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看了皱了皱眉,虽是不愿,心里倒也知道若是不叫他们跟着,那倒是不可能的。只一会儿叫他们远一些罢了。
此时日头已经落山,西边儿天上犹横着几条儿彤云,却也渐渐黯淡了下去。天色尚未全黑,街上的人已经不少。天色尚未全黑,街上日间悬着的彩布红绫等还在,倒也热闹。
宝玉和贾珠并排走着,看那有些性急的摊主已是点起了灯笼。再过了不及一刻钟,街上的灯愈发多了。
宝玉饶有兴趣,一一看去,此时华灯耀眼,光影五色,真真是热闹繁华。
一时又想起了黛玉,不知她此时有没有回到扬州的家里,若是到了,又能不能看到这般美景。
贾珠见他先还是一派兴奋,却不知怎的,转眼间脸上却是带上了淡淡的惆怅。不由得纳罕道:“宝玉?可是冷了?”
宝玉回过神来,看向贾珠。
“怎么了?”
宝玉摇摇头,想起一事,趁机道:“大哥哥,现下里这般好看,只是过了今夜却要将这些个灯也好,彩也好,俱都收了。如此热闹繁华的景象,也只今日罢了。转过头来,就如没有过一样。”
贾珠听了,定定地看了宝玉一会儿,却见他依旧仰起头看着树上的花灯,面上带着些悲戚。
叹了口气,拉着宝玉继续向前走着,贾珠觉得自己并看不清这个弟弟。虽是一母同胞,可是宝玉自小儿跟在老太太身边儿长大,跟自己并不如何亲近。那年自己病重,他一个小小的人儿那么劝自己,说出来的话虽是孩子气,但细细想来都是在理,浑不似那什么都不懂的几岁稚童。
自己如何不知繁华过后转头空?只是平日里并不想这些。如何宝玉这个娇养着长大的孩子便说出了这样的话?听他语带悲音,真如经历过一般。
想到了这里,贾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宝玉,晃了晃头,将心里这个骇人的想法压了下去。
许是街上人多,贾珠宝玉两个又各有心事,一不小心身上便被撞了一下。来人势猛,贾珠趔趄了一下方才站住了。
贾珠还未怎么样,后边儿的李贵等人都忙拥了过来,先是【文】忙着看【人】了贾珠宝【书】玉都没【屋】事儿,便朝着被撞之人喝道:“瞎了你的眼睛不成?大节下的混跑些什么?若是撞坏了我家大爷二爷,管教揭了你的皮!”
贾珠见那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的虽是粗布衣裳,看上去也不大厚实。想来是哪个平常人家的孩子出来玩,一时高兴了没看清路。
忙叫李贵:“你做什么?原是我没看着路,你恶言恶语地说这孩子干什么?”
又笑向那孩子问道:“你没事儿罢?可是撞疼了?”
那孩子先时看李贵恶形恶状的,身后还带着几个人,早就怕得白了一张脸。此时看贾珠神色可亲,语气温柔,忙摇了摇头,一溜烟分开人群跑了。
李贵跺脚道:“哎呦我的大爷,如何就叫他这么走了?好歹叫奴才教训两句,蘀大爷出口气不是?”
他原是拍马之言,听在宝玉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当下扳着一张小脸,斥道:“该打!难不成咱们府里出来的,就都是你这样的不成?不论对错,只管仗势欺人?回去我定要告诉了老爷,好生惩治一番才是,不然,还不知道外头如何说咱们家呢。”
李贵吓得一缩脖子,忙哀求道:“好我的二爷诶!奴才原是心疼主子不是?我再不敢了,二爷饶过奴才这一回。”
宝玉狠狠瞪了他一眼,拉着贾珠便往前走。贾珠看他还是气愤愤的,不由得摇头笑道:“这也值得气?”
宝玉不语,直到晚间回去,站在大门口处,看着门前那对儿看上去威武的石狮子,才低声道:“大哥哥,我冷眼瞧着,咱们家的奴才们多有仗着府里嚣张跋扈的,在外欺人的。若是不严加管束,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别人不会说奴才如何,只会说咱们做主子的纵奴不教。”
贾珠一凛,方才李贵的形状又浮现出来。他虽然也看不过,多数儿也就是斥责两句便罢了,却并未想到别的。宝玉此言虽有些夸张,却并不是不可能的。
低头思忖了一下,贾珠抬头叹道:“我会跟大老爷和老爷说的。”说着又拍了拍宝玉的肩膀,“行了,好容易出去一趟,别皱着眉回来。”
宝玉听了这才一笑,跟着贾珠回去了。
宝玉记挂着贾母,便先去了贾母的院子。
轻轻地走进了贾母的屋子,登时一股暖意迎面袭来。见贾母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琥珀舀着一柄美人锤,半坐半跪地给她捶着腿。鸳鸯却是坐在一旁的熏笼上做着针线。
见了宝玉进来,两个人都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贾母,示意他不要说话。
宝玉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凑在鸳鸯身边儿看了看,她手里是一条莲青色绣着福字儿的抹额,如今已经收尾了。
宝玉伸出大拇指朝鸳鸯一挑,做了一个“好”的口型。
鸳鸯登时便笑了,朝旁边儿的椅子上一指,叫他坐了,自己起身从茶格上取了茶盅,倒了茶给宝玉。
要说起来,这一辈子里宝玉最为相信的丫头无疑就是鸳鸯了。她本就是贾母身边□出来的,不必说是聪明的,却没有一般人得势的凌人礀态,相反却是能够与人方便之时,绝不会为难了谁去。况且,也并不一味地想着攀龙附凤,比之……比之珍珠等人是好多了。
贾母老年人觉轻,这么一会子功夫已经醒了。鸳鸯忙过去扶了起来,又给她披了一件一斗珠儿的满襟儿皮褂子,在身后倚了一只靠枕。
贾母笑问宝玉:“这就回来了?”
宝玉起身笑道:“不过是到街上走了一圈儿,外边儿好生热闹的。只可惜老祖宗没出去瞧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花灯,“这个老笀星的花灯我看着有趣,买了来孝敬老祖宗。待会儿叫人撑开了,点上就行了。“
贾母笑道:“到底是我的宝玉知道疼我。”
命鸳鸯收了,自有婆子接了过去料理。贾母恐宝玉冷着了,忙叫人将他送了回去。
宝玉回了自己屋子,才刚脱了大衣裳,便有鸳鸯带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提着食盒,笑道:“老太太说二爷没吃着晚上的元宵,叫给送过来几个尝尝。老太太说了,叫二爷别多吃了,这元宵不好克化。再一个要吃些小菜就着才好,省的晚上胃里难受。”
宝玉扔下手里的热手巾,恭敬地听了,又忙叫可人给鸳鸯倒茶。鸳鸯笑道:“不了,老太太那里就要歇着,我还得去伺候着呢。”
临走时又道:“老太太说,明儿东府珍大爷那里请老太太和太太们一起去赏梅,叫二爷跟着一块儿呢。”
☆、第三十二回
第二日一早起来,宝玉收拾好了便带了茜雪麝月两个往贾母院子里边儿过来。说来也怪,前一天还是响晴白日,不过一夜之间,便落下了尺许厚的大雪。此时还未放晴,一眼望去彤云万里,雪片仍如扯絮一般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可巧儿正走到院子里,便看见游廊上迎春姐妹三个穿着厚实的避雪衣裳,戴着昭君帽,相携而来。
见了宝玉,姐妹三个都站住了,探春先笑道:“二哥哥今日来的早。”
宝玉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忙朝后边儿的茜雪低低吩咐了一句,茜雪转身去了。
几个人进了屋子,贾母也才梳洗罢了。见几个人都穿着猩猩毡或是羽缎的斗篷,忙问:“下雪了?”
宝玉坐在她前边儿笑道:“是了,好大的雪呢,足足有一尺来厚了。”
正说着话,邢王二人和李纨凤姐儿等人都过来了,便是贾环和贾兰两个,也跟在后边。
一时又摆上饭来,贾母见贾环来了,便不好叫邢王二人伺候着,笑着吩咐:“叫这几个小孩子们陪着我吃了就是了。这里不必你们立规矩了,只一会儿齐往东府里去便是了。”
邢王二人告罪出来了,贾母带着宝玉几个吃了饭,又叫李纨凤姐儿吃了。便有丫头过来通传:“老太太,东府里大奶奶和小蓉大奶奶都过来了。”
原来因着说好了今日齐往宁府里边儿赏梅,今日一大早,尤氏便带了秦氏亲自过来接贾母。
门帘子一掀,果然尤氏婆媳进来了。贾母见她们两个亦都是穿了避雪的衣裳,外头接着一层雪珠儿,不免开口道:“这大冷的天还跑这一趟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不认得,没得受了些雪气。”
说着,便忙叫人给看座。
宝玉几个早就站起来向尤氏问好,秦氏又过来见过了凤姐儿几个长辈。乱了一盏茶功夫方才坐下了。
那秦氏正值妙龄,人又生的纤巧婀娜,颜色妩媚,今日穿着一身儿鹅黄色对襟儿的锦缎子长袄,袖口领口俱都滚着雪白的狐狸毛,底下却是系了一条海棠红色盘锦绵裙,料子不必说是上好的,那绣工亦是十分之精致。满头青丝高高梳起,发间插着钗环珠钿,俱是那样式好的。尤其一支赤金点翠五凤挂珠钗,那珠子溜圆,莹润非常,衬着秦氏娇媚的面容,越发的璀璨生光。她与凤姐儿一向交好,此时正低声跟凤姐儿说着什么。
贾母瞧了瞧坐在一旁的尤氏,见她一身莲青色的裙袄,头上虽也带了几支金玉钗环,却显然样式既不如何新巧,成色也多不如秦氏的。皱了皱眉头,心念转了一转,却是端起茶盏掩下了眉间的不喜。
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贾母含笑道:“雪里头的梅花儿最是好看,须要扰了你们这个兴头。”
当下穿戴得严严实实,扶着尤氏和凤姐儿的手,带着邢王二人宝玉并一大群的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往宁府里边来了。
贾珍领着贾蓉也迎了出来,一见了贾母便先请下安去,口内笑道:“孙子还以为老太太不过来了,这里正着急呢。”
“呸!你媳妇儿请我,我为什么不过来?若是你来请,我是再不来的。”贾母随口啐道。
贾珍讪笑着起身,凤姐儿早就避到了后边儿,贾珍和尤氏两个便一边儿一个扶了贾母往里边儿去了,只是一抬头间,便看见秦氏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贾珍心里一荡,险些呆住了。
贾母感到托着自己手臂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睛一瞟之下,正巧看到了秦氏抿嘴笑着的样子。心里一沉,这个秦氏,在自己公公面前,可也太过放肆了些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贾母随即压了下去。她自认为荣宁两府百余载望族,还不至于出此上不了台面的人,想来,那只是秦氏平日里温和惯了的神色罢?
待到了屋子里头,落座奉茶,贾母方问道:“今儿是怎么个安排法?”
秦氏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回道:“回老太太话,今儿天冷,孙媳妇儿想着,若是就摆在外头赏花听戏倒不大好,因此一早起来便叫人去收拾了会芳园里头的疏影阁,咱们娘儿们在那里乐上一日,且旁边儿就有几个小院子,若是老太太太太们乏了,歇着也是方便。爷儿们便在会芳园外边儿的厅里。老太太看如何?”
贾母点头,凤姐儿笑道:“平日里就说你是个稳妥人,自然安排的□妥当。老祖宗,咱们这就过去?”
当下一行人又往会芳园来。一进园子,便有一股细细的寒香扑面而至。
那疏影阁原?p》墙ㄔ诔刈颖叨希耸背刈永锿纷匀皇嵌沉撕窈竦囊徊惚偌由险庖灰沟难瓷先グ酌C5模挂哺删弧3刈佣悦姹闶前儆嘀甑拿肥鳎耸泵坊ㄕ祷ㄆ冢魃坊ǹ谜茫烀方垦蓿泼费胖拢酌非謇觯淖叛┥貌痪瘛?p》
宝玉见了心里先是欢喜,复又想起那一年的芦雪庵中赏雪咏诗,访妙玉乞红梅,心里一时又是失落又是难受。想林妹妹走了也有七八日了,不知此时到了何处,路上是否也如京里这般寒冷?可有人蘀她想着多添件衣裳?多送个手炉?
胳膊上沉了一沉,宝玉低头一看,却是贾环拉了拉他的袖子,扬起下巴朝前点了点,原来,贾母等人都已经进了疏影阁了。
朝着贾环感激地笑了笑,拉起他一起跟上去了。贾环手很凉,宝玉瞧了瞧,见贾环身上只穿了一件儿茄色哆罗呢箭袖,外头罩了一件儿猩猩毡的斗篷,都是半新不旧的。宝玉看着眼熟,想来都是自己往日穿过的。
这两年贾环跟自己关系还是不错的,一口一个二哥哥叫的也甚是亲密。宝玉先前虽然对贾环并不如何亲近,此时倒也心有戚戚。想来,即便是在太太的院子里,底下人对贾环也是并不尽心的。
叹了口气,宝玉将自己怀里抱着的景泰蓝缠枝莲花儿纹的小手炉塞给了贾环:“出来时候多穿着些衣裳,手炉也要舀着,不然冻了手,仔细又疼又痒的,哭都没有用!”
一行说着,一行进了疏影阁。
疏影阁里早就摆下了各色新鲜的果子点心等物,角落处也有几只小小的风炉,上边正烫着酒。
宝玉对喝酒吃果子看戏都没什么兴趣,便对贾母道:“老太太,我去上头看看。”
贾母略一犹豫,秦氏已经笑着说道:“宝二叔真是会乐呢,站在楼上看那园子里,眼界又宽,看的又真着。上边儿我也命人拢了火盆了,老祖宗放心,断然冷不着二叔的。”
贾母这才罢了,点头笑道:“果然稳妥。”依着秦氏的出身,配宁府的承重孙本就是低了,贾母曾经劝过贾珍。无奈贾珍一意认定。贾母也不好过多干预,只略劝了劝尽了长辈之责便罢了。
不过这两年见秦氏行事稳重,落落大方,倒也有几分喜欢。嘱咐宝玉道:“仔细这些,别站在窗户边儿上。”
宝玉忙不迭地应了,贾环趁机道:“老太太,我也跟着二哥哥上去瞧瞧。”
贾母还未说话,王夫人先就拦道:“好孩子,上边儿哪里有这里热闹?又有吃的又有玩的,等一会儿还有小戏子来唱戏,好生坐下罢。”
若是王夫人没有这番话,贾母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却是觉得分外刺耳,没有别的,贾环虽说是庶出,可跟宝玉处得也是不错的。都是自己的孙子,虽说自己偏心宝玉,可这环儿好歹也是宝玉的兄弟,相处的好了,难道还有什么坏处不成?贾母冷眼看着,贾环固然不及贾珠和宝玉两个,可也是灵透的人,日后说不定是宝玉的一个帮手呢。
王夫人这个嫡母,说这些个场面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是拦着两个孩子接触?
微微沉了脸,宝玉见了忙抢先说道:“太太,环儿跟我上去也好,省的他坐在下边儿淘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横竖一会子就下来的。”
王夫人无法,只得吩咐贾环:“不许跟宝玉在上头胡闹,仔细我告诉你们老子!”
贾环忙笑着应了下来,跟在宝玉后边儿上了阁楼。贾母见茜雪麝月并跟着贾环的丫头穗儿都跟着过去伺候了,犹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看,“珍珠,你也上去伺候。”
珍珠答应了一声,也忙追了上去。
宝玉上了二楼,觉得比底下更要暖和一些。里边儿各色装饰极为雅致,想来是秦氏的手笔了。
推开窗子,一股冷气袭了进来。因为没穿着外头的大衣裳,贾环先就缩了缩脖子,叫道:“好冷。”
宝玉看了看他,笑道:“冷了就到中间去,那里有个大火炉。”
贾环摇了摇头:“不去,二哥哥非要上来看,我倒是想看看这里看见的景儿有什么好的。”
天色依旧阴沉沉的,落了一夜,此时雪非但没有小些,反倒是越来越大了。眼前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对面的景致,只有那一种冷香悠悠传来。
贾环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来哪里值得宝玉不听戏也要上楼来看,抬头瞧瞧宝玉,脸色平静,眼中却似乎蕴藏着极是伤心的情绪。摸了摸鼻子,贾环觉得自己琢磨不清这位二哥在想什么,可也不再想陪着他站在这里吹冷风,索性自己走到屋子中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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