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莉的母亲感念李宝莉的孝顺,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说明天我们就去宝莉那里看一下?李宝莉的父亲一向听老婆的,说你定几时就几时。李宝莉很高兴,于是跟母亲约定第二天下午。
李宝莉的工厂早就破产关门,以前的老厂长在汉正街摆了个摊,批发袜子,叫了李宝莉帮忙守点看摊。活不累,钱不多。李宝莉家里过日子有马学武撑着,也算小康。她出门做事纯是打发时光,至于钱,挣几个是几个,也不在乎多少,够买点小菜回家,就知足。老板虽然搞垮了工厂,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蛮下狠。李宝莉为了请假半天,软着嗓门跟老板讲了几箩筐好话,还答应这个月多完成十包袜子的指标,才被同意走人。
李宝莉见到她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老板裹筋②得很,请半天假,嘴皮子磨得起茧。李宝莉的母亲说,那是。老板就得这样当,要不生意怎么做得出来?李宝莉说,咿哟,你还帮他说话!李宝莉的母亲笑道,换了我,怕是这个假都不得批给你。你那个老板,还算好心。李宝莉也笑了,说好心?还得多卖十包袜子,一百二十双呀!他硬像个周扒皮。李宝莉的母亲说,叫小景买。反正她老公的钱不花光也拿去玩女人了。李宝莉的父亲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俩,真是,像强盗,要别个小景当冤大头不说,还要损人。说得李宝莉的母亲和李宝莉当即大笑。
李宝莉知道母亲看了她的房子就会赞不绝口。果然如此。站在东边的窗口,长空如洗,远处浑黄的江水静静地,不觉有动,仿佛一段黄绸铺陈在那里。李宝莉的母亲激动得泪水往下掉,说宝莉你得亏找了个好男人,能够住这么好的房子。我们工人真正讲翻身,就得住这样的楼,看这样的风景。
李宝莉的父亲便拐到一边,一声不吭。他这辈子没能让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里也是愧疚了一辈子。李宝莉看到父亲脸色有些难堪,心知母亲嘴巴太敞,说话不妥,忙打岔,说姆妈,不是男人不男人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归我在这个时代摊上了好日子。 李宝莉的母亲一向跟时代跟得紧,听李宝莉这一说,忙答道,说的是说的是。是你运气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赶就赶上个下岗。你咧,一赶就赶上个住高楼
说得李宝莉和她父亲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李宝莉的父亲走到西边的窗口,这里是客厅。还没等李宝莉和她母亲的笑声落音,李宝莉的父亲就叫了起来,咿哟,这怎么得了?
李宝莉忙凑近去,说怎么啦?李宝莉的父亲说,怎么会挑这个位置盖房子呢?李宝莉说,这原先是厂里的仓库,就这块地皮,不在这里盖在哪里盖!李宝莉的父亲一指着楼下放射线一样的马路说,你晓不晓得这叫什么呀?李宝莉说,不晓得。李宝莉的父亲说,这叫万箭穿心。李宝莉不明白,说怎么个说法?李宝莉的父亲说,你看,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打转。哪条路都像箭一样,直朝你住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这是顶不好的。像生意人吧,从来都不在这种地方开业做事,一开就垮,没得一个有好结果。
李宝莉的脸有些发白。李宝莉的母亲在她们俩说话间,也过来看。俯身朝下,能见到四条大道和三条小路有如放射线一样由新房下的花坛散开来。她看过大笑,说老头子亏你想得出来。万箭穿心我是没有看到的,我只看到了万丈光芒。 李宝莉被母亲说得心跳,她忙站在母亲身边,瞪大眼睛细看楼下的条条大路小路。看完说,真话的,有点像万丈光芒。母亲说,是不是?看风水得是哪个来看。运道好的人,看见的是万丈光芒,运道差的人看到的是万箭穿心。像你爸爸的运道一直往下走,他怎么能看得见这新楼的万丈光芒?
母亲的话把李宝莉的脸色挽了回来,苍白中又渐渐浮出红色。果真像有万丈光芒一样,李宝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李宝莉说,嗯,姆妈的这个词能把爸爸的那个镇住。
李宝莉的父亲说,这不是迷信,是风水。说我的运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里?李宝莉的母亲说,你这不是多话?怎么就不能让宝莉高兴一点呢?非要扫她一把兴?万箭穿心又怎么样?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宝莉的父亲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便唉了口气,说我当然是想让她高兴,但是风水就是这样摆着,未必要我说假话?李宝莉说,现在不兴讲这些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气。
李宝莉陪爹妈看完房子,又去买菜。进了家门后,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万箭穿心四个字,像四个秤砣,压在心口。做饭时,心思重,放碗搁盆子都像砸,洗菜也仿佛跟水龙头出气,水放得哗哗啦啦。邻居一旁打水,说又发什么疯?李宝莉没好气地说,发疯也剩不下几天了,你忍着点吧。说完李宝莉想,闯你妈的鬼,蛮舒服的事,怎么搞成了个万箭穿心呢?然后就很抱怨父亲,心道,就算是风水,就算你不肯说假话,但是你可以闭嘴不说呀?不说未必过不得?
本来因了这房子,李宝莉一直想慰劳一下马学武。马学武爱吃糖醋排骨,爱吃豆瓣鲫鱼,李宝莉早上就跟马学武说了晚上有好菜。马学武本来想说有应酬,但见李宝莉满脸期待,就答应了。结果心不在焉的李宝莉刺鱼时把苦胆弄破,烧排骨又不小心烧得焦煳。马学武下班拎了瓶黄鹤楼酒准备回来吃大餐,伸筷子一夹,没一样可口,脸色当即就挂了出来。
李宝莉想,烧坏两个菜又算什么,明天重烧就是了,何必摆脸色!李宝莉这个人经常是想得到就说得出。李宝莉说,喂,屁大点事,你少给我摆脸色!马学武说,我一句话都没说,还不行?李宝莉说,你垮成个马脸,不比说话还狠些!马学武说,我要说话,你就说我跟你翻;我不说话,你又说我摆脸色。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吃了煳肉苦鱼,脸上堆起笑,一口一声跟你说好吃,夸你做菜水平高?
李宝莉被马学武顶得说不出话来。结婚以后,马学武像这样还嘴,而且还把话说得如此阴阳怪气,在李宝莉记忆里,好像还是头一回。李宝莉哽了半天才说,好好好,到底是当了干部,嘴巴狠了,说话的水平也高了。不过,我告诉你马学武,莫以为你能管你厂里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马学武也没示弱,说我几时敢管你?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马学武是被你李宝莉管死了的人。晓得吧?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宝莉心里的火头立即蹿得比房顶还高。她的词少,不知道说什么了,便跳起来,抓起一只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说我看你心里没得数了吧?当初想跟我结婚的时候,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你是怎么说的?说你就是想当我跟前的狗。这才几年?未必忘记了?
砸碗的声音很刺耳,旁边吃饭的儿子小宝紧张得脸色发白,惊恐地望着李宝莉。马学武不再作声。他黑着脸,到厨房拿了撮箕扫帚,把碎碗碴打扫干净。完后见小宝很紧张,眼睛里满是泪水,忙上前哄道,小宝莫怕,没得几大的事,莫哭啊。小宝眼眶里全是泪,他偎在父亲怀里,仿佛找到了安全,泪水到底没流出来。
小宝刚满九岁,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马学武第一次知道,装修就是内战和外战同时宣战。想要一致对外,就得结束内战。而结束内战唯一的办法,就是战事的一方必须放弃自己的战场。马学武跟李宝莉吵过几次,就明白了这点。于是他决定缴械投降,全方位退出。那天为买马桶,李宝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马学武说,以后你莫问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宝莉说,你吓哪个?你当我一个人搞不定吧?马学武说,那最好,我还省心。李宝莉说,你要不掺和,我不光省心,我还如意。马学武说,好,就这么决定。
李宝莉一派豪放地包揽了整个装修,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果然有省心如意之感。下了班她就泡到新房子里,指东画西,装修工人个个被她整得既无奈也服帖。马学武乐得清闲,反正他自有自己的开心,每天便在厂里呆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边,他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
搬家安排在星期六。李宝莉跟马学武商量,是不是请厂里的同事来帮忙。马学武说,太麻烦了。找个搬家公司省心又省事。李宝莉说,搬个家,一百大几十块,何必花这个钱?马学武说,找厂里的人搬,搬完了请吃饭喝酒,比这花的钱多得多,还欠一屁股的人情。李宝莉大惊小怪道,你堂堂一个办公室主任,未必找手下人搬个家还要请客?你们厂长搬家,是不是也要请他们的酒?马学武冷冷道,我们厂长不找手下,只找搬家公司。
这件事李宝莉最后依了马学武。 但请来的搬家公司钱收得漂亮,事情却做得不漂亮。进门时,先是把柜门撞了一下,后来又把一口锅掉在地上。李宝莉的心情一下就坏了,一边搬一边跟他们吵架,嫌他们放电视机时手脚太重,又嫌他们摆冰箱时,不是一次到位,却是在地上拖了两寸,把新铺的地砖划出两道印痕。再就是进门不换鞋,把她家新地板的亮光踩毛了。搬家的工人被她吵得恼火,更加捣蛋。马学武便满嘴地说好话,不停地递茶上烟,试图和谐关系。气得李宝莉踢他一脚,恶声恶气道,我是出了钱的,他们就该好好给我干活。茶不是钱?烟不是钱?你是不是扣出来?你真是生得贱!
人多,马学武没跟她顶嘴。
临了,一个最刁蛮的搬家工人反手递给马学武一支烟,说伙计,我们虽然出劳力,打粗活,但屋里的老婆都还贤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来,你在外面大小是个干部。可是当了干部又怎么样?被这种女人罩一辈子,比条狗都可怜。说完,不等一旁听见的李宝莉有所反应,掉头出门
李宝莉大怒,泼骂出口,追出房间,一直追到电梯门口。但是电梯的门已经掩上,里面传出来的除了嘻笑,似乎还有歌声。仿佛唱的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李宝莉气得“呸”一声,一口痰从喉咙管直接就吐到电梯的金属门上。
回到房间正想把满嘴没人接应的骂语甩给马学武,骂他给人家抽了烟喝了茶说了好话却反被人奚落,结果发现马学武脸垮成了黑青色,眼光也蛮不对劲。李宝莉心颤了一下,就把冲到唇边的骂话一个字一个字咽了回去。
住新屋,李宝莉是一定要庆祝的。李宝莉的庆祝方式,其实简单,就是大吃一顿。李宝莉不顾屋里屋外摊得像个杂货铺,立马开始洗菜做饭。启动新厨房,每一处都顺手,煤气、水管、灶台,哪样都招人喜欢。这是李宝莉的天地,李宝莉突然想起一个词,叫大展宏图。李宝莉想,她从此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李宝莉全心全意地烧了一桌好菜。鱼炸得焦黄,红烧肉红彤彤发放着油光。小宝的口味像极了马学武,吃得欢天喜地。马学武却只是闷头扒饭,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有点烦,心想你一个大男人,被别人说了两句又算得了什么?好容易住进了新房子,脸上给点笑,也是图个吉利吧。李宝莉说,今天我高兴,随便怎么样,都不跟你吵架。小宝来,把昨天学的诗背一下,让爸爸姆妈高兴。小宝望了马学武一眼,见马学武没有表示态度,便不肯背。嘴上还说,爸爸不想听,我就不背。李宝莉揪了他一下耳朵,说你个小混蛋,姆妈一个人听就不行?
小宝到底也没背诗。
睡觉前,李宝莉去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木质的马桶圈,紧贴着皮肤,凉悠悠的,恍然人在天堂。自打她学会自己如厕,就是在公共厕所蹲坑。幽暗的灯光,身后的脏纸,沟里的蛆虫,脚边的污渍,她都司空见惯。臭味浓得呛人,她也觉得十分正常。而现在,她的新厕所,居然一丝臭气都没有。李宝莉甚至没有想过,厕所也是可以不臭的。于是她对自己说,这样的好日子是马学武给的,再怎么样,我都要好好待他,绝对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李宝莉从厕所出来,马学武和衣躺在床上,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不晓得在想什么。李宝莉从梳妆台拿出雪花膏,抹了手心手背,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堆着满脸的笑抬腿上床。
马学武扭过头,望着她,开口说话。这是他搬进新家来对李宝莉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惊得李宝莉几乎从床沿边跌下去。
马学武说:我要跟你离婚。
万小景去汉正街找李宝莉批发袜子,结果李宝莉不在。
李宝莉的老板说,这狗日的不讲诚信,讲好这个月多卖两包,结果连人都不露面。万小景有些奇怪,觉得这不像李宝莉,便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的李宝莉有气无力,像是即刻就要断气。万小景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伙未必得了绝症?也不敢多问,连忙买了袋水果,坐公共汽车都嫌慢,直接打车去了李宝莉的新家。
开门的李宝莉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几乎脱了人形。万小景看得心惊,忙说怎么搞的?是什么病?不会是癌吧?万小景觉得像李宝莉这样硬性的人,只有死到临头才有可能如此瓦解。
李宝莉却一句话没说,放声大哭,哭得万小景发懵,心慌得像打小鼓。万小景说,你快莫哭,我的心都快炸了。摆着你住新屋是喜事,怎么会这样?未必真的有乐极生悲的事?李宝莉哭道,喜个屁呀喜!我宁愿住到旧屋里,吃糠咽菜都心甘。万小景说,出了什么事?李宝莉说,那个狗娘养的马学武说要跟我离婚!
这话把万小景也震住。当年马学武追求李宝莉的全过程,她一清二楚。结婚以后马学武在李宝莉面前低三下四,家里诸事都由李宝莉占上风,她也一清二楚。有一回万小景笑马学武,说你们屋里宝莉一手遮天,你要有道理去哪里讲呀?马学武说,我们屋里不需要道理。宝莉就是道理。有理听她的,无理也听她的。李宝莉听马学武这样说,开心得放声大笑,声音震得屋顶落灰。 万小景最羡慕李宝莉的,就是她有这样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
万小景想到此,不禁脱口而出,他怎么敢?李宝莉说,我也是这样想啊。万小景说,他来真的?李宝莉说,像是真的。万小景说,你就为这个呼天抢地地哭?李宝莉说,呸,我在他面前哭?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给他看。我是看到你,憋不住了……
李宝莉说完这话,又号啕出声,哭得撕心裂肺,还伴着一声声干呕。万小景见她如此这般,自己也忍不住掉泪。觉得女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清,李宝莉这样的强人,在家里对马学武七凶八吼了多少年,结果这个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说一声要离开她,她居然还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万小景知道现在说这话没用,她跟李宝莉长吁短叹了几声,便强行推着李宝莉出门,说是出去喝茶,再帮着分析一下马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离婚还只是吓唬一下李宝莉。
已然乱了方寸的李宝莉,正举足无措,四顾茫然,万小景就是眼前唯一的灯。于是她跟着这灯走出了门。
茶馆就在马路对面,家常似的装修,茶却不便宜。一杯端上来,一看叶子就知不是新茶。李宝莉自己心里,正是见什么都烦的时候。心道老子正倒霉,你居然还来宰老子一刀。想罢一拍桌子说,就这种茶,你们还敢卖18块钱一杯?端茶的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还嘴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