足,颇有些气喘疲态。
宝玉伸了伸舌头,缩了缩肩膀,将小脑袋扎进贾珠怀里,道:“好哥哥我不敢了,你饶了我罢!”
跳下了榻来,只对着贾珠笑道:“你不饶了我,以后兰哥儿长大了淘气,我也不饶了他!”
说完转身便往外跑,嘴里直嚷着:“哥哥我明儿再来看你,你只快些好起来才好抓我呢!”
急的李纨只在后边追着教道:“宝玉,你且慢慢地走了回去!”又看了后边的丫头婆子快步跟上了宝玉,才有进来服侍贾珠。
贾珠怔怔地看着宝玉跑出去的背影,渐渐红了眼圈,迷蒙中竟似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也这样淘着跳着。一时爱子之心竟如海水般翻滚起来——难道,自己便真是要让儿子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亲吗?
贾珠自己知道自己的心结所在,不过是因着未能参加会试,生生地浇熄了自己的一腔凌云之志。只是,误了一场会试,今后便再不能参加会试了么?若自己就此去了,纵有多少凌云之志又管了什么用处呢?
更何况,老太太老爷太太自小便疼爱自己,若自己去了,祖母父亲母亲岂不是要伤心?
再何况,自己若去了,剩下了李纨贾兰孤儿寡母如何在这荣府中生活?往日里,竟是自己误了自己!
贾珠长叹了一声,颓然躺下。李纨不明所以,唬得以为他又不好了,三步化作两步扑了过来,口内只道:“大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了?”语声中已是带了哽咽。
贾珠摇了摇头,拉着李纨的手缓缓说道:“往日,竟是我错了。今科不能考,还有下一科。怎么就钻了牛角,生生地让你们担了这许多心!”
见贾珠与往日心灰意懒之态大不相同,对李纨而言实是意外之喜。贾珠是她的丈夫,是她儿子的父亲,也是她这一生的依靠。
李纨看得很清楚,若是没有了贾珠,纵然她有一个儿子傍身,在这富贵却势力的荣府里,只怕也是无法生存的。
只是往日里任凭人如何劝,贾珠也难放开心思调养,只拖得一天重似一天,实是让她每每想到与此便忍不住落泪——又不敢让人看见,恐被人说咒了贾珠,只在夜里捂了被子偷偷地哭了。
如今见贾珠似有回转之意,一时情难自禁,竟只看着贾珠,眼泪盈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贾珠强笑道:“这些天累了你了,如今我想通了,只不知这病还能不能养好。”
李纨舀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大爷说的什么话?宝玉小小年纪尚且知道,只要好生地吃了药吃了饭调养,便会好了。大爷难不成还不如宝玉的见识么?若是大爷肯好生将养着,我便是从此吃斋念佛也是愿意的。”
贾珠见她哽咽难言,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也不再说话,只是心里清明了许多。
一时贾珠心结已开,倒是能静下心来调养着了。每日宝玉都要到他房里,或是将自己的描红给哥哥看看,或是背一段元春教过的文字,或是故意淘了气自己跑掉,只让贾珠既欣慰幼弟知道上进,又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儿子以后的样子,渐渐地倒也能够起身了。
贾母王夫人见他二人兄弟和睦,贾珠又有大好的意思,宝玉又似有了上进的心思,也便高兴不已,只命府上厨房只管将那人身燕窝雪莲之类补身子的东西每日变着花样炖了,送与贾珠宝玉二人。
贾政虽不说什么,心内也是极为安慰,再见了宝玉便少了些横眉立目。
一时荣国府中,主子奴才俱是欢欢喜喜地。
☆、第四回
且说宝玉如今每日到贾珠那里,或缠着贾珠教自己念些四书五经并古人诗词,或是舀着笔一本正经地描红,或是拉着贾珠趁天气好时去园子里散步,倒是一时引得贾珠无暇去想那科举之事了。又因着府里老太太太太每日盯着贾珠进补,贾珠倒渐渐地好了起来。
贾政见宝玉跟着贾珠念书,似乎倒有些灵性,便琢磨着给他正式开蒙,每日定下功课拘着他学了。
无奈被贾母知道了,骂道:“当日珠儿开蒙时,我便说他年纪尚小,身子骨还未长得结实了,要你略等一两年。你只不听,到底拖垮了我珠儿的身子!如今珠儿刚刚有点子起色,他兄弟二人在一块儿,珠儿也放宽了心了,宝玉也能读点子书了。这有什么不好?偏你又兴起来了,要整治我的宝玉!我只告诉明白地告诉你,我万万不依!你若是看我们娘儿几个不顺眼,我们只回了金陵去,看你来折腾哪一个?!”
说着,又叫王夫人,“你也跟我一块儿回去,左右是咱们娘们碍了他们的眼,咱们离了他,他也便好了!”
这一番话只说的贾政心里叫苦不迭,只得跪下请母亲息怒。
王夫人心里也是不愿意让宝玉过早地受了拘束。自贾珠一病不起后,她便下定了决心,决不让宝玉也因了念书垮了身子。
只是贾政为人甚是执拗,她略劝了几句,倒被贾政骂道“慈母多败儿”。如今,见贾母如此强硬,心里自然愿意的,只是脸上不好带出来,还得上前轻声劝着贾母。
贾政见母亲如此,只得罢了,心里终究不喜——到底隔日将贾珠宝玉两个叫到了书房训斥了一顿,方才罢了。
转眼间一年光阴已过。
年前的十一月间,荣国府为长房贾琏迎娶了王子胜之女王熙凤为妻。
宝玉自是知道这位二嫂子的。王熙凤乃王夫人长兄王子胜之女,论起来是王夫人嫡亲的侄女儿。因父母双亡跟着叔叔王子腾长大。从小便颇有些杀伐决断,性子甚是爽利,深得王子腾的喜爱。
贾王两家乃是姻亲,王熙凤自幼也在荣府中走动过,与荣府众人俱都相熟,贾母甚是喜爱她。成亲后,更是只管和以前一样,叫她“凤丫头”“凤哥儿”。
贾琏和凤姐儿婚前也曾见过几面的,彼此也都满意。二人婚后倒也和谐。只是这凤姐儿看着贾琏身边的两个通房丫头,不免心内泛酸,进门后不及一个月,便都寻了事儿出来,打发出去了。
贾琏正和凤姐儿如胶似漆之际,便也不在意。贾母邢夫人知道了,虽然不喜,然新妇进门,又是王夫人的侄女儿,也不便多加责备。
好在凤姐儿甚是争气,进门才刚刚两月,就有了身子,一时间倒是让贾母等人欢喜不已。
今日乃是七夕,正值乞巧节。贾母想着府内近来事事如意,便十分兴头,晚上便吩咐人在园子里摆上了各色果品,带了合府女眷乞巧取乐。那些小丫头们见主子高兴,也都十分凑趣,只跟着迎春姐妹等穿喜线,捉喜蛛,一时窃窃私语,一时又偷偷地笑一阵。贾母等人看了十分有趣。
凤姐儿此时已是有了七个多月身孕,在外头久了,觉得腰上有些酸累,贾母便让她回去歇着,又嘱咐平儿:“好生地扶了你奶奶回去,多多地举几个明瓦的灯笼照着,看摔了不是闹着玩的。”
平儿应了,便和丰儿扶了凤姐,让几个小丫头子前边打了灯笼,带了一干婆子回去了。这里贾母依旧带着众人取乐。
只过了没一顿饭的功夫,就听一阵脚步声,显是有人慌慌乱乱地跑了进来,一时唬的人俱都不敢说笑了。
几个婆子跑到贾母面前跪下回道:“回老太太,琏二奶奶发动了!”
贾母大惊,当下也不及细问,便要起身往贾琏院子里去。
王夫人忙劝道:“这黑灯瞎火的,老太太且如此着急忙活的去了,倘一时不查摔了可如何是好?老太太且略等一等,叫人抬了软轿去罢。”说着便叫人快抬软轿来。
一时软轿来了,贾母坐上,一叠声地只叫快走,众人不敢耽搁,都跟着贾母去了,只叫人送了迎春姐妹等回房。
却说凤姐儿这身子尚不足八个月,平日里凤姐儿又极为注意着汤补药补,胎儿极稳的。又怎么会在此时发动?
原来,凤姐儿身子日渐沉重,听那有经验的老嬷嬷说,最应该走动走动,生产时才好。凤姐儿便出入不肯坐软轿,得了空便扶了平儿在园子里走动,只盼着生产时顺顺利利的。
今晚只一进院子,凤姐儿便觉得有些不对。直往日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此时却是鸦雀无声。便是小丫头子们偷懒,跑到园子里去玩了,也该有一两个值守的才是。平儿丰儿虽也有些纳罕,但也是只想着小丫头贪玩罢了。
待到打起帘子,来到凤姐儿的屋子外边,只听得里边一阵喘息之声,凤姐儿脸色大变,平儿等跟着的也吓得面面相觑,不由得愣住了。
凤姐儿甩开平儿,自己一掀帘子便进了屋。待看清屋里的情形,只气得眼前发黑,浑身发抖。
垂着大红撒金帐子的床上,贾琏搂着凤姐儿的陪嫁丫头安姐儿,正做在一处。二人正是得趣之际,竟未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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