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夫人又把席上列位婶娘嫂嫂都细细介绍了,众人不过在之前入府行礼上见过一面,时过一年余,却不显生疏,一团和气,个个都亲热得很。悠然正不自在着,乌拉氏饮了几杯酒,借着酒意一把拉过她,笑着说:“既是咱家的姑娘,什么时候看不是一样,今儿是年夜呢!别只顾说笑,也要多用些酒菜才是。”
悠然心中感激,正想微笑示意,谁料佟国刚的夫人一句话散去了这一室的温馨和气;瞬间一时寂静。
何为
佟国刚夫人坐在另一桌的上座,同桌的均是同支。她的娘家是富察氏,九月战死的谷杭正是她的嫡亲侄儿。她饮了一口热酒,站起身来冷笑说:“侄媳妇有所不知,姑娘是富贵命,说不得下回见了就不是咱家的姑娘了,而是高门贵戚的当家主母了,哪天成了主子娘娘也是可能的!”
屏风内外一时冷却下来。片刻后,佟夫人淡淡说道:“弟妹,承你吉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悠然外嫁,她也是咱们佟家的二小姐,您的二侄女。”
“这个二小姐命格太富贵,我可消受不起。我还想太太平平多活几年呢!”富察家这两代难得出类拔萃,她对这担负着家族希望的侄儿最是疼爱。如今谷杭战死在塞外,心下认为全因这个悠然而起!要不是为给她指婚,就不会委谷杭出征取军功,不会出征就不会死。她倒好好做着佟家二小姐,荣华富贵,众星捧月。越想越是可气,言语间更是忿忿。
佟夫人一愣,这句话正是说中她的心事,脸色微变,乌拉氏见状手一松,不着痕迹的往左挪了少许。悠然怔怔的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长睫低垂,唇色已是惨淡。
佟夫人呆立了好一会儿,勉强说道:“弟妹说得哪里话?莫不是咱们佟家不太平?”
外间的佟国维听得内堂越说越不像话,哼了一声,说:“好好的年夜饭还吃不吃了?不吃就散了,当着小辈说这些闲话,哪像是长辈的样子!”他素来积威甚重,开了口便由不得违逆。内堂只得命人收了席面,妯娌婆媳各自寻了由头散了。悠然随着众人向前行礼告退,佟夫人只是草草挥了挥手再不理会。
出了正房,在转角耳房等候的紫晶迎了上来,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雪,天地间一片银白,映着廊间的灯笼,只觉森冷入骨。紫晶瞧她面容似冰雪雕成,不见一丝血色,眸子黑沉沉的,心思难明。摸着她的手也是雪一般冰凉,大是惶急:“格格身子怎地这般冷?房中可是没燃炭盆?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悠然摇摇头,迳自踩着雪地慢慢走了。
紫晶返回耳房拿了狐裘,快步赶上给她披了,再不说话,只是跟着,主仆二人趁着雪色不辨方向静静的行走,遇见不通,就另寻别路。又见雪飘,新雪很快地将身后的两双脚印遮了再不留痕迹。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大门口。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温暖的灯笼透过厚厚的外壳后只剩下蒙胧的昏暗,温暖不在。门房守在火笼前瑟缩的烤火,大门紧闭,看不见外面的世界。紫晶看着她盯着大门,眼神冷冷的,伫立良久。以为她想出外,正欲寻门房开门,她回过神来,说:“走吧!”终是回了院子。
正月里,但凡有些交情的开始彼此走访往来。宫里头也赏下了绢花、宫灯、衣料等各色东西,佟贵妃对这个义妹仍是热心周到,除了按例的一对绢花,一只玉如意,一对赤金镯子,额外又添了古籍数册,和一方上好的端砚。佟府上下见宫中待悠然不同,乌拉氏也加送了一串红玛瑙手珠。悠然因在除夕夜受了风寒需得在内院静养,特意过府拜访的贵女们未曾见着深得皇贵妃看重的佟二小姐,只得令人转了礼节,失望而回。
紫晶不晓得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到房中,她已是面色平静,再无异常。只是当晚开始发烧,紫墨只道是回来的路上吹了雪风受了凉,服了几剂药之后,也渐渐好了起来。
正月十五,是八公主的祭日。夜里悠然点了香烛烧了纸钱,神情凄惶,却没有流泪。末了,握了紫墨紫晶几人的手,笑着说:“幸好,还有你们在。”至此又再回到之前模样,一切又归于平静。
正房那头,双开了大门,佟国维夫妇着了盛装站在滴水檐下迎贵客。等了一柱香功夫,一辆乌木雕花镶银边的四轮马车远远驶来。
到得门口车夫熟练的停了跳下马来,掀了帘子,当先下来的是一位年不过五十余,着宝蓝色外袍,相貌清俊,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随后款款下车的是着杏色衣裳的中年美妇。她梳着严严整整的两把头,头上全无流苏钗环,只在脑后斜插了一支碧玉簪,细细一看那支玉簪翠□滴,晶莹通透,尾部坠了两颗龙眼大的莹白珍珠。衣裳上也无繁复绣纹,只是在行动间,在杏色中隐隐闪着奢华的明亮银光,竟是去年北边小国新贡的凤尾银缎。
不待门房通报,佟国维已迎出门来,拱手就是一礼:“明相,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佟夫人珠光宝气,富贵逼人,也是福身招呼。
明珠摆摆手,大笑回礼:“佟大人客气。在下早已赋闲在家,这明相之称,可是万万当不得了。”
佟国维又是一礼,道:“在佟某心中,平定三番、收复台湾、对俄交涉,种种功绩在社稷,是咱们大清的中流砥柱,是明相,也是名相啊!在下恭候多时了,这边请!”
明珠虚扶一下:“请!”
四人边行路边寒暄,明珠负着手颇有兴致,笑道:“佟大人府上一步一景,美伦美奂,恍然是人间仙景。怪不得府上的公子千金都是钟毓灵秀出类拔萃的人物。”
佟国维连忙道:“哪里比得贵府的容若公子。那才真正称得上钟毓神秀第一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堪是咱们大清第一才子,如今又得圣上委以重任撰写《一统志》,真是年少英才啊!”
明珠夫人笑着插话道:“好啦,你们就慢慢聊吧,就不掺合大老爷们儿说话了。妾身久慕夫人大名,可否先去内堂叙话?”最后一句是问佟夫人的。
佟夫人笑着说:“定是听得我粗鄙不文的大名了,哈哈!请夫人往这边走。”
小侍奉了香茶,明珠夫人优雅端起抿了一口,赞赏:“好茶!这香山云雾茶最是难得,一年进给宫里不过二十斤,市面上拿再多银子也是买不到的,没想到有机缘饮此好茶。”
佟夫人心中得意,面上只是微笑:“年前宫里主子赏了几两,还没吃上几回呢。好茶也要有夫人这般有见识的人来品方算得上好茶,夫人若是有意,赶明儿我装好差人送去?”
明珠夫人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佟家女眷也前来见了贵客。又说了会子话,故作不经意问起:“今儿怎么没见二小姐?许久不见,不知当年的小姑娘如今长成什么好模样了。”
“哦?夫人见过悠然?”
“啊!容若曾在宫里头做师傅,二小姐奉太皇太后之命来敝府探病,见过一回。真真好模样好性情。”见佟夫人听得仔细,特停了停,“想想,当是二十六年的事了。”
佟夫人一听,心中有了计较。笑道:“悠然身体不适,我让她在内院静养。要不请她过来给夫人请安?”
明珠夫人闻言笑道:“这怕是不妥吧,她既是病人,咱们去探探就是了。容若对这位聪明的女弟子也是赞不绝口,上心得很哪。如今他出门在外,还遣人送了字画要我转交,今儿可是忘带了,先去瞧瞧她也是好的。”
佟夫人命小侍先过去通报,自已二人说说笑笑前往悠然住处。
算计
小厮得佟夫人之命前来传话时,悠然正坐在窗前,手里拿了卷册,看着外头的腊梅,默一了会儿,说:“都是正月末了,梅花还开得这样好,京城的寒冬未免太长了些。”
乌恩在身后为她梳妆,笑着接口:“格格,依奴婢看来,这京城的冷天儿跟咱们科尔沁有得一比了。总得过了二月才暖和呢。”手里不停,灵巧的帮她挽了一个松松的梅花髻,用玉石钗子固定了,坠了一小绺珍珠串儿,上头再别三两朵鹅黄的梅花,发尾在脑后顺滑的散着。
悠然噙了一抹淡笑,语声低低的:“不同的。你不明白才好。”
乌恩想着要见外客,得格格的脸色太雪白了些,正待上一抹脂脂,紫墨摇摇头,说:“你去把药端来,我来侍候格格吧。”乌恩最听紫墨的话,乖乖去了。紫墨叹息:“这个小丫头这样天真,也是她的福气。难为格格了。”
悠然笑了笑:“没有的事。我再不放心上的。”
紫晶正在厨下准备点心,见乌恩来端药,问:“刚才紫墨来吩咐煎药,她走得那样急都没得空问。怎么了?格格又不好了?前几日开始不是停药了?可是病情有了反复?”
乌恩一脸懵懂,说:“不知道。早上起来格格还好好的。”
紫晶沉吟道:“哦。你在这儿守着,我把药送去吧。”刚进花厅,就见两位贵妇当前,身后跟了数名仆妇正《文》往这边走来,心中有《人》些明白,急走几步把药《书》碗放在角落藏了,花厅里充满了《屋》浓重的药味。进了内房,紫墨红袖扶了悠然出来迎客。紫晶冲二人点点头,自去安排。
明珠夫人极是亲切和蔼,拉着悠然的手挨着坐了,细细问道:“二小姐可是不足之症?”
佟夫人接口道:“这倒不是,早先也不曾得什么病症,只是这寒冬雪月的,容易受了风寒,徐太医说将养几日就好了。想是无甚大碍。”
明珠夫人点点头,说:“既是宫中告老的徐太医会诊,当是不会错的了。”笑着对佟夫人说:“这徐太医可是不轻易上门诊治的,夫人想是为了二小姐费了不少心思吧?拳拳爱女之心真是令人感佩啊!”
“做额娘的对孩子好那是应该的。母慈女孝方为正道嘛!”佟夫人笑着说。
明珠夫人看着悠然,说:“你额娘对你这般好,真是难得。你要快些好起来,免得亲人担心才是。你师傅来信时还问起你呢。”
悠然对纳兰素来敬重,除去师生之谊,却也并无私交。闻言有些惊讶:“先生?听说他去了北边,现下可好?”
明珠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说:“好,他很好。说大概会在今秋回来。”
佟夫说插口笑道:“在此之前为公子寻得佳偶,公子一回来就完婚,到时候夫人一家团圆,岂不大喜?”
明珠夫人正待开口,紫晶端了热腾腾的药碗进来了,先对二夫人福了礼,恭声说:“请夫人恕罪。到了小姐服药的时间了,可否让奴婢先服侍主子用药?”
佟夫人大为不悦,想着还未摸清她的意思,竟给这个冒失的丫头搅了。碍于面子,只是平平说道:“没见着有贵客在吗?就这样闯了进来,不记得府里的规矩了吗?还不退下!”
明珠夫人笑说:“好一个贴心的奴才!想是担心主子身体才闯了进来。府上治家严谨,方能□出这样的忠心护主。倒是我失礼了,明知道姑娘正在养病还冒然前来打扰。”
佟夫人忙说:“哪里话?您千金之躯,屈尊来探一位小辈,已是让她折福了。”
悠然站起身来福了福,说:“正是如此,悠然谢过夫人专程前来。也请夫人代悠然向先生问好。”
穿过花园,就撞见佟国维身边的小侍急匆匆跑来。明珠待要回府,明珠夫人只得虚言了几句告辞了。
佟夫人回到正堂,见佟国维一脸喜色。眼色一转,一旁侍立的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了。走近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离您的愿望又进了一步。”
佟国维坐在大师椅上,自斟了茶,眯着眼呷了一口,满意的长叹了一声,慢声说:“喜从何来?夫人又是如何得知?为夫也听听夫人的高见。”
佟夫人笑着坐在旁边,说:“一进门见老爷满面春风,想是与明相相谈甚欢,妾身与明相夫人也是甚为投契,明相虽被罢了相,但根基之深势力之大无法想像。咱们两家的关系越密切,对老爷的前程就越有助益。妾身说得可对?”见他点点头:“接着说。”
“明相今儿首次登门,就是对咱们佟家表示亲善。咱们不好好利用一下这次机会,岂不可惜?”
“依夫人的意思是——”
佟夫人越想越得意,说:“若要两家关系密切,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联姻。明珠家的纳兰容若几年前丧妻,至今未娶,今儿纳兰夫人专门去看了咱家的悠然呢,说容若远在北边,特地命人带了字画要家里人转交给悠然。”
佟国维眼神越来越亮,还是问:“这么说来,岂不是让悠然去做人家的继室?这样恐怕不妥吧?”
佟夫人撇撇嘴:“有何不妥?那纳兰容若也是个重情的人,如今明摆着对悠然有意,对她还会不好?再说了,背后还有咱们佟家和宫里的贵妃娘娘,还怕遭了怠慢?”
提及佟贵妃,佟国维叹了口气:“我还就怕宫里头不支持。你可记得,当初求了这个女儿,可是她的主意,为了什么,你我都清楚。虽说皇上重孝,这一两年不会再进新人,以后呢?她膝下又无子嗣,若是有个万一,宫里头就没有咱们佟家的份儿啦!”
佟夫人一直对悠然“命硬“耿耿于怀,想了想,说:“太皇太后是十二月底崩的,皇上既是重孝,那二十九年七月的大选取消也是不定的。再下一届就是三十二年了,那会悠然已是逾岁了,还有五六年,那会儿咱家也都有旁的适龄女孩参选了。”
佟国维想了想,说:“也是,不过还是得跟宫里头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另一边,车夫慢悠悠的赶着华贵马车,明珠夫妇坐在马车里说话。明珠闭目养神,夫人偷眼看了看他,小声说:“头先我去瞧了悠然格格,真是端庄自持,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呢!不愧是太皇太后亲自教养出来的。气度尊贵优雅,与别家女儿大是不同。”
明珠微颔了颔首:“太皇太后好计较。替她寻了佟家做靠山。佟家的意思呢?”
夫人见他有些意味,连忙说:“我看佟夫人的意思,也是属意在宫外寻良配的。咱们容若没有媳妇快十年了,妾身就想着,与其寻个不了解的闺秀,还不如寻一个得他欣赏的女子。老爷也是知道的,容若最重感情,好不容易对一个小姑娘有些不同,这小姑娘身世也堪匹配,若是成了,岂不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明珠摇摇头,说:“容若儿女情长,太过沉溺于风花雪月,全然不顾家族事业,真真可气!你还顺着他的意,真是慈母多败儿!”想了想,长叹一声,“罢了,也幸得他这般性情,深得圣心。这悠然格格身份特殊,配他倒是大善:她名义上是佟家千金,咱们便得了佟家的支持,实际上又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与众阿哥格格们交好,皇上也会乐见其成。依容若的宠眷,得皇上指婚也是不无可能。”
夫人点点头说:“正是呢!等过了几日,妾身选几幅字画给佟府送去。老爷写家信时顺便给容若提一提,让他也高兴高兴,长年在外头奔波,也不回家,若是得了这个好消息,指不定就会早些回来呢!”
路转
数日之后,明珠夫人在纳兰书房里拣了几副字并几副卷轴亲送去佟府,分宾主坐了,正待命人请悠然过来,在外间侍候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胡乱施了一礼,说:“夫人,外院门房说,宫里打发人来,说咱们家娘娘不好了。”佟夫人大惊,慌乱间衣袖拂过茶水,滚烫的热茶洒了一地,小半溅到衣裳上,也未顾得擦拭,连声问:“可说了什么原故?怎生不好法?”
明珠夫人颇为镇定,用帕子帮着拭了,说:“夫人切莫着急,宫里既是来人,亲去见了便知晓了。”佟夫人定了定神,勉强笑着歉意的说:“夫人说得是,也是我太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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