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站在眼前!
这个人一入田福眼帘,顿时使得他全身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两只脚就像是忽然被一块焊铁焊在了地上,顿时动弹不得。
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
过之江。
他怎么会没有中刀?怎么出来的?
田福一时可真的想不通了。
过之江手里拿着那口明晃晃的匕首,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
“田老头,你想杀我?”
“我……我……”
说到第二个“我”字时,田福猛地点足而进,两只手运足了力道,倏地向过之江两肋上插了下去。
后果不难想知。
田福的轻举妄动,为他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他的双手虽然有力地插中在过之江的两肋之上,但是过之江并未因此受害。
受害的竟是田福。
只听得“咔嚓”一阵骨节碎响之声。
田福痛得哼了一声,十根手指全数折断,就在他身子仰天倒下的一刹那,过之江的一只手已劈中他的脑门之上。
田福甚至于一声也没有出,就倒地死了。
过之江冷冷地笑了一声,闪身掠起,似是白云一片,又回到了房内。
接着那扇窗子又关上了。
窗内。
过之江反手挥掌,掌风把桌上的那盏灯熄灭。
他悄悄地把窗扇拉开一缝,向外窥伺着。
他以为必会有人出现。
然而他却失望了。
没有一个人现身出来。
尸体仍然是直直地躺在地上。
院墙一角,柳青婵蜷着身子,剪水眸子里噙着两汪热泪。
她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足下并不曾丝毫移动,她来晚了一步。
当她发觉到田福不在时,事实上田福已和过之江动了手,对方不过是举手之劳,田福已横尸就地。
她不曾走近去收田福的尸体,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过之江有意设下的一个饵。
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用她流出的泪来表示她的伤感与向死者的致哀。
第二天大清早,这座客栈起了一阵子骚动。
田福的尸身,立刻引起了人们的猜测与非议。
客栈的主人立刻想到了与死者同来投宿的柳青婵,可是当他们找到柳青蝉住处时,那位柳姑娘早已不翼而飞。
桌子上留有一封信和许多银两。
店主人照着信上的指示,为死者买了一口棺材,少不了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
地面上这两天不太平是事实。
府台衙门在得悉这件命案与那怪客“冬眠先生”发生牵连时,哪里再敢认真地查办。
一番请示之后,知府李吉林吓得脸色苍白,只关照办案子的捕快虚作声势一番。
一件命案,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
倒是李知府良心有愧,因知死者田福的死,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所以特别予以厚葬。
人命关天,不过尔尔!
弓富魁在死尸旁边站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过之江显然也是旁观者之一。
旁观的人很多。
大家眼睛注视着地上的死人。
过之江的眼睛却是专门注意活人。
他显然是期待着柳青婵的出现,可是他失望了。
因为自始至终,压根儿就不曾看见那个姑娘的影子。
旁边人带来的消息是那位柳姑娘已在今晨四更左右离开了。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松。
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姑娘大不简单,果真在智力方面,胜过了过之江许多!
过之江说不出的失望。
他冷冷一笑,问弓富魁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弓富魁道:“他就是昨天路上的那个独眼老人。”
“对了,他叫田福!”
弓富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是你下的手!”
“你说呢?”
“当然是你。”
“不错,”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的确是我。”
然后他轻轻一叹道:“天下竟然会有这种笨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他明明可以不必来送死。”
“他不是送死。”
“不是送死?”
“是报仇。”
这三个字出自弓富魁的嘴里,显得异常有力,也异常冷酷。
然后他改变了一下脸色,语气很平静地道:“任何人只要一沾到仇恨这两个字,往往都会失去理智,你也不会例外。”
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你好像很为他抱屈。”
“不错,我的确很同情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复仇,是为主人复仇。”
“这又如何?”
“这就证明,他是一个很有义气的忠仆。”
长叹一声,他才又接下去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过之江冷声道:“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最蠢的行为。”
“杀一个不足为敌的人,是最不光荣的行为。”
“你说什么?”
过之江凌厉的一双眸子,忽然迫近了他。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道:“过老兄,有一句话我要奉劝你。”
“请说。”
“以你的武功,尽可以找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放手一搏,大可不必拿不是敌人的人试刀。”
怔了一下,过之江点点头,说道:“有理。”
但是马上他又摇了一下头道:“不过,我且问你,那么柳青婵姑娘,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
“她还算不上……”
“她算得上!”过之江道:“她的智慧很高,武功虽然还嫩了一点,但是,她的根基很好,倘若假以时日,她必然是我的一个劲敌!”
“怎么见得?”
“你还看不出来?田福死了,她连尸首都不为他收,岂非大悖情理!”
弓富魁焉能不明白,却装作不知道:“为什么?”
“嘿嘿!道理很简单,因为她只要一现身就会被我发现,必将死在我手下。”
顿了一下,他木讷地道:“一个女孩子,能够这么识大体,悖情理,的确不易多见。”
“那么,你以为现在她在哪里?”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她像是一条隐没在暗中的狐狸,随时都会找机会扑出来向我袭击。”
“你害怕了?”
“我不怕任何人。”
弓富魁缓缓转过头来盯视着他的脸:“你是说,这个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是你的对手。”
过之江正要点头,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了一下头道:“我没这么说。”
弓富魁笑了一下。
“这么说,这个天底下还是有人武功高过于你?”
“当然。”
“是谁?”
“一个是我师父独孤无忌。”
“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
弓富魁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渴望得知这个答复,这个答复对于他太重要了。
然而过之江却深沉地笑了一下。
他那么深沉的样子,低下头“哧哧”地笑着,却令弓富魁感到很费解。
“你好像很想知道是不是?”
“不错。”弓富魁道:“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超过你。”
“那么,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除了师父以外,还有一个人。”
“我不信。”
弓富魁显然提高了瞥觉,改为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由侧面来打听。
提起了这个人,过之江的样子立刻显得很深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场的死尸早已抬走,人也星散,而他们两个人,却仍然站立在当地,未曾移动。
“这个人……即使能够胜过我,大概也不会相差太多,也许他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与他前次交手,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我输了。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功力大进,说不定他已经不是我的敌手了?”
“也许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那就错了。”
弓富魁怔了一下,作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笑了笑。
过之江打量着他道:“我对你的印象不恶,但并不能说你是我的朋友。假以时日,到我们无所不谈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弓富魁笑笑没有说话。
过之江道:“我们可以走了。”
弓富魁恍然道:“对了,我竟然忘了,此去河间,路途遥远,你打算怎么个走法?”
“我不知道,你不是很清楚么?”
“我是很清楚,不过……”弓富魁笑了一下,说道:“第一站先去广平,我昨天已向店家打听了,听说马号里的马都叫人牵走了,这段路只好委屈一下骑毛驴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也好。”
两匹小毛驴叮哩当啷在山道上行着。
过了这片山丘地带,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成群的鹫鸟在收割以后干枯的旱田里飞着。
天是灰沉沉的,冷得紧。
平原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人都躲到低矮的茅草屋里去了。
几只黄褐色的野兔不时地在旱田里流窜着,由这个洞里窜出来,又由那个洞里钻进去。
过之江坐在驴背上,有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一下。
小毛驴前进了有三里地,才接上了官道。
所谓官道,其实比起这条泥巴小路也好不了多少,不过是宽敞一点,路稍微平一点而已。
道路两侧栽种的是两列杨柳。
刚立春不久,万物都还是死沉沉、一点复苏的意思都没有的时候,“春”已经在杨柳上展出了姿态,在秃枝断桠的顶尖上,已吐出了绿绿的一点新生之意。
弓富魁心比冰还要寒冷。
驴颈上的串铃,老是那么一种音阶,单调地响着,铃声带给人一种幻想,一种希望,却又似一种沉沦的灰色失望。
如果你的心本来就不开朗,那么万万难以再开朗了。
在漫长的旅程道路上,弓富魁一直都跟在过之江的身子后面,他的那口剑插在行李卷里,行李卷就背在背上,一抬手就可摸着剑把子,拔出来轻而易举。
出手也并非是没有机会。
只是他不敢。
每一次动念的时候,他都会强制自己的冲动,提醒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一次一次的机会就这般地丧失了。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由官道后方疾驰了过来,箭也似地闪过去。
马上客,是一个五旬左右,皮衣皮帽的壮叟。
马行太快,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很豪迈雄壮的样子,皮裘高飘,清晰地看见他捆绑在腰上那一对南瓜大小的流星锤。
这匹马在弓富魁的注视之下,不过是惊鸿一瞥,一时间已奔驰于数里之外。
弓富魁心里一动,正不知来人是什么路数,耳中却听得身后一阵辚辚车声。
一辆双辕二马的大篷车,在一个头戴荷叶卷风帽汉子舞动长鞭之下,风驰电掣般地由后奔来。
两头小毛驴自动地在道旁停了下来。
篷车以异常的速度一路奔驰而前,官道上扬起了漫天黄尘。
像是一面弥天黄色的大纱帐,散置在天空,久久不散。
虽只是惊鸿一瞥,弓富魁却已注意到那辆大篷车的四窗俱都淡淡地下着帘子,难以窥出车子里坐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车子过去了很久。
前面的过之江才睁开了眼睛。
带着几分木讷,他道:“天上有路不去,入地无门自投。弓老弟,你可看出来了?”
弓富魁一怔道:“看出了什么?”
“河南‘七星门’的人,缀上了我们……”
“七星门?”
弓富魁暗吃一惊道:“你是说‘七星门’的岗家兄弟?”
“错不了。”
“可是岗氏二老并没有现身那!”
“怎么没有?”过之江冷酷的面颊上,绽出了一片冷笑:“走头里的那个人就是岗玉昆。”
“七星钩——岗玉昆?”
“不错。”
弓富魁心里一惊,奇怪地道:“岗玉昆使的是七星钩,那前行的老者,却用的是一对流星锤。不对不对,你看错了。”
过之江嘿嘿一笑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谁不知道岗玉昆的七星钩是软兵刃?”
“那……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那条七星钩,是缠在他右手腕上,外罩长衣大氅,自不为外人所发觉!只是落在我的眼睛里,他却是掩饰不住。”
“七星门”的岗氏兄弟,长名岗玉昆,人称“七星钩”,次名岗玉仑,人称“双手飞梭”,兄弟二人各有,一身特殊的武功。
尤其难得的是兄弟二人合练了一手“岗家护身神拳”,一经联手施展,其势有如长江大河,端的是勇猛不可一世,威猛无匹。
岗氏兄弟的名儿,也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弓富魁此刻乍然听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当真是又忧又喜。
忧的是怕岗氏兄弟上来失之于大意,不知道过之江的厉害,以至于吃亏上当,平白损失了性命。
喜的是说不定岗氏兄弟是有备而来,兄弟联手,可给予过之江以致命的一击。
总之,他已经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了。
而弓富魁这种奇妙的身份,处在夹缝里,很可能就被对方误以为敌人,他不得不暗中提防着。
过之江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口头提过之后,随即闭目不言。
弓富魁开始体会出过之江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可怕的地方是从他外表永远看不出他心里所想的,是一个标准的“冷面虎”。
两头小毛驴脚程加快了,跑起来叮哩当啷地响着。
在这么辽阔的大平原上,声音能传出好几里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行来到一片竹林子,林畔耸着一所茅舍。
舍前有一片池塘。
塘里的水黄黄的,一群鸭子呷呷叫着,正在池子里玩着水。
两个荷着锄头的庄稼汉子,站在池边看着。
弓富魁发觉到那所茅舍,并非是住人的农家,像是积存杂物的粮仓。
小毛驴自动地跑到了池边去饮水。
两个庄稼汉子走来搭讪。
其中之一抱了一下拳道:“二位客人这是上哪里去?”
弓富魁笑道:“去广平。请问老哥,还要走多少时候?”
那人嘿嘿笑道:“快了,快了。”
另一个汉子却斜过眼睛来偷偷地打量过之江。
弓富魁发觉这两个庄稼汉子并不像真的庄稼汉子。
第一,两个人虽然都穿着粗布衣裳,可是洗熨得很平,绝非是一般庄稼人衣着那样随便。
第二,两个人虽然每人都荷着锄头,可是各人手脚上都很干净,尤其是锄头上丝毫不沾泥土。
第三,两个人不像庄稼汉率直粗鲁,这一点可以由二人的眸子里察看出来。
倒像是两个武林人物。
这个念头,一经触及弓富魁脑海,顿生警戒之心。
这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
弓富魁暗喜于“吾道不孤”。
因为能有武林中人物主动出来对付过之江,这总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弓富魁总觉到对方过于草率行事,低估了过之江的实力。
弓富魁在心理上,毫无疑问是倾向于“七星门”这方面的,而且他恨恶过之江的程度,毫无疑问地也远驾于“七星门”之上。
只是他是一个行事极为谨慎的人,绝不意气用事和冲动。
当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冒牌庄稼汉子可能的意图之后,内心不禁大大地为之提心……
正因为他大了解过之江的不世身手,才会为这两个人的生命担心。
过之江即使在智力方面,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有了这层顾虑之后,弓富魁真不希望再在这里逗留下去。
他于是向两个汉子抱拳笑道:“打搅,打搅,在下与这位过君有急事赶往河间,不多耽搁了。”
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