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了,离开平原上这个只有慢车才肯稍稍留步的小站。
她的心往下一沉:一切就这么定了,不可挽回地定了。
车厢里人不多。刚上车的人纷乱了一阵子,都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却没找到,
似乎也没找,只是把帆布提包靠边儿放在地板上,然后把两眼向车窗外望出去。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三年的熟悉地面。
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打量她。她是很惹眼的。谁都会觉得这个农村装束的女孩子
长得很俊,很妩媚。她却没察觉有那么多人在看她,其实她也没看见窗外的什么。
她本应一览无余地看到那大片大片在阳光下滚动着的金色麦浪,还有麦浪尽处那筑
连成一道绿色长堤的树木,可她真地什么都没看见,只觉眼前一片迷茫……
“这儿有座位,过来坐吧。”
她听见有人说了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便转过头:是个穿着印了地球图案背心
的男青年,其时已让出了靠窗的位子。
她觉得是应该坐下了。她已经发现那么多眼睛在看她,赶紧弯腰提起帆布提包。
那个男青年又起身帮她把提包放上行李架。
都坐下了。这时男青年又同对面一个留八字胡的老人说话,原先他们一直在说
着话。
她依旧把目光转向窗外去。这次,她看见什么了——一条在阳光下闪着光亮的
小河,还有岸边那片绿得像浓烟的山楂林。啊,火车转眼间已跑过七、八里路啦!
她永远都会怀恋这条河和山楂林的。她在镇上读初中时,每天都从那儿穿过去。夏
天,林子里总是那么阴凉。她和那些女孩子们在河里冲掉脸上的汗,就坐在林子里
乐呵呵地凉快;有时从地上拔起一棵草,玩起算命的游戏来:把靠根部那片叶子作
为“孬命”揪掉,把第二片作为“好命”保留,然后又揪掉第三片,保留第四片……
如果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可以保留的话,这就是吉兆,注定今后的一生会是好命!这
样的结果常常会使她们高兴好一阵子。男孩子们就嘲讽她们算出了将来会摊上个好
男人。秋天是最好的季节,林子里会落上一层熟透了的红山楂。她和女孩子们就吃
起来,吃倒了牙也吃不够。男孩子是不屑于吃这些东西的,他们总是目空一切地走
在前面。只有在河里涨水时才肯在河岸上等一下,对她们问一声:“背过去?”她
们就红着脸悄声骂他们“不害臊”。她们没有一次背得成,也知道永远背不成,可
总还想往着这件事。而她们却也奇怪地盼望河里再涨水,再听到他们那让人心跳的
混帐话。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也就越隔越远了……
是的,别的什么都在她眼里不留痕迹,唯有这条河,这座山楂林,她却不会看
不见。
邻座的男青年吸起烟,烟雾飘过来,一缕一缕地绕着她。她本来便有点伤风,
耐不住咳嗽起来。男青年赶紧掐灭烟头,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她没说什么,她想说“没什么”,可她没有说。
火车在一个叫昌奉的小站停下,八字胡老人在这里下了车,男青年坐到空出的
位子上了,和她成了对面。
火车只喘了一口气,又继续卖力奔跑起来。前方原野上,出现了两道并列的浓
浓的林带,又要穿过一条河了。
她觉得很局促。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对面,她不知道眼光该怎么办。倒不是怕羞,
只是不习惯,因为她从没和一个男人膝碰膝的对面坐。她终于又把目光移向窗外。
铁道线与刚才远远看到的那条河很近了,火车几乎是傍着河堤前进。她不由又怀恋
起那已经退向远方的小河和山楂林。又记起曾使她和她的女伴们痴迷过的算命游戏。
此刻,她倒真想再给自己算一次命,算算那个就要和她成亲的人究竟怎样。她真地
太不清楚他了。她和他总共见过两面,陌生得想起他心就怕得乱跳。他会是个好男
人吗?她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未知数。
车厢里一阵骚乱,是列车员送来了开水,干渴已久的旅客争先恐后地伸出茶缸
子。她见男青年撂下正看着的一本很厚的书,从一个信封里往缸子里倒了茶叶,又
顺手从小桌上摸起烟盒往外掏烟,可刚掏出半截又停住了,随之又填进盒内。
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轻声说了句:“你吸吧,不要紧。”
男青年向她友好地一笑:“不抽正好,我倒很想戒了,可总是决心不够。”他
说“决心不够”时两眼盯着烟盒的样儿,真使人觉得他是“决心不够”。她觉得挺
好笑,可好笑她也笑不出。
那道河已拐向远方了。映入眼帘的是漫无边际的由青转黄的麦田。要割麦子了。
她曾向家里人央求:“让我等麦收后再去吧。”可没有人不认为结婚才是她顶要紧
的事。“麦子年年割,结婚是一辈子才一回呀!”她明白只有走了。她觉得自己纯
粹是为别人而结婚,替别人了却一件事。是的,结婚本来就是了却一件事。
她眼前又看不见什么了,只觉得漂浮在一片混浊的浪涛中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又响起列车员卖盒饭的吆喝声。她听见男青年问她:
“吃饭吗?”她对他摇摇头。她不想吃,一点儿也不觉饿。
“这盒饭质量太差,”他说,“待会儿可以到餐车吃,有炒菜和啤酒。”
她没吱声。心里想,这个穿地球背心的人在路上还要吃炒菜喝啤酒,真够铺排
的。反正她不会跟他去,村里喝过啤酒的人都说味道像马尿,她可不会跟他去喝马
尿。
他问她:“你在哪儿下车呢?”
“东峦。”
“是去油田吧?”
她点点头。
“咱们同路。”
她看了他一眼。
“下了火车,还得坐汽车。”
“油田很大吗?”她忍不住问。
“很大,也很分散。”他看着她,眨巴眨巴眼,“你要是不害怕,跟着我就能
到。”
“害怕?”她不懂他的意思。
“你没听说有人拐骗女孩子吗?”
她红了脸,知道这个人是有意逗她。真是的,刚和人说上话就开玩笑,还是这
样的玩笑。
“你也拐吗?”她赌气说。
他笑了,说:“不一定,那得看值得不值得啦。”
她忍不住也笑了。这个人,真格色的。
“你到油田找谁呢?”他又问。
“我……小舅。”她这么答,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怎么把那个人唤成了小舅。她
有个小舅不假,亲戚中她顶不喜欢他,整天阴着脸像所有人都欠他的债。
“你小舅在什么单位?”
“机修厂。”
“下了汽车再走五里,我可以给你找顺路的汽车。”
她没说那个被她唤成小舅的人能去车站接她。
“我在井台,离机修厂三十多里,我叫李聪明。”他自报家门,可也不肯吃亏: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局促起来,嗫嚅道:“我……我的名字不好,难听……”
“哦,这么说,我就不问了。”
“问也没什么,可你别……别见笑。我叫冯……若仙。”她窘得赶紧低下头。
叫李聪明的人叫道:“冯若仙?谁说这名字不好?”
“我……我不配,我丑,丑人叫若仙,丢人……”
“你可以叫若仙,应该叫若仙,因为你确实像仙女一般美。”
“你……别这么说……”
“这有什么?美丽就是美丽,用不着谦虚。比方我,人长得一般,个也不高大,
所以我就不敢叫英俊呀、奇伟呀什么的。可我自觉脑瓜还行,就叫了聪明,够神气
的,是不是?”
她不由笑了,她觉得这个自认聪明的人很有意思,听他说话就忍不住要笑,心
里有愁事也忍不住,真是的。
“我的名字可不是我想的。我们那儿对名字可讲究啦,说名字能管一辈子的事,
所以就老是花呀美呀富啊贵啊的。”也许受到李聪明的感染,她打开话匣子,“可
有时也招人气,那么多起好名字的却没得好。旧社会时,俺村有个人给地主扛活,
叫有福,那个地主叫守穷,可事实呢,有福的没福,守穷的不穷,你说不招人气?”
她又笑了起来。
过时,广播里向旅客告诫餐车快要停止营业了,想就餐的请抓紧去。李聪明邀
请冯若仙一起去餐车吃饭,冯若仙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她并没觉得肚子饿了,
只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站了起来……
她跟着李聪明穿越一节节车厢。
餐车里人确实不多了。显得宽敞、整洁。李聪明让她坐下,就去张罗酒和菜。
她看到对面桌有一对饮酒的青年男女,在车厢里曾见过他们,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
起。这时两人在碰杯,眼光含情脉脉地相对着。
她不再看人家了,低下了头。
李聪明买来几盘菜和两瓶啤酒。
“我得给你钱。”她说。
“这么较真儿哪?”
“要不我不吃。”
“那我一定要,不然饿坏了人咱可担当不起。”他往杯子里倒啤酒,开初,她
带着嘲讽的意味看着;直到李聪明把冒着白色泡沫的酒杯推到她面前时,她才一下
子明白事态严重。
“我可不喝这……怪酒。”她差点说出“马尿”这字眼。
“你这人,怎么是怪酒?如今全世界都在喝!你喝了就知道好喝,不信试试。”
李聪明鼓动她。
“人家都说味儿像……马尿。”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二
两道柔和的光亮从李聪明不大的眼睛里射出,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特别的
“味儿”,他故意逗她:“马尿味儿又怎样?谁敢说不是好味道?”
她生他的气了,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讲理。
“好吧,你看我是怎么心甘情愿地喝马尿。”他端起杯,咕咚咕咚把酒喝光,
“怎么样?”
“反正你也觉得难喝,遭罪。”她说。
“怎么说?”
“你喝一口闭一下眼,就像在喝药。”
李聪明笑了起来,说:“冯若仙,我算宾服你啦!不过你却没说对,你知道人
喜欢在什么时候把眼闭上?恰恰是在他觉得舒服的时候。”
她想了想,一点儿也反驳不了他。
李聪明却决计不放过她。他端起重新斟满的杯子向她举着,也不说话,就这么
举着。
她回避着李聪明友好而执拗的目光,却明白只有喝了。没什么了不起,怪味道
总比没味道好。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闭得紧紧的,嗓子眼火辣辣,差一点咳
嗽起来。当她把眼挣开,发现李聪明正对着她笑。她瞅他一眼,说:“你们男人没
别的本事,就知道用酒捉弄人!”她知道本不该这么说,可还是这么说了,她也不
明白为什么和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这么随便。
“怎么;不好喝?”李聪明问。
“不好喝!不好喝!”她边嚷边“咝咝”地哈气。
“多喝几次就习惯了,吃菜吃菜。”李聪明指指那盘糖拌西红柿,“西红柿刚
传到中国时,谁都嫌怪味儿,不稀罕,可后来又都吃得津津有味了。”
“我可永远不会稀罕这怪酒。”
“不一定!”李聪明给她夹了几片牛肉,“小时候我听人说,南方人吃蛇,还
把它当名贵菜,我心里说,我一辈子不会吃这怪菜,可后来去南方当兵……”
“你吃啦?”
“吃了,真正的名菜:龙虎斗。蛇和猫一起煮……”
“哎呀,别说啦!别说啦!你们男人真歹毒!”
“女人也吃,吃得比男人还歹毒。”
“你吹!”
“我亲眼见。”
“真是的……”她无限遗憾地摇着头。
“来,喝酒。”李聪明又向她举起杯子。
她又喝了一口。她有些奇怪,怪味道真地不像第一口那么烈了。
餐车要停止营业了。擦抹餐桌的服务员不时向他们投来催促的目光。那对亲密
的小俩口儿也离去了。他们得抓紧。她“完成”了自己那杯酒。当她放下空杯时,
心里竟奇妙地充盈着一种胜利的自豪感。自然也觉好笑,心想,这个李聪明真能撮
弄人干新鲜事儿。
回到车厢,她的心境突然变坏了。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李聪明同她说话,
她也不愿吭声;等李聪明拿起书看,她就更觉得烦闷,也很生他的气。她知道还想
同他说话,因为这会使她忘掉别的事。
她轻声问:“你看的什么书?”
李聪明抬起头,把书递给她。她看了看封面,又问:“这书好看吗?”李聪明
告诉她这是一本极好的书,是一个著名的美国作家写的。他见她听得用心,又把这
本书的故事梗概讲给她听。当讲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时,她却摇起了头。
“这不大让人相信呀。”她思索地说。
“不相信什么呢?”李聪明感兴趣地问。
“你说,那个叫玛丽亚的姑娘会在战场上爱上一个男人?我看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们都知道:炸了桥,叫敌人包围了,谁也活不成;就是活出一个去,也结
不成婚。这怎么能那么胡来谈恋爱?”
“没把握结婚,就一定不能相爱吗?正因为面临死亡,他们的爱情就更加珍贵
和纯洁。”
“可是,他们只是刚刚认识,他的情况她一点也不知道呀
“还要知道什么呢?”李聪明向她椰榆地笑笑,“家里兄弟几个?有几间房子?
能不能拿得起彩礼?还有,承包了果园还是养鸡场……”
“你这人!”她不满地看他一眼,“可她只知道他叫个罗伯特,好人能叫罗伯
特,坏人也能叫罗伯特……”
“要是她认准是个好人罗伯特,男子汉罗伯特,这还不够?”
她大概仍然认为有点悬,摇摇头。
李聪明说:“可人家就是这样的嘛。”
“这是写书人让他们这么的。”
他被她这奇特的见解逗乐了:“不对,这可不是写书人自做主张,而是——生
活,生活让作家这么写的。
“生活……”
“是的,生活。生活对每个人可不是一个样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认
识,都有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啊,生活!冯若仙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她想到自己的“生活”,想
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她的“生活”是没有色彩的,她的世界是荒谬的。在地平线
的那端,站着一个让她惧怕的陌生人;而她却必须(也已经这么)向他走过去,并
且将要投进他的怀抱。
她和那个人只见过两面。头一次是相亲,那年她才十九岁。姑妈带她到镇集上
“见面”,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她穿得很单,冻得发抖,是临走时妈逼着她脱
掉棉袄的。妈不知听谁说:“外头人”最认好身段。“见面”时她吓了一跳,现在
想起还心有余悸:一个彪形大汉站在她面前,像天神下凡;两道冰冷的目光像刷子
般顺着她的头顶往下一刷,就不见了。她却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她万分惊讶,难
道这就是和她那神圣的最后一片绿叶连结在一起的久藏于她少女心中的人?不,不
是他,肯定不是!可人家捎来了信:要啦——要她冯若仙给他当老婆啦。她家里人
松了口气。可她拼命反对,不行,这门亲事是不行的,她不应。谁都觉得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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