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面包和方便面拿出来。还有烟。”
胖子急匆匆地奉命而行,两手哆里哆嗦地把东西捧上去。打手拿回去与大哥又大吃了一顿。秦雪雷诧异万分,看样子这里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有好东西藏在板子下面。这些好东西究竟是怎样得来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老大咳嗽一声,立时有两个人跑上去收拾干净板子,蹲在老大和打手跟前给他们按腰捶腿,松肩揉臀。秦雪雷看傻了,不知不觉抬起了头。
打手怒叱一声:“你小子活够了?!给老子坐好!”不等秦雪雷遵命,一口浓痰直吐过来。这口痰吐得既狠又准,正好落在秦雪雷的眉心。老大和打手哈哈大笑,秦雪雷用衣袖擦去粘腻的浓痰,埋头重新坐好。
那两个人继续大笑,老大说:“老二,你吐得怎么这样准?真他妈有你的!”
打手老二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准!”说着一口痰又吐了过来。
秦雪雷觉得头顶的头发震动了一下,老大和老二的笑声更大了。秦雪雷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膝盖,防止自己控制不住,跳起身冲过去。他的牙咬得太紧,嘴里的创口破裂,鲜血湿润了嘴唇。他睁大眼睛,盯着地下那一团黑黑的影子。那是他的影子,没有轮廓,黑咕隆咚一团。憎恨的烈火烧得他的心化成一汪苦水,在这汪苦水里,他的影子一样浑浊不堪。
秦雪雷一下子就了解了憎恨的全部意义——弱者对强者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绝望的羡慕。憎恨是弱者对强者所有嫉妒的升华。他是个弱者,甚至连弱者都算不上。他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缩成一只蚂蚁,爬出牢笼。
第三章
秦雪雷出生在晋北太行山的一个小村子。父亲秦照行祖上是猎户出身,练的一手好枪法,曾经在山里打过两头土豹,剥下来两张五彩斑斓的豹皮,在堂屋墙上挂了十年。秦照行十九岁那年娶了外乡一个流落到山里的女人当老婆。女人生的肤白如雪,杏眼柳眉,更兼知书识礼,娴雅大方,把个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的秦照行收拾得服服帖帖,渐渐改了霹雳火暴、任侠尚气的性子。秦照行三十岁时,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接续了秦家四代单传的香火。秦照行大喜之余扯下堂屋里的豹子皮裹了火枪,收在柜子里压箱底,从此做了个踏实本分的农民。村里人都说秦家祖上积德,娶了个好女人。又传说女人家里本是大官,让文化大革命闹得家破人亡,这才落难下嫁,秦照行拣了个天上掉下的大元宝。女人给儿子起个大名叫秦雪雷,因为前两年已经生了一个丫头,秦照行就给儿子起个小名叫二喜。女人姓罗,名叫妙红。
孩子满月那天秦家大摆席面,宴请村里的男女老少。秦照行把孩子放在西厦屋堆满各种东西的炕上,小家伙滚着黑溜溜的眼珠一手抓住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攥紧一小包农家自制的火药。旁观众人个个诧异惊叹,村长杨万福笑得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大板牙,说这孩子来日子承父业,财源广进。秦照行高兴得连忙将孩子抱进去,一五一十给媳妇学了一遍。女人听了锁紧眉头,不情不愿,叹了两口气。秦照行一问,才知道女人一心盼着儿子将来念书成才,做个明事理知进退的读书人。
秦照行哈哈大笑:“你教他文的,我教他武的,他不就文武双全了吗?话说回来,人命天定,咱们可拿不得主意。他好了,外面的天地由他去闯荡,他不好了,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饿不死。”
女人听了点头,抱起孩子轻轻摇晃,低声说道:“咱非当个争气的!”
秦雪雷长到八九岁,顽劣的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率领村里的孩子上房揭瓦,倒灶翻墙,打鸡撵狗,斗牛赶羊,把个穷乡僻壤的安静村落折腾得翻天覆地,乌烟瘴气。农村孩子上学晚,秦雪雷九岁才上两年级。他天赋聪颖过人,问一答十,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连比他大的学生都喜欢跟他一起玩耍,个个俯首听命。于是三天两头有人带着自家的孩子找秦照行评理,不是被秦雪雷打得眼黑鼻肿,就是被秦雪雷指使别的孩子们惩治得哭爹叫娘。秦家如此这般接来送往,茶水糖果赔费了不少,连门槛都矮了两寸。秦照行为了调教这顽皮孩子,树枝不知打断了多少根,但老母将这接续秦家香火的独苗疼得如同命根子一样,严父管教之后又禁不住祖母百般溺爱,秦雪雷照旧顽劣如初。
罗妙红对他种种淘气视而不见,丝毫不理,只是每晚在灯下教他唐诗宋词,描红练字,还给他讲许多历史故事。秦雪雷十岁生日那天,罗妙红去了一趟县城,买回来一大堆书,让他一本一本看,给他一本一本地讲。久而久之,秦雪雷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也坐得住了,慢慢地收了心,去了身上的匪气。
秦照行对妻子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全家团坐吃饭时总要发一番感慨:“文化文化,有了文,什么东西都化得开了嘛!我这老粗今天才知道这‘文’有多厉害了!没有‘文’人到死都是榆木疙瘩一个,石头块子一堆,还能‘化’个啥?不‘化’成山精树怪就算是个好的!”
这段话渐渐成了秦照行饭前饭后训诫儿子的例行公事,比西方人的进餐祈祷还严肃认真。听着他翻来覆去、滚瓜烂熟的长篇大论,全家人都含笑不语,夹菜吃饭,好像他的话成了一碟必不可少的下饭佳肴。
那情景对秦雪雷来说是幸福的。秦雪雷当时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根本不可能拥有幸福,对这些人而言,所有的幸福都是痛苦折射的光影,飘渺虚幻。秦雪雷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也属于永远被幸福抛弃了的那一个群体。秦雪雷当时真的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只属于孩子。
秦雪雷十五岁那年秦照行承包了后山二百亩林子,垦荒植树,开山育林,大干起来。罗妙红想把秦雪雷送到县城里念初中,秦照行不同意,害怕秦雪雷到县里学了那些膏粱纨绔的习气,忘了淳朴厚道的家风。夫妻两人商量了好几次,妻子顺从了丈夫,让秦雪雷上了乡里的中学。每到周末假期,父子两人就去山上刨坑担水,去田里锄地施肥。秦照行雇了本家的两个远房侄子帮手,活计虽然繁重,但还照顾得过来。再过一年,山林的利息让秦家滋润起来,秦照行又承包了村里的水磨房,碾麦脱谷,日子红火得让一村人羡慕。这一年,秦雪雷的姐姐许给了前沟村跑运输的大户李家做儿媳妇,秦雪雷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得了三等奖。村民们说秦家四喜临门了。
秦家所在的村子叫杨沟村,村里一百多户人家有八十多家姓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村长杨万福退了休,他侄子杨茂才接了班。杨茂才养了五个儿子,个个剽悍勇猛,性如烈火。父子六人平日横行乡里,无人敢惹。有一年乡里闹灯会,杨沟村和前沟村冲突起来,杨家五条汉子率众大打出手,打得前沟村一败涂地。杨茂才自幼就与秦照行厮打,秦照行曾经用火枪轰了杨茂才一小腿的铁沙子。后来虽然两人年岁渐长,火气日衰,但依旧彼此不服,相互衔恨。秦照行承包山林之后,杨茂才主动请人上门提亲,想让秦家闺女嫁给自家的老四。秦照行一口回绝,对媒人也缺了礼数。杨茂才竞选村长,秦照行坚决反对。杨万福居中几次说和,毫无效果。村长竞选大会秦照行没有参加,最后杨茂才以压倒优势当选。当天晚上,杨茂才喝得大醉,把烟屁股捻灭在装猪头肉的碗里,声嘶力竭地对五个儿子吼叫:“我要灭不了秦家那个狗杂种就不是你们的爹,是你们的儿子!”
秦雪雷十八岁那年的正月初四,秦照行和杨茂才在杨万福家碰上了。两个人都是来给老头子拜年的,全带了八色红纸金字包裹的上好点心,秦照行还多了两瓶陈年汾酒。杨万福留他们吃饭,席间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交起锋来。
杨茂才说:“老秦,村委会决定要修改一下你跟村里签的山林承包合同。过了十五你到村委会来一趟。”
秦照行问:“为啥要改?我跟村里签的是十年的合同,这五年都没到就要改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杨茂才喝干一杯酒,夹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村委会想要大力发展果树,你那林子的效益没有果树来的快,这现在桃呀梨呀的在城里卖得上好价钱,你把林子都占住了咋种果树哩?再说,大家要共同富裕,也不能光你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别人只吞榆钱饭吧!”
秦照行大怒,站起身指着杨茂才的鼻子厉声呵斥:“你少阴阳怪气!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啥主意!你想改合同,门都没有!去乡里县里,我奉陪到底!”杨万福还没来得及拉秦照行坐下,秦照行早已拂袖出门,扬长而去了。杨茂才冷笑一声,说:“叔,你别拉他!看见没有,我倒赔着笑脸跟他商量,可他呢?他秦照行已经把尿尿到我脸上来咧!”
过了大年十五元宵节,秦照行就跑到乡政府找乡长主持公道。乡长慢条斯理地应付了一下,让他回去和村委会再商量。秦照行一气找了乡长三次,三次的答复一模一样,乡长大人脸上的颜色却一次比一次难看。等秦照行第四次去的时候,干脆被乡干事挡在乡政府外面不得进门。秦照行气坏了,心里明白自己平日里不拜庙门不烧香,不跪菩萨不礼佛,早把一路的神仙全得罪了。现在神仙们伙同杨茂才这个小鬼整治他来了。那天他碰巧骑了一头驴,驴是邻居托他带到乡里来送亲戚的。秦照行正与乡干事理论,那驴竟低了驴头啃起乡政府门外的花草来。乡干事咋咋呼呼地命令秦照行管好牲口,秦照行抡起鞭子夹头夹脑把驴抽得乱吼乱叫,一边抽一边骂:“你个畜生!你以为你是干部呀?走到哪吃到哪!”那驴吃打不过,掉转驴头小跑着一路逃命,发出长嘶。秦照行追着喊:“好你个畜生!咋的?光吃还不行,吃饱了还想唱起卡拉OK!”他这一闹,乡政府前来来往往的人全部捧腹笑倒。乡干事脸上青一回红一回,恨恨地去了。
二月初十,村委会正式通知秦照行更改山林承包合同。二百亩林地秦家保留五十亩,剩下的一百五十亩改为果园,由村民们竞价承包。三月初一,村长杨茂才领着五个儿子及一众村民上山伐树,改种果苗。秦照行站在自家天井里,听见山上伐树的响动,不由抱头在地,五内如焚。秦雪雷搀扶着奶奶,跟母亲和姐姐站在父亲身后,突然感觉这个幸福的家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幸福的天堂塌陷了。
三月十五,老村长杨万福黑夜里到秦照行家串门,替杨茂才带来了和解的条件,秦家摆酒大宴村民,把好风水的坟地让给杨家。秦照行睁起圆彪彪两只眼,一拳砸翻炕桌,差点儿把杨万福一脚踹出大门。三月底,村委会决定全体村民集资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安装两台电动磨麦机,磨麦子分文不取。秦照行承包水磨房的合同继续有效,每年应上缴的承包款项不变。当天晚上,秦照行去山上的林子里坐了半宿,后半夜下山一个人把水磨房给拆了。天刚放亮,秦照行赶着大车拉着拆下来的砖石土坯来到杨茂才家的大门前,跳上车挥动铁锨把东西全卸了下来。等杨家的人开门时,门口的土已经堆得有半人高。秦照行向下指着杨茂才笑着说:“你别担心没有好坟地!你看我都把给你修坟的材料准备齐全了!”杨茂才脸色刷白,杨家五个儿子看着秦照行血红的眸子全都不敢动弹。秦照行哼着小曲赶着空车回家了。
四月初三,县公安局来人把秦照行带走了。警察搜查秦家,抄检出两张豹子皮,豹子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非法捕猎触犯刑律,罪责难逃。秦照行说那豹子是十年前打的,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警察说究竟是不是十年前打的要做进一步调查,但豹子皮裹着猎枪,已经属于非法藏械。秦照行无法争辩,跟警察出门上了警车。罗妙红抢出门来,一抬头看见围在警车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又双手捂脸跑回堂屋。
秦老太太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淡淡地问儿媳妇:“你跑回来干啥?你不知道秦家人都是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你跑回来是嫌你男人丢了你的脸?”
秦雪雷下午放学回家才知道父亲被公安局押走了,他任由母亲抱着他的肩膀痛哭,脸上木然没有表情。秦老太太抬头眯起眼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声色不动的孙子,叹口气说:“真是秦家的骨血!不亏奶奶疼你一场!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放心!”
一直到五月初五,秦照行音讯全无。罗妙红去县公安局问了好几次,人家告诉她检察院还没决定起不起诉,秦照行暂时羁押候审。罗妙红死说活说,想见丈夫一面。可任她百般恳求,就是没人搭理。五月初五晚上,罗妙红拎着一袋大枣粽子,揣着两万块钱来到杨茂才家,进门就给杨茂才跪下了,杨茂才的女人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杨茂才笑哈哈地说:“他姨,你站起来听我两句话。”
罗妙红起身把粽子和钱放在炕上。杨茂才用烟袋锅扒拉扒拉那堆人民币,撇撇嘴说:“我不要你的钱。一,你摆酒让地。二,你家闺女退了李家的亲,嫁给我家老四。两件事办完,我保准把亲家公从县里请回来。”
罗妙红说让地的事马上就办,闺女的亲也立即就退,但与杨家老四成婚得等秦照行回来再说。天下没有父亲关在牢狱里,闺女却出嫁的道理。
杨茂才哈哈大笑。“对!大嫂说的在理!钱你拿回去,事情按你说的办。”
五月初十,秦家在村东头杨家祠堂大摆酒宴,邀请村里的老辈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席。席间罗妙红在杨茂才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了字,杨万福作为中人也按了红手印。酒宴结束时,杨茂才宣布秦家的闺女已经退了李家的亲,要嫁到杨家来。众人同声贺喜,纷纷举杯敬酒,杨茂才来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
杨万福嚅动着掉了大牙的嘴,吸气漏风地说:“这下可好了!杨沟村的两个老虎成了亲家,以后就不闹事情咧!”
杨茂才睁着迷离的醉眼,指着杨万福,大着舌头说:“叔!你说谁不闹事情咧?我告诉你,还有更大的事情要闹呢!”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罗妙红低声说:“他叔,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人回来我劝他,他听我的。再也不闹事情咧!”杨茂才点点头,把手朝着未来的亲家母晃了晃,含糊不清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五月二十,秦照行胡子拉碴、满身恶臭地回到家里。罗妙红伺候他洗了个澡,烫了好酒,做了一桌子菜给他吃。秦照行一个人把一桌子的菜都吃光了。秦老太太、罗妙红、秦雪雷和姐姐秦雪燕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秦照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秦照行吃毕,狠狠抽了两烟袋锅旱烟,摸着胀鼓鼓的肚皮对罗妙红说:“你去杨家定个准日子。六月初一雪燕过门。”罗妙红去了,秦雪燕收拾了桌子去灶下洗碗,屋里剩下秦老太太、秦照行、秦雪雷三个人。秦老太太端详着儿子,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