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均感愕然,她这故事隐含暗贬自己的歌舞乃堕落之音的意思,故不堪别人赞赏。含意既深远,又充满哀伤的味道,使人对她立即改观,再很难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出色歌姬。
蒲鹄哈哈一笑,冲淡了不少僵着的沉凝气氛,道:“石小姐识见之高,迥异流俗,蒲某受教了。”
石素芳的美眸转到项少龙处,淡淡道:“素芳来前,不知诸位大人在谈论什么话题呢?”
项少龙正在用心细嚼石素芳那个故事,揣测这令他莫测高深的美女所说故事背后的用意。闻言如梦初醒,忍不住搔头道:“嘿!好像是有关做生意的事吧!”
众人见他神情古怪,哄笑起来。
石素芳亦掩嘴而笑,神态娇柔道:“那这话题定是因蒲爷而起的了。”
缪毒看得妒意大作,抢着道:“小姐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项少龙心中苦笑,石素芳甫一出席,便把场面全控制了,像缪毒这种平时口便舌给,辩才无碍的人,对着她只能间中附和两句,而自己亦感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样的女人,尚是首次遇上。
杜璧笑道:“蒲老板说起他最佩服的三个生意人,就是乌氏、白圭和猗顿,不知石小姐最佩服的又是那三个人呢?”
石素芳抿嘴一笑道:“有这么多高贤在座,何时才轮得到小女子发表意见?不如请缪大人先说吧!”
缪毒看她看得神不守舍,一时间竟不知她和杜璧在说什么话,尴尬地支吾以对。
韩竭见主子有难,连忙拔刀相助,道:“不如由我先说,在下最佩服的就是孙武,不但留下称绝古今的兵书,当年还以区区数万吴军,巧施妙计,深入险境大破兵力十倍于他们的楚兵,直捣郢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项少龙不由心中暗念“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名句。暗忖只有亲身体会过这时代战争的人,才明白孙武那场仗是多么了不起。
杜璧嘿然道:“哈!竟给韩大人把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生平也是最服孙武。”
石素芳明媚的秀眸来到缪毒脸上,后者忙道:“孙武虽是绝代兵法大家,但始终只是效力于某君某主,缪毒最服的却是晋文公,安内攘外,成就霸业,其功业尤在齐桓之上。”
石素芳无可无不可地道:“原来缪大人是胸怀大志的人。”
蒲鹄和杜璧交换了个眼色,显像项少龙般听出了石素芳在暗讽缪毒想当国君。
缪毒还以为石素芳赞赏他,洋洋自得起来。
项少龙感到有点气闷,这酒席里约六个人,人人都各怀异心,没有半点开心见诚的味道,不但话不投机,还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忍不住道:“我和缪大人刚刚相反,胸无大志,我佩服的人多不胜数,却很难举出单一个人来。好了!轮到石小姐了。”
蒲鹄却抢先笑道:“我最佩服就是项大人了,挥洒自如得教人无处入手。难怪连管中邪都要在你百战刀下俯首称臣。”
缪毒脸色微变,虽明知蒲鹄捧项抑己,但项少龙确是处处奇兵突出,丝毫不因石素芳厉害的言词落在下风,而自己则进退失据,要不起妒忌的心,实是难矣哉。
韩竭插入道:“不知石小姐心中的人,又是那位明君猛将?”
众人均大感兴趣,等待石素芳的答案。
石素芳秀眸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轻吟道:“师之所处必生荆棘,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明主猛将,背后代表的只是人民的苦难,怎会有能使素芳心服的人。”
今趟连杜璧都吃不消,哑口无言。
反是项少龙忘了众人间敌我难分的情况,讶然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从来都只属少数人的荣誉,真想不到小姐有此体会。嘿!为何你们都以一种异样眼光望我?”
他说了头两句时,石素芳已娇躯一震朝他瞧来,蒲鹄等无不动容。
至此项少龙才知一时口快,又盗用了“前人”的名句。
他对诗词虽所知有限,但知道的都是流传最广,也是最精彩的名句。
韩竭皱眉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两句话道尽了战争的残酷,只是不知无定河究竟在何国何境?”
项少龙避开了石素芳瞪得大无可大,异采涟涟的秀目,老脸一红道:“那可以是任何一条河,所以叫作无定河。”
杜璧仔细看了他一会后,长叹道:“难怪纪才女独垂青于项大人了。将功万骨枯,不过战争自古以来就从未平息过,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谁也没有办法。”缪毒见顶少龙引得石素芳霍然动容,大感气馁,亦难压妒心,岔开话道:“石小姐仍未说出心中服膺的是那个人哩。”
石素芳缓缓由项少龙处收回目光,淡淡瞥了缪毒一眼,然后望往堂顶横梁处,幽幽道:“在楚国有一个人,据说楚王知他才德,派人去聘他为相。他便问来使道:‘听说楚王有一只神龟,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巾筒里。这只龟究竟宁愿死了留下骨头受人珍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烂泥里拖尾巴呢?’来使于是答道:‘当然是宁愿活在烂泥里拖尾巴哩。’那人便说:‘去吧!我要在烂泥里拖尾呢?’”
众人都听得脸脸相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又说出另一个故事来。
项少龙心念电转,暗忖究竟有那位先贤会有个这么洒脱于名利的故事,只恨所知有限,除了儒墨道法的几位大家尚记得名字,蓦地灵光一闪,拍案叫道:“原来小姐心仪的是最善用诡奇譬喻解说玄妙道理的庄周,难怪这么爱说故事了。”
众人这才想起庄周,登时对顶少龙刮目相看。
石素芳更是目泛异采,讶然朝他频行注目之礼。
这正是今古之别。
在这时代,竹书帛书均要靠人手抄写,故流传不广,只属少数人的专利。那像二十一世纪的人不但可轻易得到任何书刊,更有电子书,与古代的知识难求,实有天渊之别。
石素芳奇道:“原来项大人对庄周亦有研究,小女子环顾古今,尚未找到有人能有如他的超卓明见,只有他才真的悟透人生,泯视生死、寿夭、成败、是非、毁誉的差别,超脱了世间一切欲好的束缚,一切喜怒哀乐的萦扰,视自己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再不有‘我’或‘非我’之分。”
今趟轮到项少龙等齐齐动容,只从她对庄子的理解,可推知这美女的智慧是如何超卓。
韩竭肃然起敬道:“敢问小姐是何方人士?”
石素芳秀眸射出无尽的哀色,轻柔地道:“亡国之民,再也休提。”
本是带着一脑色欲之想而来的缪毒,此时亦邪欲全消,心神颤动。
石素芳忽地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施礼道:“虽尚欠各位一杯酒,但只好异日补上,素芳现在只想退往静处,思索一点问题,各位请了。”
蒲鹄欲言又止,终没有出言挽留,神情复杂之极。
项少龙望着她无限美好的背影,暗忖此女无论才学和美貌,均足以与纪嫣然和琴清相比,但显然没有她们的好运道。
他蓦地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与她再接触,因为他已对她生出了敬重之心,故不忍因敌对的关系而伤害她。
虽然她成功惹起缪毒对自己嫉忌之心,但他亦无心计较了。
缪毒要怎样对付他就任他怎样好了。
第十九卷 第九章 小人服了
回到乌府,项少龙心中仍不时想起石素芳这个奇怪的女子。
滕翼、荆俊、乌果、赵大四人正和纪嫣然在商议,人人神色凝重。
纪嫣然见夫君这么乖,肯在初更而回来,露出一丝笑容道:“我们正在研究如何把派来行刺政储君的刺杀团找出来,若任由他们行动,实在太危险了。”
滕翼皱眉道:“问题是我们不能把这事情公开,只能暗中去做,愈少人知道愈好,否则国兴的身分就会暴露出来了。”
荆俊冷哼道:“我才不信任国兴呢。”
纪嫣然抿嘴笑道:“我们也不会轻易相信国兴,但总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实自己的话吧!”
项少龙在荆俊旁坐下,笑道:“这就叫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浪子回头。小俊要记着宽恕比仇恨需要更大的勇气和爱心。”
众人那听过这类词句和说话,呆了起来。
纪嫣然欣然道:“夫君大人今晚心情不俗。是否又得到了石素芳的青睐呢?”
项少龙想起石素芳。叹了一口气道:“石素芳只可以奇女子去形容,我看她对男女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喜爱的是庄周,不屑于自己的歌艺。对事物有深刻独到的看法。弄得缪毒像老鼠拉龟,无处着手,没趣之极。而小弟则敬而远之,报告完毕,才女满意吗?”
听他说到“老鼠拉龟”时,纪嫣然早笑得喘不过气来,荆俊等则无不莞尔,不过对顶少龙层出不穷的新词妙句,他们早习以为常。
乌果叹道:“有谁能此项爷的说话更生动呢?幸好我随项爷久了,拾了点牙慧,才成功把小薇薇追了上手,不负荆爷之望。”
项少龙这才知道乌果追求周薇,原来有荆俊在后面支持,转向赵大道:“你和一班兄弟在咸阳过得写意吗?”
赵大露出感激之色,点头道:“我们从未试过这么风光的日子,只要亮出项爷的招牌来,连仲父府的人都要给我们面子,芳夫人又让我们挑选美姬,成家立室。
唉,夫人实在太早离开我们了。”说到赵雅,眼睛红了起来。
滕翼怕勾起项少龙的伤心事,岔开话题道:“我们决定把一批人调回咸阳来,负责找寻这批极之危险的死士。再外又通知了昌文君,要他立即把事情报上储君,后天就是春祭之期,我怕敌人是要在春祭趁储君离宫时下手。依照惯例,到渭水的路线早已定下,不能更改,刺客若要杂在夹道欢迎的民众内,是极难被发现的。”
项少龙忽地虎躯一震,想起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时曾多次保护政要,可说是反恐布行动的专家,在此事上岂非可学以致用,大派用场?众人见他神情古怪,还以为他想到什么惊人的事,愕然看他。
项少龙无意识地挥挥手,兴奋地道:“今次春祭的保安措施,就由我全权负责,明天早朝后,小俊陪我去视察出巡往春祭地方的路线,就让我们和这批来自各国的刺杀精英,各施各法地正面大斗一场,看看谁有更高的神通。”
见众人都呆瞪着他,项少龙微笑道:“蒲鹄这一招最毒辣处,就是假若储君在赴春祭场时出事,我和昌文君就是杀头之罪。一石数鸟,照我看蒲鹄的厉害处,绝不次于吕不韦,只是欠了点运气,像我和管中邪那次决战般,押错了成乔吧!”按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今趟他们仍是欠了运气,因为遇上了我项少龙。”
次晨项少龙如常在鸡鸣前起来练刀,然后才到王宫去,由于特别早了点,所以争得少许时间,往见小盘。
小盘可能是秦室历来最勤力的君主,一边吃早饭还一边听李斯的报告。以应付一会后的廷议。
见到项少龙来,小盘忙免去礼节,着他坐在下首处,肃容道:“蒲鹄和杜璧真斗胆,竟敢对寡人图谋不轨,国兴能将功补过,将军看看该怎样赏赐他吧!”
项少龙与李斯对望了一眼后,笑道:“微臣还是劝储君唤我作太傅,唤微臣作大将军,好像要随时带兵打仗的样子。”
秦国内,恐怕只有项少龙能这样和小盘说话。
小盘哈哈笑道:“只要见到太傅,寡人便愁怀尽去。”转向李斯道:“李卿,可给太傅看看我们应黑龙而发的新币吧!”
李斯欣然把新钱币送到项少龙几案上。
项少龙拿起一看。钱作圆形,中间有圆孔,文为半两,隐见抽象的龙纹,却与心中的钱有颇大的分别。
李斯退回席去,叹道:“纪才女确是名不虚传,其改朝换制的建议书。不但切实可行,还顾及整个政治经济的革新,且订下进行的日期,轻重缓急,无不恰到好处,绝不迫民,请告诉才女,李斯是服得五体投地。”
小盘显然极宠李斯,笑道:“李卿太谦让了,整个建议李卿亦出了很多方案,舆纪太傅同样立了大功。”
李斯忙跪叩谢恩。
小盘沉吟片晌,对顶少龙道:“今次刺客来咸阳,太傅有什么方法应付呢?”
项少龙欣然道:“储君放心,贼子唯一可乘之机,就是趁储君明天祭河神时行动,以有心胜无心。但现在让我们得悉此事,整个形势便扭转过来。微臣会与昌文君紧密合作,粉碎敌人的阴谋,包保储君不损半根毫毛,还可让六国有份参与此事之徒,认识到我们的手段。”
小盘对他敬若神明,大喜道:“有太傅负责此事,寡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项少龙道:“但储君须答应明天将由微臣全权处理,否则妙计难施。”
小盘哈哈笑道:“那寡人明天便做太傅一天的下属,任凭太傅吩咐好了。”
李斯感受到两人间毫无怀疑的信任和真诚,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早朝开始时无风无浪,但到吕不韦提出要把盐铁官一分为二时,立即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项少龙听了半天,才勉强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在孝公以前,秦国几乎所有工商业都由官府垄断,但由于社会生产为了应付这局面,秦室成立了官署机构,分门别类去管理各种工商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盐铁官,分别关系到民生和军事两方面的问题。
但随着秦国的扩展,东方一些先进的冶铁中心,逐一落入秦人之手,盐铁官事务日趋繁重,更有走私盐铁以谋暴利的情况,兼且盐和铁基本上是两不相干的事,所以吕不韦才有此议。
问题是吕不韦的提议,主要是想起用他的人来负责秦国经济军事的两道命脉,所以昌平君、李斯等才出言拖着,好等黑龙出世后,才借势一举把这两个职位囊括过来。
拖延自比反对容易,最后仍是没有定论,小盘下令再作研究后,早朝便结束了。
项少龙离宫回署,滕翼和荆俊早整装以待,候他去采察明早小盘出巡的路径。
项少龙道:“情况如何?”
滕翼道:“国兴刚来报到,乌果陪了他去见其他将领头目,据他说对刺客一事,仍未有眉目。”
荆俊道:“我和昌文君商量过,他说可随便找个借口,例如有内侍偷了王宫的东西走了出来,把城封了起来逐家逐户搜索,自商鞅的连坐法后,知情不报者罪同,应该很容易把有问题的人找出来,但若这些人躲在杜璧的将军府又或某些大臣府内,就有困难了。”
项少龙道:“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要装出对此事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更要教国兴不要去侦察,以免打草惊蛇。”
滕翼笑道:“三弟对明天储君的安全问题,似乎很有把握呢?”
项少龙微微一笑,把赵大找来,吩咐了他依言去通知昌文君和国兴后。使与滕翼和荆俊出发上路。
离开了咸阳城,沿着官道往渭水上游进发,只见草原小丘,无穷无尽地伸展,连结苍穹。不由精神一振,溜目四顾,一时连此行的目的都差点忘了。
碧绿的心湖与青葱的绿草,流光溢彩,清丽迷人。
草原上不时见到牧人赶着一群群的牛羊和马,更使大地充满了生气和热闹。
滕翼指着一个长满了树木的小石丘道:“若藏身其上,暗用强弩,可射中由官道经过的任何目标。”
项少龙这才由迷人的景色惊醒过来,吩咐荆俊在帛卷上记下各处可供刺客利用的战略地点。
虽是午后时分,但当来到穿越密林的路段,晨雾仍未尽散,空气中水份充盈,视野有点模糊不清。滕翼色变道:“看天气明日将有大雾,对我们非常不利。”
项少龙淡然道:“我看却并非完全无利,至少我们知道敌人该趁去程之时雾最大的一刻下手,而不会拣选回程,其次就是雾大更有利于黑龙出世。”
荆俊崇慕地道:“三哥显是胸有成竹了。”
项少龙欣然道:“我的两位好兄弟。你们听过误中副车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