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任他搂着,眼里映着狰狞的金丝线绣成的龙纹。过了许久,皇帝才说:“明日石氏进宫请安,你见一见她。太子久未回宫,来问问消息也是人之常情。”
次日,太子妃果然携了弘晳前来请安。弘晳恭恭敬敬跪下行礼称:“给太太请安!”——满语中叫祖母为“太太” 太子妃得体的笑意中带了一丝神秘。悠然只觉得有趣,亲扶了他起来,命紫墨呈些易克化的点心上来。
悠然略提了提太子病情,又宽慰了几句,太子妃却不曾追问,泛泛说道:“听母妃如此说,我就放心了。路上既有随行太医,又有索相陪伴左右,想来不日就将回京了。我还要多谢母妃这一路上的细心照料呢!”悠然摇头:“我并未照料到什么,太子妃太过客气了!”
太子妃仍是盈盈施了全礼方告辞离去。悠然看着她踩着花盆底端庄地渐行渐远,心里不知何故,莫名生起惆怅之意,命碧落铺了宣纸,提笔写字以求心静。
太子
东宫里早得了即将回宫的消息,上上下下都打醒了精神准备迎接,院子里的雪清了几遍,热水成日里备着,贴身侍候的侍从捧了内衣裳在火笼上烘得暖暖的,一众女眷也换了新装在各自小院里静等着。
太子妃坐在梳妆台前,身后俏丽的宫女小心地替她结了燕尾髻,戴了金绣牡丹垂缨络青玉扁方,两侧插上金簪凤钗,居中再簪上头正,再在两旁插上压鬓花,耳旁留了两缕碎发用头油抹了散在颊边,最后帮她戴了东珠耳坠,方笑道:“奴婢自作主张替您选了这对东珠坠子,娘娘您瞧瞧,可有什么不妥当的?”
石氏看着镜子里端坐的自已,唇角微微一翘缓缓地说:“把头正鬓花都取了吧,素净些也好。”小宫女应了声轻轻取了花朵搁了,凑趣道:“娘娘身份尊荣,平日里打扮得怎么雍容都只会显得高贵,如今素素净净的,竟比李侧福晋还要美上几分呢!就像那九天玄女似的。”
石氏原来带着笑意,闻言却是面色一沉,冷哼道:“嚼舌根竟嚼到主子头上来了!倒是长了胆色!”那小宫女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连忙讨饶:“娘娘,奴婢知罪!求娘娘饶过我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石氏治府极严,最不喜多嘴饶舌的下人,但凡石氏知道必会重责不饶。她心里实在害怕,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石氏不理她,只是自已捡起先前取下的头正鬓花,一朵一朵往头上插,末了又拿了一只镶宝石珍珠大凤钗用力插在发上,真正是满头珠翠煜煜生辉。石氏看着镜子又是翘起嘴角,眉梢微动,笑容矜持端庄,就像千百次练习过一般,看起来与往日一般无二。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冰寒,淡淡地说:“自去院中跪上一个时辰!”口气已是极为平静。小宫女大喜过望,这样的惩罚算是极轻,连忙谢恩退出领罚去了。
方才一直静默在旁的贴身侍女秋痕陪笑道:“娘娘,今儿可是好日子!您千万别为了区区一个奴才坏了心情。太子爷即刻就到,咱们还要带头去跪迎呢!”石氏站起身来伸展双臂,让秋痕替她套上通绣九蟒五爪香色吉服,踩着花盆底,高昂着头稳稳前行。
其他几位女眷早在门外候着了。石氏眼光扫过后发现未见李氏,漫声问道:“怎不见李妹妹?”拨去侍候李氏的丫环早在一旁等着回话,闻言恭声答道:“回娘娘,李侧福晋身子不适,太医说忌吹风,这会子喝了药方睡下呢!”石氏满意得略点了点头,扯起一抹笑意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去前院儿吧!”
当夜太子自然是歇在太子妃的院子里。石氏摒退了下人自已亲为太子解了外裳,柔声问道:“爷身子可是大好了?”太子淡淡应道:“大好了。”她双手在他胸前缓缓解着盘扣,接着说:“天有怜见!爷能平安无事!前些日子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是担心得紧呢!”太子唔了一声没有接口。石氏的手慢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石氏又道:“爷不在这段日子里,宫里一切都好,爷在外奔波劳累,我守着宫里头,好歹没有给爷添乱子。”太子点点头说了句:“嗯,辛苦你了。”说完这一句再不吭声。
石氏放下手悄悄退后两步看着他,太子仍是一无所觉,只是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屋里极静,两人站得那样近,却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声,似乎相隔的不是衣衫,而是千山。忽然来了一阵风,吹得烛火忽明忽灭。已是腊月里,风里夹着的雪珠子打得窗户喀喀直响,惊醒这一室的寂静。
太子叹了口气自语道:“又下雪了,梅花又开了罢!”石氏长吁了口气,端起笑脸道:“天儿这样冷,爷早些安置吧!”取了外裳搭在围台上,拉着他待要上榻,太子却道:“你先歇着吧,我去看梅花开了没有。”重又披了外衣又寻大氅。石氏的笑脸再也端不住,坐在脚榻上冷眼看着他,口中一字一字念道:“亭外疏斜枝,岁寒独妍开,冰雪自垂爱,更堪香雪海。名花开无主……”太子摹然回头喝道:“不要再念了!”
石氏冷笑道:“为什么不让我念?名花开无主,名花开无主!我只知今时不同往日,这名花早有主了!”看着太子狠狠的眼神,却生不起惊惧之心,哂笑道:“哦,还有一个赝品。为这个赝品,整个东宫担惊受怕!哦!还未恭喜太子爷,您又添一位十九弟。可笑视之名花者求而不得,视如敝履者却随手弃之!真让我开了眼界了!”
太子又惊又怒,冲上去扬起手就要动粗,石氏不闪不避,惨白着脸色,眼圈微红,头抬得高高的看着他。
太子瞪着她许久,终是颓然地放下手跌坐在旁。
第二日,内务府总管凌普前来回话。他是太子乳母的丈夫,与太子自幼亲厚,情份与寻常下属自是不同。进了花厅见过礼后,凌普就笑着问:“爷戴着那块血玉觉得如何?”太子反问道:“怎么?可是拿了次货来哄我的?”
凌普陪笑说:“奴才怎会欺瞒太子爷!这块血玉真的好,想要第二块都是没有的。前些日子爷大病一场,听说这玉可以养血气,奴才就问问有没有起点作用!要是不灵验的话,奴才好去寻人晦气啊!”
太子大笑道:“什么灵验不灵验的!你当它是什么啦?嗯,我送人了,有没有用我不知道。”想了想欢喜地说:“要不我去问问?”凌普一听心思转了转便回过味来,暗自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这些琐细就交给奴才办吧,保管替爷办得妥贴。”
太子一愣清咳一声转了话头说起正事:“索相可有事交待?”凌普正色回道:“只说圣驾定于明年六月巡幸塞外,吩咐奴才提前些时日修缮好行宫。”想了想又问:“明年就是万岁爷五旬万寿,这寿礼是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办了?”见太子低头不语,补充道:“听说大学士诸臣进‘万寿无疆’屏风,这会子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呢!咱们不知万岁爷喜好,又无旧例可循,实在难办得很。”眼珠儿一转,笑道:“要不,请太子妃娘娘进宫问问贵主子?都知道贵主子深得圣心,说不定能解了咱们的难呢!”
太子点点头附和道:“说得不错!”
过了数日,太子在前往乾清宫的路上偶遇悠然。悠然微笑问道:“太子身体可大好了?”太子颔首应了:“多谢你关心,已无甚大碍。只是,你似乎清减了些。”话一出口方觉有些不妥,连忙说:“再过两三月就是皇阿玛五旬万寿,正想来讨个主意该备些什么礼物才好呢!”悠然淡淡地说:“礼贵在心意,太子事孝以诚,无论送什么,皇上都会欢喜的。”太子点点头待要多说些话,紫墨却接口道:“格格,太后娘娘还等您回话呢!”悠然歉然一笑,点头离去。
正月,大学士诸臣祝贺康熙帝五旬万寿,进“万寿无疆”屏风,却之,仅收其写册。南巡,阅视黄河。
三月 万寿节,朝皇太后于慈宁宫宫,免廷臣朝贺,颁恩诏、蠲额赋、察孝义、恤贫穷、举遗逸,颁赐亲王、郡王以下文武百官有差。赐内廷修书举人汪灏、何焯、蒋廷锡进士,一体殿试。
五月,皇帝以索额图“议论国事,结党妄行”之罪,令宗人府将其拘禁,不久死于幽所。
第二卷完
暗流(上)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皇帝第五次南巡,圣驾预先过山东,沿大运河而行,途经苏杭、过扬州,驻江宁,再至高家堰阅河工。大阿哥、太子、五、十二、十三、十四、十六阿哥随驾。圣驾于初二启行,銮驾还未出京,方拟定的行程已飞骑传遍整个江南。
整个江南开始忙碌于圣驾即将到临的筹备中:所有码头重新大修,为了彰显恭敬,全部要更换新的青石板;两边的高低破落的民房要拆迁干净,来往行船需严格盘查检验,身份不明者立即羁押。为护圣驾在江南的安全,御林军早已派下人来,会同地方衙役,全城搜索,但凡有点劣迹的地痞流氓都关进大牢。至于街头巷尾的乞丐,因为有碍观瞻,自然都被衙役们驱逐城外。
时任江苏巡抚的是哈占,他本是明珠的学生,前些年因受明珠牵连,一直都在岭南、两广等边远之地任职。担了巡抚名头,日子却比别处的知府还要不如意。不知使了多少法子,托了多少人情,在一年前好不容易回到这富庶之地,虽是平调,其间却有说不尽的益处。如今又遇接驾这样的盛事,自然是诚惶诚恐,生怕出了错去。
这一日,哈占方从衙门回府,就见心腹管事神情凝重地迎了上来,低声说:“大人,京中来信。”哈占接过信细细看了两眼,信上火漆密封完好,面上却空无一字,右下角只用朱砂点了一个圆点。点点头对管事说:“速请王大人徐大人过府一叙。”迟疑片刻又加了句:“你亲自去请!”管事领命而去。
哈占捏着信进了书房,关上房门方拆开信件阅看。信笔只得薄薄的一页,里面不过廖廖数语,口气也颇为客气,其中内容却让他脸色大变,愣了半晌,终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中的信凑到火上点燃,又取了砚台里的清水把灰烬化去,这才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梅花园怔怔出神。
书房外有人轻轻叩了几下,外头的人见无人应声,便迳自推门进来。哈占这才回过心神招呼道:“你们来了。”
来人当中高瘦的那位躬身行礼道:“下官王志远见过巡抚大人!”哈占面露笑意亲手扶了,郑重还了一礼笑道:“每次你都这样多礼!岂不折煞我也?!你是总兵大人麾下得用之人,又是从二品副将,算起来与我还是同品同级,如今上头对王兄多有偏劳倚重有加,这礼更是行不得了!”
那王副将面上露出一丝自矜的笑意,口中却说:“文贵武贱,王某比不上大人多矣!”哈占留意到他的自称已从“下官”改为“王某”,心下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只说:“如今咱们在一处当差,自当亲如兄弟把劲使向一处,若是分了尊卑,倒显得生疏见外了。咱们从今以后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王副将自是满口应允。同来的中年人也不插言,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瞧着。
过了一会儿,管事领着另一位客人到了。来人进门就一揖到地:“下官徐长权见过巡抚大人,王将军,周知府。”中年人点点头笑道:“徐同知来得正好。”转头对哈占说:“都到齐了,咱们开始议事吧!”管事亲自送了茶水进来,退出时知机的关了房门,自已坐在门口守望。
哈占在上首坐了,清咳了声正色开口道:“圣驾如今还在山东,照目前行进速度看来,到咱们这里应是三月中旬。各处准备得如何?”周知府答:“还算顺利。离圣驾到达尚有一个月,足够办得万全。”说完似笑非笑地道:“大人急召我们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
{文}他是苏州知府,不过四品顶戴,这般说话哈占却全不在意,其余两人也是见怪不怪。哈占笑道:“周大人真是个急性子!那我就直说了:京城来信,要咱们严查来往船只,抓捕各城可疑人等。”王副将一脸不以为然:“不用吩咐,咱们已经着手办了。莫非是嫌咱们查得还不够严密?”哈占收起笑意,肃然说道:“正是不够严!”周知府轻笑问道:“船好说,在运河上下设了关卡,大不了来一艘截一艘逐一验看。这抓人怎么抓?这些天人抓得不老少,大牢里都塞得差不多了,离这圣驾还有月余,这么长的功夫养着这些人可不合算啊!”
{人}哈占却转了话头说:“天地会近年发展迅速啊!原本不过是疥癣之疾,听说如今已是势力不小,咱们苏州肃清地面,逼得一众反贼四处流窜,皇上若是得知哪处不太平,说不得是雷霆万钧龙颜大怒啊!”周知府点点点附和道:“比如,杭州,比如,江宁。”说完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书}一直未开口的徐同知笑着插言道:“这就要偏劳王将军了。”王副将这才明白过来哈哈一笑:“剿灭匪冠寇,缉拿反贼是我的职责所在,到了地头抓他几个匪首砍了再报上去。哼!追究起来治他一个失察之罪!别说降级,若是再使把力,这仕途恐怕都是断得。去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整个江南还不是巡抚大人说了算?”
{屋}哈占苦笑道:“如今还言之过早!这帮匪徒狡猾多端,哪是说抓到就能抓到的?”周知府睨了他一眼暗自冷笑,王副将拍拍胸脯打包票:“这包在我身上!管他真的假的,砍了脑袋报上去,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徐同知又插了句:“王将军真是有勇有谋。以下官看,在砍头之前若有口供认状就更妙了!”王副将扫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个自然。何用你提醒。”
周知府抚掌一笑,说:“这船只查验就是咱们的事了!老规矩,有印信的抽成放行,没印信的扣船。”哈占犹豫道:“扣船怕是不妥。四处都预着接驾,若是有个万一惹了不该惹的捅了马蜂窝,咱们可是前功尽弃了!”周知府哂笑道:“巡抚大人多虑了!正因为迎接圣驾,咱们理应加倍小心才是。若是让天地会的反贼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就大大不妙了。至于那些贵人的船,咱们仔细辩认着不出差错就是了,说不定还会夸咱们办差勤勉呢!”
哈占也不多说,转头吩咐徐同知:“徐大人,你如今在李大人身边,可要帮咱们密切留意着,他这个盐铁转运使做得顺风顺水,对咱们虽算不上冷淡,但也说不上亲近。你要使把力气才行啊。”徐同知应下,想了想说:“下官以为,目前这个状况应该是最妙的。”哈占追问:“如何说起?这盐铁转运使可是肥缺,过手的不是盐铁,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如今咱们缺的不就是银子!有他帮衬,咱们做起事来也要容易的多。”周知府也接口道:“咱们查船的那点子银子可是不够看啊!”
徐同知点头道:“这些大家都清楚。只是你们别忘了还有一茬:这李家和总兵阿尔哈图、江宁织造府曹家是姻亲。阿尔哈图自不必说,王副将最知内情;至于这曹家……”停了停,斟酌半晌慢慢地说:“与皇上情份深厚,对皇上也最是忠诚不二,若是牵扯到他,恐怕咱们办起事来会更加为难。”
哈占点点头:“徐大人说得有理。咱们先稳住脚再说。李家在江南根深蒂固,既是拉拢不得就先避开罢,免得横生枝节引来事端。”
夜色深重,正事已商定完毕。待几人告辞而去后,哈占招呼守着外头的心腹进来,递给他一张画,吩咐道:“你去买几个跟这画中人相貌相似的年轻女子来!要清白女子,最好是从外地来的。”那管事拿了画就着烛光细细端详,画中只得一个女子的背影,只用水墨勾勒形态,虽是廖廖数笔,其中娴雅美态却是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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