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拿你的钱充数?世上比你有钱的真不知道有多少!穷孩子到底心地良善。”秦雪雷恍然大悟,明白原来乞讨竟是老头子的饭碗。老头子指着东边说:“顺这条马路拐弯,街边有个早点摊子。吃饱了一直往北,半里地就能看见劳务市场的大牌子了。你进去找河南大黑,说是东湖老冯介绍的就行。好歹先找碗饭吃是正经。”
秦雪雷按照老头子说的往右拐弯,那个早点摊支在马路上,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白气。秦雪雷吃了四根油条,两碗馄饨,两笼包子,一共八块钱。吃完他向北走,太阳快出来了,东边天上的云彩红彤彤的。大街上有两个戴着口罩的清洁工扫马路,一辆洒水车缓慢地沿街开过去,车屁股后面冒出白色的水柱。几个临街的商店半卷起铝合金拉门,一个男人把一盆不干净的水泼在人行道上。秦雪雷略一张望,劳务市场的红字牌子竖在前面一个蓝色报亭旁边。
秦雪雷走进劳务市场的大门,里面是个大院子。三面低矮的砖墙没刷白灰,灰色的墙泥一条一条凸出墙面。院子里的十几个人都聚在一栋二层小楼的门口,有的缩头缩脑,有的探头探脑。秦雪雷远远地站在人堆外,不知道该向谁打听大黑的所在。门里出来个黑瘦汉子,短小精悍,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手里夹着一支香烟。那汉子对围上来的两三个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在“多谢黑哥”的欢呼声里接受了几个感激不尽的鞠躬,立在台阶上抽烟。
秦雪雷走到台阶底下,仰着脸问那个黑矮汉子:“你是河南大黑不是?东湖老冯让我来找你帮忙介绍个工作。”
那汉子吃了一惊,低头打量秦雪雷几眼,走下台阶来,拉秦雪雷到一边说话。“没错。我就是河南大黑。你跟冯大叔什么关系?”
“昨晚我跟他在一个桥洞子底下睡了一宿。”
那汉子蹙一蹙眉头,又上下看了秦雪雷一遍,微笑着说:“冯大叔的眼光肯定错不了,兄弟准是个厚道能干的人。你在这里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秦雪雷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大黑从门里提出一捆印刷品交给他。“兄弟,你今天把这些宣传品散完就成了。不挑人,随便给。这二十块是你的工钱,我先付给你。明天早上再来。”秦雪雷看看小广告,上面写着“顺康二手家电市场”。他朝大黑鞠个躬,拎着那堆东西走了。
下午三点秦雪雷回到劳务市场,大黑仍旧立在台阶上抽烟,打招呼说:“怎么回来了?”秦雪雷说:“东西都发光了。我寻思大马路上发没有针对性,就去居民楼里挨家挨户敲门送了一遍。有人的当面给,没人的塞门缝。”大黑扔掉烟蒂哈哈一笑,拍着秦雪雷的肩膀说:“兄弟果然是个能干的。你跟我来,我再给你派点晚上干的活。”
秦雪雷跟着大黑出了劳务市场,来到一个卖烟的铺子。大黑从柜台后取出两个小包,一小罐糨糊。看铺子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去门口,斜靠在门框上抽烟。秦雪雷瞥见女人描画得又白又红又黑的脸,暗自咋舌,心惊肉跳。
大黑把东西递给秦雪雷。“你晚上拿着这些到居民区、小街小巷里贴去。电线杆子,栏杆,墙,什么地方好贴就贴什么地方。这是四十块工钱。”
秦雪雷接过小包和糨糊,心里纳闷,问:“只能晚上贴?”
大黑笑道:“别怕,不是违法犯罪的事,就是嫌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大惊小怪才晚上干呢。那帮小脚侦缉队太麻烦!”
“那行。我走了。”
“好。明天早上再来找我。”
秦雪雷往湖边走,路过一家小饭馆。进去一问,一碗肉丝面五块,一碗鸡蛋西红柿面三块。他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又看见有个食客吃面的碗挺大的,就点了三碗鸡蛋西红柿面。吃完面他浑身是劲地跑到东湖桥上一看,老头子不在桥头。下到桥洞子里一看,也是踪迹全无。他在桥洞子里坐下,撕开小包的牛皮纸包装,拉出一张小广告。小广告薄得近乎透明,捏在手里软绵绵,可内容却硬扎扎的。起首四个红色楷体字,“专治性病”。下面的黑色楷体字是:“本诊所拥有多年临床经验,专治梅毒,湿疣,尖锐湿疣,淋病等性疾病。一个疗程七天即可见效,无痛苦。有意者请与我诊所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又是用红字写的,联系人是张大夫。秦雪雷看完一遍,似懂非懂,抽出别在后腰的报纸铺在地下,放翻身体就睡。桥洞里幽暗阴凉,睡眠劈头盖脸地遮下来,他马上鼻息沉沉地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是夜色朦胧。秦雪雷伸个懒腰,爬起来朝桥洞两边一望,远处树梢上披着一层白霜似的灯光,湖边的大楼依然在叮咣作响,湖面还是不见一丝亮。老头子还没回来。他带着东西走上桥去,奇怪桥上的灯居然都不亮。他用桶里的小刷子蘸上糨糊往桥栏杆上贴了两三张,顺着林阴路朝东边溜达,每个路灯每个电线杆都贴一张。他走进一个居民区,居民区建在从湖里流出的一条小河边,岸边全是树。他往树上贴几张,往灯柱上贴几张,往围墙上贴几张,觉得自己像是在烙饼。他看见一幢楼前有块黑板,走过去刚刷上糨糊,就听身后一声断喝:“住手!站住!”他回头一瞧,三个大妈站在离他七八步的地方,胳膊上戴着红袖标,手里端着大手电。他撒腿就跑,慌不择路,找不到小区的出口。后面老太太们追得厉害,还声嘶力竭地吆喝,召唤见义勇为的英雄将他擒住。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都立住脚看他,还好没人挺身而出,只有几只漂亮的小狗冲他狂吠。他奔到一扇铁门前,铁门锁着,外面是条大街。他把东西放在门边,连蹿带蹦地翻过铁门。门栏杆太窄,取不出糨糊桶。看着摇肩摆臂跑过来的老太太们,他放弃了,转身快步离开,任凭缴获了战利品的老太太们在铁门里面指手画脚地大喊大叫。
街边有个小贩叫卖一种硬壳上全是尖刺的水果,闻着臭烘烘的。他好奇地蹲在马路砑子上看小贩给一个买主切开硬壳,那买主大口大口吞下粘腻的果肉,吃得舔嘴咂舌,香甜无比。他花十块钱买一个,试着咬一口尝尝,果然好味道。他吃完半个,向小贩讨一个塑料袋装了另外一半,始终没好意思问水果的名字。
回到桥底下,老头子已经躺着打呼噜了。他摸索着睡下,把装水果的塑料袋搁在肚子上。老头子醒了,问他今天工作的情况。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听到小脚侦缉队对他的惊险追捕,老头子笑得剧烈咳嗽,一手捂嘴,一手使劲拍大腿。他讲完了把水果递给老头子,老头子不笑了,摸着袋子说:“噢。这是榴莲。”
他突然鼻子发酸。突如其来、绝无征兆的酸楚使他热泪盈眶。他爬起来跑到桥洞子外面。夜色明净温柔,看得见稀疏的星星。他想起小时候捣了邻居的灶,奶奶挥舞着扫帚撵着揍他的情景。奶奶一边扭秧歌似的追他,一边大声呵斥:“刨绝户坟,踹寡妇门。捣邻人灶,偷牲口料。这样小就把人家的灶给捣了,长大了还不把坏事做绝啊!看我今天打死你个小土匪!”想到这里,他含着眼泪笑一笑,对着黯淡的星光轻声说:“奶奶!”
桥洞子里老头子在叫他:“快睡吧。明天好起早。”
二
第二天早上见到大黑,秦雪雷讲了一遍情况,把四十块钱还回去。大黑笑眯眯地接过钱,抽出一张十块的给秦雪雷留下,说:“你毕竟贴了一部分,一点不给你也不合适。糨糊筒和刷子算白扔了,这东西容易搞。你在边上先等我一下,我再踅摸个事情让你干。”秦雪雷靠墙站着,低头用脚拨弄地下的小石头子。过一会儿他朝两边瞅瞅,蹲着站着不少人,其中有两三个在抽烟。紧挨着他的两个人是专门给菜贩子卸菜的,肩膀上搭着麻袋片,手里拿着小筢子。两人议论着短工的行情,满怀希望地想找个大主顾,碰个好活计。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堆农村小姑娘,一个拽着一个的袖口,围成个小圈子。领头的中年妇女颠来倒去地给她们传授规矩,通过她尖锐高亢的嗓门宣传,秦雪雷听出来这些小姑娘是做保姆的。男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群女孩子身上,不管是拉菜的,扛活的,还是干其它营生的。秦雪雷依旧低着头,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被雄性的目光焐热了好几倍。他不禁偷眼打量了女人堆几眼,里面没一个好看的。
过半个小时大黑回来招呼他加入一支二十几个人的队伍,他们登上一辆破旧的大轿子车,他没抢上座位,只好站在车厢中间晃荡,抓紧头上的扶手。大轿子车开的飞快,发动机的噪音嗡嗡地在车厢里回响,司机叼着一支烟猛吸。有人悄悄嘀咕说车子已经开出城了。
目的地是个城门洞。他们拥下车,在一个胖子的命令下排好队,鱼贯进城。城里古色古香的建筑雕梁画栋,大块条石铺成一条大路,还有个红柱子的大牌坊。胖子把他们带进一座酒楼,里面站着些穿古装的男女,手里拿着诸般兵器。胖子指着墙角堆积的衣服让他们换,都是些长袍马褂之类的东西。他们在胖子的催促下换上这些蹩脚的道具,被安排在几张八仙桌上坐定,面对塑料做的鸡鸭鱼肉,酒壶里全是水。胖子吩咐他们假装吃喝,随意低声谈论。他们遵命照办。一个特别亮的灯把整个场所照得通明,灯背后有人喊一声“开拍”。就见那几个古装男女在一张桌子上说话,大意是要去救一个人,又要去杀个人,其中两个男人争论激烈。争论完了,灯背后那个人就喊“停”,灯跟着灭了。胖子上来对他们交代,说等一会儿拍下一个镜头,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来打,他们必须做屁滚尿流四散奔逃状。
大灯又亮了。果真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来乱打,那几个古装男女奋起抵挡,嘴里大声吆喝。秦雪雷等人奉命逃窜,有人还掀翻了桌椅板凳,塑料鸡鸭掉了一地。打完之后,坐在灯后面的一个长头发男人走上来,对几个古装男女讲解叮嘱几句,还夸奖刚才那个爬进桌子底下的人表现好。那人不好意思地站着,扭捏地涨红了脸,两只手没地方搁。
拍完这个镜头,秦雪雷他们被胖子带出去,走了五分钟,来到一片小树林。又过了五分钟,长头发导演也来了,坐在一个可以升降的椅子里。胖子拿些红油彩给他们涂在身上脸上,让他们躺下装死人。于是他们躺倒在地,按照胖子的吩咐仰卧或俯卧。秦雪雷半睁着眼睛看一个古装少女朝一个倒毙在地的老头子啼哭,另一个古装少男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安慰。长头发导演从半空里降落,冲着少男少女说了半天,又升到半空里去。秦雪雷觉得导演像只乌鸦。两个男女又哭了一回,这回导演没有飞下来,只是在半空里喊停。秦雪雷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挺担心导演会失足掉落尘埃。他觉得导演这人蛮有意思。
胖子将他们带回原先的酒楼吃午饭。一人两个饭盒,一饭盒菜,一饭盒米饭。秦雪雷三下两下就把青菜肉丸子米饭吞下去,可肚子还是觉得空空的。导演和演员也吃盒饭,不过多了三四样蔬菜,还有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秦雪雷瞧着远处的红烧肉直咽口水,急得眼珠乱转。他发现导演一边吃一边跟一个女演员眉目传情。那女演员红晕上脸,不停微笑。导演放下筷子,站起来向女演员丢个眼色,说:“休息一会儿。下午一点半开机。”说完就上楼去了。过五分钟,女演员也扭搭扭搭地上了楼。秦雪雷盯着楼板咽口唾沫,想起村里纠缠在一起扯不开的公狗母狗从村头蹦到村尾的情景。村里的孩子们一边扔土坷垃石头块狠打连裆狗,一边大声叫喊:“连裆狗,狗连裆。打不死,臊得慌。”秦雪雷到现在也弄不明白狗怎么可能搞得那样紧。胖子指挥两个人抬来一铁桶西红柿鸡蛋汤,大家一拥而上抢着舀汤喝。秦雪雷坐着没动。他想,野狗夺食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不顾,日急慌忙,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咆哮。
整个下午秦雪雷都扮作衙役,有时手持“回避”或“肃静”的木牌,有时拄着水火棍站堂吆喝。四点收工,一人分得三十块钱。他们出了影视城,那辆破旧的大轿子车在道边等着,发动机的轰鸣像喘气。路上塞车塞得厉害,回到城里已经快六点了。秦雪雷在劳务市场找一遍,不见大黑的踪影,一道烟似的走回东湖桥下,躺倒在地,开始睡觉。草棵里有响动,他起来一看,一只小刺猬正在草里拱,见有人来便把黑圆的小鼻头藏到肚皮下面,缩成一个灰黄的肉球。他用脚扒拉扒拉这个刺团,刺猬在他脚底蠕动着。他以前在村里吃过刺猬,山里的刺猬又黑又大,洗剥干净一煮,味道鲜美。可城里的刺猬连颜色都变了。他重新躺下,打消了吃刺猬的念头。他没有烹调工具,再说他觉得这只刺猬根本不能算是刺猬,就像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根本不能算个人。
醒来已是夜幕沉沉。秦雪雷不知道钟点,估计可能十点左右。他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腰胯,寻路往妈祖街去。走到妈祖街口他张望一下,大半条街的灯火都熄灭了。他跑到黄大全的铺子前敲门,刚敲两下,脑后就挨了重重一击,揍得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数不清的拳头脚尖专拣吃痛的地方招呼,他肋条上被踹个结实,疼得喘不上气。最后,他像一摊泥似的瘫软了。几个人将他双手反剪,拖着脖领子拽起来。他身上麻木,心里听天由命。毕竟,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被拖到一个大仓库里,两个人将他吊起在半空。他的眼睛早就肿得成了两条细缝,什么都看不清楚。牙没有打掉,嘴里的伤口血流不止。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棍子开始抽击他的双腿和屁股。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心想也许很快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着神威凛凛的父亲了。一个东西抽了他的脸,他的嘴唇裂开了。他不知道那个东西把他的下唇几乎豁成两半,只觉得血顺着下颌流到胸前。他一点觉不到疼,痛苦不屑于和他这个倒霉蛋为伍。、
他的听觉还没有消失。他听见有人建议把尿撒在一个盆里,再用这盆“公共尿液”泼他。四周嘈杂的人声突然沉寂,一个人问:“你们把什么人吊在这里?”另一个人谄媚地回答:“大哥,这小子前天打了我们两个兄弟。我们正商量着卸他的胳膊腿,教训教训他。”
“打了我们几个人啊?”
“三个。”
“就是他一个人打的呀?”
“就他一个。”
“操你妈!你们这些没种的东西居然把个有种的给吊起来了!”
有根棍子支起秦雪雷垂着的下巴。秦雪雷猜想这位大哥想看看他这个有种的是个什么德行。大哥会失望的,他这个有种的人早就血肉模糊了。
棍子掉在地上“咣啷”一声响。一声大喝震耳欲聋:“这个是我兄弟!”针掉在地上能听个响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随即,追打声、痛骂声、逃跑声、求饶声接踵而来。秦雪雷听见一个高亢嘶哑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畜生,倒把我兄弟给封了眼!还想卸我兄弟的胳膊腿,我先卸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