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雷三个人。秦老太太端详着儿子,撸撸手腕上的银镯子,慢慢说道:“你想干什么就去干。我和雷雷娃不用你操心。”秦照行拍拍秦雪雷的脸,点了点头。
从五月二十到五月二十五,秦照行足不出户,在家养鸡喂猪,陪秦老太太聊天解闷。五月二十六秦照行到县城里去了一趟,五月二十八深夜提了一个长包袱回家。五月二十九,杨家抬来了三大箱聘礼,罗妙红收下聘礼,让来人把陪嫁抬走,还给了一张用红帖子写的嫁妆单子。村里人人奔走相告,前来道贺的亲友络绎不绝,都说六月初一的喜宴一定是杨沟村空前绝后的大场面。
五月三十。吃完晚饭秦照行吩咐秦雪雷:“你陪你姐去堂叔公家住。就说家里准备婚事太忙乱,怕你姐睡不着,明天出嫁不好看。”秦雪雷答应一声,转身正要出门,秦照行又叫住他。他回身站到父亲面前,秦照行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声说:“你要当个有出息的!”秦雪雷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这个。隔了半晌,秦照行又说:“就算将来混成个没出息的,也要好好地活人!记下,好好地活人!”秦雪雷看看脸色苍白的母亲,跟着秦雪燕走了。
秦照行看一眼手表,差一刻八点,天已经暗下来,暮色亮亮的,热乎乎的风里渗进一丝清凉。他关上窗子,下炕去里屋提出那个长包袱,端出一杯茶。他把长包袱放在炕上,双手捧茶对秦老太太说:“妈,两个娃娃就不说了。你跟不跟儿子去?”秦老太太下死劲啐他一口唾沫:“没出息的东西!你还想拉我去给你喂奶呀!我还没活够呢!我还要看天理报应呢!”秦照行笑了。“妈!儿子是怕你替儿子吃苦受罪!那你好好呆着就是了!”他转回身对着罗妙红。罗妙红浑身颤抖,双目含泪。秦照行说:“你跟着我从没享过什么福,净受罪了!”罗妙红两手哆嗦着接过茶杯,一句话不说,进里屋去了。秦照行跪在秦老太太脚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秦老太太摸着儿子的脸,把儿子搂在怀里。
秦照行拎着长包袱出门,从窗根下抄起一把早已磨得雪亮的斧头,大步穿过院子,来到院外的土路上。天完全黑了,月牙高悬天幕,繁星点点。秦照行往杨茂才家走去,拐弯抹角地在墙角屋檐下潜行。路上没有人,村民们都在打谷场上乘凉消夏。看家狗拼命吠叫,蟋蟀赶着凑趣,振翅长鸣。
秦照行在杨家大门前停住脚步。大门虚掩,他凑到门缝上朝里窥探。杨家大院子里摆着一溜躺椅,锃亮的电灯泡挂在院子当中的葫芦架上,大号彩色电视机在院里的青石圆桌上播放节目。杨茂才和五个儿子卧在躺椅上喝茶聊天,后面厨房里传来女人们喧闹的声音。秦照行拉开长包袱的活结,轻轻一抖,包袱皮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露出一支双筒猎枪。这时,大柳树上的知了没命地聒噪起来,蟋蟀的鸣叫被搅扰得杂乱无章,电视里高亢清亮的花旦唱腔突然消失了。
秦照行一脚踢开大门跳进去,几乎没有瞄准,抬手一枪就轰得杨茂才满脸开花,从躺椅上翻身栽倒。他抢前一步,抬肩举臂,枪与肩齐。“砰”的一响,杨家老二的喉咙被子弹撕开一道大口子,血雨喷溅,满地殷红。杨家老三从躺椅上蹿起来,秦照行的斧头劈空而落,正中顶门。杨家老三一声不响,扑倒在地,在血泊里抽搐。杨家老四惊得瘫在躺椅上动弹不得,大小便都失禁了,坐在屎尿里眼睛发直,脸色黑青。秦照行斧头一挥,杨家老四的脑袋只剩一丝皮连着脖子。杨家老五往堂屋跑,杨家老大往墙根跑。秦照行抡起斧头扔出去,杨家老五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斧头的锋刃已经没入了后背。杨家老五长声惨嘶,手足并用爬进屋里。秦照行从裤兜里掏出两颗子弹装上膛。杨家老大拼命一跃,双手搭上墙头,再一用力,半个身子撑到墙上。秦照行一枪打在杨家老大的腰眼上,杨家老大手一松,倒在墙根底下挣命。秦照行走过去,朝杨家老大脑袋上补了一枪。杨家的女人们从厨房里冲出来,系着围裙,手拿菜刀擀面杖。女人们先是呆愣愣地看了秦照行几秒钟,随即在被灯泡照得雪亮、血肉横飞、死尸遍地的院子里发疯似的尖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秦照行冲进堂屋,堂屋里亮着灯,杨家老五蜷缩在八仙桌底下,两手攥着桌子腿呻吟。秦照行掀开桌子,从杨家老五背上拔出斧头,往脑袋上使劲敲了一下,敲出来红白脑浆满地流淌。秦照行的眼睛有些发花,他摇摇晃晃再一次来到院子里,女人们已经跑光了。
秦照行右手握枪左手持斧,把院子里杨家父子五具尸体挨个检查一遍,看是不是全都死透了。他蹒跚着走到大门口。大门外全是人,一看见他便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喊,脚步杂沓,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秦照行走出杨家大门,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前,电视里老生苍凉嘶哑的唱腔震动他的耳鼓。秦照行慢慢摸出一颗子弹装上,人群“呼啦”一声又退出老远,可并不作鸟兽散。秦照行微微一笑,挺起胸膛。他仿佛听见极远极远的远方传来儿子呼唤他的声音,这呼唤溶入远山,飞上苍穹。秦照行把枪口塞进嘴里,扣动了扳机。
世界上所有的爱恨只能在一种东西里终结,那就是鲜血。当然,这样的爱与这样的恨是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是生命中最残酷的折磨,是生命中最壮阔的波澜。与其说每个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还不如说每个人在鲜血面前是平等的。鲜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天秤。很多年以后,秦雪雷这样认为。
那天晚上,秦照行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听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秦雪雷心底的呼唤。因为秦雪雷当时就站在杨家大院后坡的一棵大枣树下面。他听从父亲的吩咐送姐姐去堂叔公家之后,悄悄溜出来,在夜色的遮蔽下爬上杨家大院的后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支配他的手脚,摆布他的身体。他目睹父亲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结果了杨家六条人命,他看见父亲浑身鲜血,冷酷如冰。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炽烈的兴奋周身滚动,心脏跳动的声音敲打耳鼓。他有点头晕。
当他看见父亲的背影走出杨家大门消失在黑暗里,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猛地揪住他的心,制止了心的狂跳。接着,这颤抖把心攥得紧紧的,终于攥出来一声呼喊:“爸!”这无声的呼喊让他泪如泉涌。那一声枪响过后,他扶着大树慢慢蹲下身子,抬头望着天上的月牙儿。眼里的泪水干了,朦胧清丽的月牙儿挂在树梢上。他愣愣地盯着月亮,盯了很久。
第四章
一
秦雪雷在看守所呆了五天,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
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洗漱,老大老二拥有优先使用马桶的权利,然后众人按照进入看守所的先后顺序排队解决问题。马桶一共两只,一只大解,一只小解。八点在号房里吃早饭,每人杂面馒头一个,稀菜汤一碗。装汤的大桶跟马桶一般大小,里面总共漂着数得过来的几片青菜叶。十点到十点半在楼下的大院子里放风半小时。十二点吃午饭,咸白菜加米饭。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再次放风半小时。六点吃晚饭,照样是咸白菜加米饭。晚上九点准时睡觉。
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必须以统一的坐姿规规矩矩坐大板,所谓统一的坐姿就是双手抱膝,两只胳膊夹住脑袋。
坐板期间,一切自由活动,诸如解手展腰伸腿等等,必须报告老大获得批准方可施行。获准自由活动时间的多少取决于孝敬老大老二两人食品香烟啤酒的数量。这些东西都是放风时从流动售货车上买的或是家属送进来的。由于秦雪雷在梅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因此要睡在马桶旁边并担负每天搬运洗刷马桶的任务,要替老大老二吃光一日两餐的咸白菜加米饭,要比别人用更多的时间坐大板。这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
老大身材魁梧,手长腿长,一脸青黢黢的胡子茬随刮随长,总也刮不干净。老大原本是个大学生,聪明能干,在商海里扑腾了几年,着实捞了不少钱。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天喝了酒开车被一辆小巴士追了尾,他老人家仗着酒劲一怒挥拳,把小巴士司机打了个鼻梁骨折加轻微脑震荡。依法量刑,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由于老大年轻漂亮的老婆对老公情深意重,挥金如土,上下打点,四处托人,他终于没有被送进监狱服刑,准备在看守所关上个一年半载了事。老大的老婆有本事,看守所上上下下全能摆得平,因此所有的管教干部都对老大关照有加。既然每个号房都需要一个整肃纪律、维持秩序的“老大”,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老大如今已经服刑七个月,眼看出狱在即,与娇妻团圆指日可待,耐不得欲火如潮,每天捧着照片想入非非。关进看守所的第二天夜里,秦雪雷睡不着觉,半闭着眼睛看洒满窗口的月光。
突然他发现面朝墙躺着的老大的一条胳膊在来回抽动,腰还一挺一挺的,鼻息粗重可闻。秦雪雷好奇地继续观察,只见老大那条胳膊的动作越来越迅速,腰挺得越来越有劲,身下的长板吱吱轻响。最后,老大像拉出一泡屎似的舒服地喷出一口长气,全身松弛下来,回手向地下甩了甩,仰躺了身体,一忽儿就鼻息如雷地睡着了。秦雪雷不敢声张,惊讶万分,睁着眼睛熬了一夜。
一大早还没到起床,他就听见老二对老大说:“昨天晚上‘打手枪’了吧?想嫂子想得受不了了?不是前天刚来看过你吗?”老大笑骂说:“你懂个屁!就是因为前天见了面我才忍不住!她不来倒好!”秦雪雷思忖着,心里隐约明白,对两人接下来说的下流肮脏事就没怎么听。
老二这个人让秦雪雷联想到《水浒》里的“没毛大虫牛二”。这个联想唯一不贴切的地方是老二遍体生毛,又黑又硬又长,应该称作“有毛大虫”才对。老二家祖居梅港,属于有闲无产阶级,到老二这一代被梅港人冠以“街痞”的称号。梅港的街痞有三大特色,无赖,无耻,无法无天。老二将这三大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半年前他在小吃街上将一对开排档的四川夫妻打得头破血流,还把排档砸了个稀巴烂,正好赶上严打,以扰乱社会治安罪被判劳教三年。他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通了什么路子,并没有去农场劳改,反而在看守所呆了下来,成了号房里的老二。在号房里老大从不动手教育犯人,“下马威”这种体力活儿全由老二一手操持。这家伙手狠拳重,眼毒心黑,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秦雪雷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正拿抹布擦地擦大板,被老二一脚踹在腰眼上,疼得几乎闭气昏死。
老二咬牙切齿地训斥:“狗娘养的蠢东西!擦板擦地屁股抬高!你他妈的蹲在地上玩泥巴呢?”
秦雪雷忍痛抬高屁股,又被老二飞腿猛踢,连滚带爬在地上蹭出两三米远。老二笑眯眯地指着秦雪雷的鼻子说:“你这下可该记住抬屁股的好处了吧?”秦雪雷看着老二那满脸的横肉,拼命挤出一个笑模样,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了翘屁股的好处。老二喜欢喝酒,一天起码得四五瓶啤酒才能解馋。喝了酒就扯开喉咙用梅港方言唱地方戏,直唱到伤心处,涕泪横流才罢休。有一次老二唱完戏揪着秦雪雷的脖领子拽到墙角,乜斜着眼说:“你小仔长个嫩模样。老子要是有白酒喝早就弄你的屁股了!”秦雪雷这才知道老二为什么对翘高的屁股那么感兴趣,原来老二不喜欢女人。
紧挨着秦雪雷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叫老陈,是秦雪雷在看守所里唯一的朋友。这个人是个倒霉蛋,秦雪雷认为他比自己还倒霉,简直倒霉得一塌糊涂。老陈在一所中学教书,那天晚饭之后散步消食,溜达到梅港最著名的花街柳巷三屯路上闲逛。三屯路上遍布站街的妓女和皮条客,老陈这个书呆子像观赏动物园里的母猴子似的看个不够。他绝对料想不到少了动物园里围墙保护的母猴子们会主动出击,将他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还在他耳朵边吵吵嚷嚷地报价说五十块钱一次。正当老陈头昏脑涨,辨不出东南西北之际,扫黄大队的警察从天而降,将三屯路上的各色人等一网打尽。到了派出所妓女供认她们向老陈报了价,不管他怎样解释有报价没还盘也无济于事,终于被关进了看守所。老陈犯了知识分子的牛脾气,无论如何也不在招供书上签字。这样一来虽然暂时免去了劳教半年的判决,却在看守所一呆就是三个月。秦雪雷没进来之前老陈饱受老二的虐待凌辱,等秦雪雷这个大救星转移了老二的拳头和注意力之后,他大起兔死狐悲的感慨,同病相怜得无以复加,对秦雪雷好的像兄弟一样。放风的时候他悄悄告诉秦雪雷许多号房里的规矩以及老大老二的不少底细,秦雪雷因此免了好些皮肉之苦。
老陈偷偷向秦雪雷分析老二的性虐待狂倾向。“男人为什么打女人?因为喜欢。老二为什么打你?也是因为喜欢。你要利用他对你的喜欢,但千万不能让他搞你的屁股!屁股肉多,多挨几脚没关系,可万一让他那个东西给顶破了就不得了了!”
一席话分析得秦雪雷又惊又怕,提心吊胆。每次谈话结束,老陈都像发誓似的表明心志:“老子就是不签字!签字就是认罪,老子没罪为什么要认罪?我老婆也不让我签字,她支持我!她来看了我好几次了,她相信我是清白的!你相不相信我是清白的?”秦雪雷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完全相信老陈的清白。老陈得意了,挺直胸脯四下张望,不巧碰上老二冷冰冰的目光,不由立刻噤若寒蝉。
看守所里还有一个人给秦雪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个四十多岁、拥有零售小推车的女人。每到放风时间,女人会准时推着一辆堆满了各种食品的小车出现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犯人们在她面前排好长队。秦雪雷没见过价格如此昂贵的吃食,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腿肠十块钱,一盒简简单单的方便面十二块钱,一包普普通通的香烟二十块钱,一个肯德基的鸡肉汉堡或者一个麦当劳的麦香鱼是绝对奢侈的消费,要三十块钱。秦雪雷从来没有机会品尝过肯德基和麦当劳,只知道这是美国传过来的肉夹馍。至于为什么这么贵,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艰深问题。可犯人们却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把钞票递到女人的鼻子底下。女人太矮,也就比堆满了食品的小车高一个头,所以钞票只能递到她鼻子底下。有一次老陈买了两个,秦雪雷本想凑上去咬一口尝个新鲜,没成想老二一把揪住老陈的脖领子提过去,劈手夺过汉堡,三下两下就吞下去了一个半。老陈接过老二扔回来的半个麦香鱼,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撑得腮帮子向两边鼓出半寸,噎得白眼珠都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秦雪雷终于没能尝到“洋肉夹馍”的味道。
女人有个疯疯傻傻的儿子,笑嘻嘻地靠着小推车,歪着脑袋抠鼻子,然后津津有味地品尝鼻屎的滋味,涎水肆无忌惮地落到衣服的前襟上。老陈告诉秦雪雷这女人是个寡妇,警察老公是在看守所里被相互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