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留京理事的三阿哥呈上的请安折子上批道:“妃母有恙,着胤禑护送额娘回京。”这是让她避开这是非之地了。密贵人惊喜交集,大呼皇恩浩荡。
没有人敢提起,为何如此轻描淡写,也没有人敢问,对太子的处罚为何只是一语带过,这种有关皇家颜面的事,上头的人不处置,下头的又哪敢翻出来说嘴?此事似乎就此不了了之。
皇帝歇过午觉起来,撇下从人信步来到听风阁。
方进门口就听到一阵清幽的琴声。伫足听了一会儿,琴声渐歇,绕过影壁一眼瞧见悠然坐在桂树下怔怔出神,她的手还放在琴上,心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皇帝放缓了脚步,清咳了一声笑问:“怎地不弹了?”
悠然见他来了也不起身,随手拨了几个音符,微微笑道:“你来了。”
皇帝走上前轻轻揽她入怀,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低声问:“都说琴为心声,这一曲《石上流泉》,本该澹泊悠远,清幽详和,今日我却从中听出了烦恼忧伤。你的心乱了,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悠然低下头靠在他的胸前,手指顺着张牙舞爪的龙纹缓缓描过,轻轻地说:“没事。”
“你素来淡定,行事自在从容,若真的没事,脸上为何不见笑意?你,在想什么?”他托起她的脸庞,拇指在她的眉宇间轻轻滑过,柔声问道,“方才吓着你了?”
悠然回望着他,鸦翅般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眼波流转间,淡淡说了一句:“在风鸣馆的人,是我。”
坦承
皇帝在她脸上抚过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口中“唔”了一声,手指移到颊边,迳自把玩她低垂的鬓发。
“我说,昨晚在风鸣馆的人,是我。”她拉下他的手,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皇帝暗暗叹息,面上却漫不经心:“我知道了。”
他很清楚,她捧出真心以亲人待之,这样的毫不设防,却让她差点被卷入那样险恶的境地!如此光风霁月、心地柔软的女子,遇到这番变故,怎教她不伤心失落?
她有相当的智慧,遇到这样的事难保不会想到那些丑陋的现实,难保不会郁结于心,伤了心神。便想着在外头先将此事模糊过去,私底下趁她心神不稳时诱她开口倾诉,寻个由头让她发泄出来,然后再好生劝慰,慢慢令她开怀,日子一久,自然会逐渐忘记。
哪知她一来就这般坦白,倒让他始料未及。猝不及防之下,只是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等她自已道出心思。等了许久,她却再不说话。皇帝也不催促,只是抱起她走进内室,寻个舒服的椅子坐了。然后将她松松的圈在怀里,轻拍她的背。
过了片刻,悠然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轻道:“你在百忙之中抽出空,约我去风鸣馆赏月,我很欢喜。备了清茶点心等了你很久,却不见你来。然后就遇到了太子。他说,是我叫他去的。”说到此处,长睫略有些颤抖,像蝴蝶的翅,不过是如风般微动,却扇得人的心潮起伏。
皇帝心底酸软,一个轻吻落在她的额上,缓缓地说:“我知道。”
悠然摇摇头,低低地说:“你不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你先是皇上,然后才是玄烨,先是至尊,然后才是他们的阿玛。我过了二十年的平静生活,几乎把这个道理忘记了!”
“悠然!你莫要这样说!原是我的疏忽,你恼我也是应该的!可是,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你!”皇帝听出她的灰心失望,连忙打断她的话解释道,“我也没想到,他们有这样的胆子竟敢设计于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看着他。
皇帝在那样明亮的眼光下,莫名觉得狼狈。原来理直气壮的辩解之词忽然说不出口。犹豫过后方缓缓问道:“你别生气了罢?”
悠然闭上眼连看也不看他了:“我哪里敢生皇上的气!我,只是难过罢了!好端端的父子兄弟,只为那个沉重寂寞的身份,尔虞我诈,用尽心机!在这样压抑的深宫里,见不得有纯粹与真心!你,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把所有尽收眼底,不但袖手旁观,反而,推波助澜!我说得可对?你把那些孩子当成什么?父不父,子不子!所谓的父子天伦,兄友弟恭,不过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条被泱及的池鱼!”
皇帝越听越心惊,她对他的了解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悠然的措词是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皇帝听得那句“父不父,子不子”,脸色已是变了又变,其中隐含的痛楚却让他的怒气转瞬即逝。揉揉她微蹙的眉间,苦笑道:“你呀!这些话只有你敢说!若是旁人,我定要治他大逆不道之罪!”
悠然话一出口已有些后悔,闻言悄悄抓住他的手。
皇帝感觉到她指间的冰凉,越发怜惜,放缓声气道:“悠然,我知道,你在气我不该默许他们相互争斗,气我不该,可是,这大清的江山不是儿戏!开拓也好守成也罢!总要拿出些本事才能让我放心!他们是皇子,既然有那样大的野心,就要相对付同样大的代价!你的心太柔软,太容易受到伤害,所以,我一直避免跟你提起这些!而他们,对你素来尊重,也会给你留一方安宁!”
悠然喃喃重复道:“安宁么?”
他一向乾坤独断,自以为凡事都在掌握之中,未曾想,因为一时大意,让她误入陷阱,要不是老四老八兄弟俩及时赶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对她的愧疚之心不是一星半点。于是语气更轻:“好悠然,今次只是意外!今后绝不会有!你信我罢!”
悠然沉默良久,终于微微点头,轻声说:“你问我为何心乱,为何烦恼。我不过是平常女子,也会担心众口铄金,担心凭生猜疑,烦恼不得安宁,担心受制于人,担心,你不再理我。”她忽然展颜一笑,自嘲道:“瞧!哪里来的什么自在从容?你很失望罢?我跟旁人又有何不同?在你心里,我又有何不同?”她的声音轻浅似呼吸,一颗泪珠将坠未坠的垂在纤长的眼睫上,长睫微微合着,看不到水样的眼波。
皇帝从未见过这样的悠然。听她款款倾诉,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后悔。俯下身去啜去睫上的那滴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你自然不同!在这宫里头,妃嫔臣子,皇子皇孙,对我真心相待着不乏其人,却都是恭敬地多,亲近的少。只有你不同!你了解我,就如同我对你的了解一样。我们是亲人,也是知己!”
她眼眶已是微红,定定的回望他黑沉沉的眼里。皇帝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一字一句地道:“你记着!我平生最幸运能遇到的,也是我心里最珍惜的,两个人,一个是皇祖母,另一个,就是你!”
悠然哭了。这是皇帝第二次见她哭泣,第一次是在太皇太后崩逝的时候。她性子极恬淡,平日里都是温煦和暖如春风,此时见她落泪,才知道,有人哭泣时会像江南的梅雨季,那样绵软安静,湿意却悄悄漫延到心底。她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他默默无声将她抱紧,感觉那眼泪一点一点,浸润自己的衣襟。
良久之后,她才略略平静了下来,泪痕犹在,楚楚动人。皇帝用拇指拂过她的脸庞,低声道:“悠然,你哭了,我很心痛,可是又很欢喜。”
她用鼻音“嗯”了一声,懒懒地不说话。
皇帝想了想“悠然,你为什么要将风鸣馆的事情告诉我?我从未怀疑过你,你知道的。”
悠然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轻声说:“你知道是一回事,我亲口跟你说又是另一回事!不论原由后果,我总要跟你坦承,然后将我心里的疑惑和不安问个清楚。”她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冷漠,“与其让你从别处得知,倒不如由我来说明,你教过我的,人言可畏!”
皇帝摇摇头只有苦笑:“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气性居然这么大!真该让皇祖母瞧瞧,她的小悠然可不是她说的那样温软性子!”此话一出,他就开始留意悠然的眼神,只见她微微笑道:“皇外祖母可猜错啦!”她语气温柔,看不出端倪。皇帝略松了口气,想道,以为她这样细密的心思,会猜出墨荷的事来,原是我多虑了!那都是近二十年的事啦!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呢!
两人相依相偎许久,捡些轻松快活的琐事聊了半晌后,皇帝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他对你说了什么?”
悠然敛了嘴角的笑意,反问道:“你问的是谁?”
皇帝干咳一声,不自在地说:“太子。”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连忙补充道:“我并无他意,只是随便问问!他近两年行事放荡不羁,全无储君风范,我怕他胡言乱语失了礼数。”
她心下了然也不说破,太子当时的满脸郁色和言语间的悲伤忽然闪现在脑海里,沉吟片刻后才道:“太子很敬重皇上,他说,皇上不再喜欢他,不再信任他,他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他已经很努力了罢!”语声渐低,几不可闻,“他是个好孩子,和皇上一样是性情中人!”悠然提起他的时候,神情淡淡,言语间却多有怜惜体谅之意。
皇帝心里莫名地生出恼意,冷哼道:“哼?这个胆敢对庶母生出不轨之心的逆子,还算得上好么?这就是所谓的性情中人?他不想再做太子?莫非朕还会求着他不成?”
悠然眉头微微一皱,听出他意有所指,心里有些恼怒,也不再多说,站起身轻道:“我出去把琴拿进来。”他手臂一拢,一把将她拉回怀中,又追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她抿抿嘴勉强回道:“并无其他。”
皇帝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松开圈着她的手,笑道:“你也不要理什么琴了,说了这会子话也有些饿了!眼看着就是用晚膳的时辰了,咱们一起去跟皇额娘请安,顺便陪她用膳如何?”
悠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应了,坐回梳妆台前开始理妆。她不喜脂粉,却因为方才哭过,眼睛有些红肿,皇帝细细瞧了瞧,还是改了心意:“还是别去了罢!免得皇额娘见了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她眨眨眼顺着他的话笑道:“我却是不怕的!受了委屈正愁无人作主呢!”
皇帝愣了愣,即刻反应过来,心里阴霾渐散,说说笑笑一阵,原先的话头也不再提起。
二废
五十一年九月末,皇帝巡视塞外回京后即日宣布:“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其拘执看守。”
十月初一,以御笔朱书向诸王、贝勒、大臣等宣谕:以“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转甚”的原因,再将胤礽废黜,禁锢在咸安宫内。
此事一出,众位皇子阿哥皆震惊无比。纵然之前大家对太子储位不稳一事心知肚明,但是都未曾想过,暴风雨来得这样快!一时之间,各人百种神态:几个年纪小的阿哥满不在乎;置身事外的若有所思;有心储位的压抑狂喜;尚在观望的躁动不安!底下各方势力纷纷偃旗息鼓,朝堂看起来一片平静。
皇帝对废太子的态度也是大相径庭,他对大臣说“毫不介意,谈笑处之”,全无上回的痛心憔悴。
可是在悠然面前,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愀然不乐。他不说悠然也不多问,只是陪伴得越发温柔细心……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歇得不好,太子被废数日后的一个午后,皇帝窝在软椅里似是睡得熟了。悠然悄悄把毯子替他拢得紧些,却听见他半梦半醒的轻唤一声:“保成!”
她心里一酸,连忙握住他的手,轻道:“他不会怪你!你也莫要怪他!”
皇帝眼睛微微一动,却是不睁开,反握住她的手长叹了口气,意味萧索:“他不是不想做这个太子吗?朕就如他所愿!”悠然靠了过去,伏在他的胸口低声劝慰道:“我知道你不开心。事已至此,恼怒也是无用,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许将来会有另一番不同的好结果呢!你就放宽心罢!”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叹道:“但愿如此罢!我,就是失望!几十年的用心栽培,就这样付诸流水!我自认为已尽力!我做得不好吗?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错!”
悠然忙道:“你是最好的皇上了!雄才大略缔造康熙盛世!真的!”皇帝睁开眼睛,就看见她一脸的郑重其事,忍不住微微一笑:“我可记得有人说过的,皇帝是天下最无趣的!如今又说我雄才大略,你是故意哄我开心的么?”
她见皇帝展了笑颜,也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罢!”双手托腮故作不解的续道,“我忽然觉得奇怪,一向自信满满的皇上,怎么不信我难得的夸赞?唔?不是说皇上都喜欢听歌功颂德的好话吗?”
任他心思再沉重也不由得开怀起来:“那是你的好话说得不够动听!”
两人说说笑笑间,紫墨进来禀报:“皇上,格格,宝音格格来了!”
皇帝瞧她一脸诧异,心思一动问道:“宝音?她怎么来了?”悠然却是欣喜,笑道:“她从草原上嫁过来好些时候啦,此次巡幸未带她去,想是挂念额娘,特地来打听荣宪的消息的!荣宪托我带些小物件,正巧可以给她!”
皇帝心里已有计较,便道:“让她进来说话吧!我在内室等你!”
悠然点头应了,为他掖好薄毯后方走到外间。将将落坐宝音就来了。她依礼跟悠然请了安,她是荣宪的长女,现在是太子的长媳,悠然对这个孩子自然有几分偏疼。悠然笑着招呼她坐了:“坐吧!这些日子可好?”
宝音穿着一件杏色织锦棉袍,头上不过白玉扁方并三两枝簪子,脸上脂粉不施,眼圈微红,唇粉白,瞧着极素净也有几分憔悴。
她连忙回道:“我进京之前,额娘就跟我说,宫里头的贵妃娘娘最是慈悲和气。与额娘最是要好,所以会好好照顾我,不让我受委屈。先前宝音年纪小不懂事,只顾着在婆母面前立规矩,没能进宫好好跟娘娘请安,求娘娘原谅!”
悠然觉得听着别扭,眉头一扬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多礼!我久居深宫,又素来不理宫务,对你未有什么照拂,倒是对不住你额娘的托付。”
宝音笑道:“娘娘过谦了。额娘说,娘娘不喜庶务,却身份高贵,在宫里头是人人敬重的,托娘娘的福,若不是娘娘照拂,宝音哪有今日的安宁?”
悠然眼神一冷,温言问道:“谁教你说的?荣宪公主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来。”
宝音一愣,勉强笑道:“额娘虽没有这么说,但就是这个意思,我也说猜的。”
悠然轻道:“是吗?”宝音看她神色淡淡,想起临行前家里的交待,鼓起勇气续道:“如今宝音陡逢变故,求贵妃娘娘看在额娘的份上,帮帮宝音。”
悠然不解地问:“据我所知,皇上只是处置了太子与太子妃,你们小一辈的并未受到波及,跟从前一样尊贵。弘晳依旧是皇上最疼爱的皇孙,谁也不敢为难你的!好端端的求我做什么?”
“贵妃娘娘,宝音现在没有为难,将来呢?一想到公公婆母被禁在咸安宫里,宝音就寝食难安!连前去探望都说要得皇玛法的旨意,想去长辈跟前尽孝都不可得!也不知二老在那个地方有没有受苦!为人子媳怎可以只想着自己的平安?对亲长的苦境不闻不问?”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悠然体谅地拍拍她的手,叹息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还小,许多事你不懂。生在皇家,享有无人能及的尊荣,同样也有许多身不由已!”
宝音自从进京后,一直都在太子妃跟前,即使进宫请安,也是远远瞧着,又有自家婆母在,与母亲口中可以信赖的长辈并不亲近。如今看到她果真如同额娘婆母所说的那样和气,便大着胆子道:“您是皇玛法心坎上的人,在皇玛法面前说一句,顶得上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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