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庾睦略摇了摇头,一矮身子便跪了下来,他看不到方向,只好就地磕了个头,轻声道:“大相公,妻主……冯侍夫虽有错,但罪不及易儿。不如先着人把孩子抱下去……免得、免得过会儿……”
“你先起来再说。”
萧挽缘伸手扶他,这才明了他的意思,萧易才不过两岁多,若是待会儿看到自己的生身父亲受罪,恐怕将来心里要有阴影。只是冯明秀的所作所为,都是通过萧易来实施的。旁的不说,就是现在萧易身上,也还熏着那要人命的香味。即使她能同意先把孩子抱下去,恐怕庄瑶那里也难过关。
“不行,你不要一时心软,打狗不死剩半条命,最是可怕。”
果不其然,庄瑶还没等她开口,就绝了她求情的念头,萧易虽然是他的孙辈,说到底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出子,要他为了这个庶出的孙子遮掩冯明秀的一些罪行,他自然觉得划不来。
萧挽缘也无奈,朝锦心手上看了一眼,见萧易还浑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知盯着桌上的梅子糕,心里也有点软。沉默着把庾睦带到一旁,紧紧握了他的手。
“妻主……”
“什么都不必说了,听大相公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庾睦一低头,果真不再开口,萧挽缘觉得两人手心里都出了一层汗,只更用力地把他的手握紧了。
“江愿,你过来。”庄瑶似乎很满意她的“听话”,招手让她过去坐,一面吩咐人去请萧老爷院子里的眭大夫来给她看脉。
萧挽缘心里笑笑,心道古来婆媳关系就是最难说得清的。庄瑶对庾睦,说不定也是有点挤兑看不惯的情结呢。听到女儿向着自己而不是夫郎,面上神情明显就比原先好看了。
几人说话间,下人已经把冯明秀重新带了进来。此时再看他,整洁干净的衣物被弄得皱巴巴的,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发稍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万分,面上却连方才的那一点隐约的恐慌也不见了,只抬了眼直直地朝萧挽缘看过去。
“冯氏,你可知道今天我这般待你是所为何来?”
冯明秀面上竟带了点笑意,转头看他,像是十分不屑:“要杀就杀,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萧挽缘一怔,只觉得这状况实在有点错乱,怎么她这个受害者还没说话,冯明秀这个下毒害人的,却像是受了什么泼天的折磨,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派?
“冯明秀,两年前的毒,是不是你下的?”见庄瑶一气之下就要开口,萧挽缘连忙抢先问了一句,她不在乎这个人要怎么处置,但一定要弄清楚两年前的事到底是不是他所为,免得除了他之后,还要日日提心吊胆。
冯明秀像是浑然不在乎,瞥了她和庾睦一眼,哼笑道:“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算冤枉了你。”萧挽缘也点点头,微松了口气,拉着庾睦退开了一步,对锦心道:“把小少爷带下去梳洗一下,换了衣服吧。”
既然他供认不讳,那也就没有了取证的必要。庄瑶稍一迟疑,正要点头,却听得冯明秀哈哈大笑起来。他心里既知是他害了萧江愿,自然对他厌恶至极,恨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来人,这就去叫牙户来,这个人我这里可不敢留。”
萧家这样的大户,一般都会自矜身份,不想让外人看了家里的热闹。即使家中奴仆侍人有什么过失,大多也是自家处置一通,最恨不过,那就把人赶了出去。很少有闹到叫牙户来卖人的。
何况冯明秀毕竟还替萧江愿生了个儿子,再怎么,也要稍稍看过一面。但此时萧挽缘却丝毫没有阻止庄瑶的意思。她看得出冯明秀眼里毫不掩饰的恨意,虽然还不知道原因,但也可以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恨恐怕早就是根深蒂固。
“大相公……”
“闭嘴,我知道你对身边人总是心软,但他害你心绪失常,你难道还要替他说情不成?”
“不,爹,我只是再想问他几句话。”虽被庄瑶一顿训斥,萧挽缘还是沉稳道:“请爹稍等片刻。”
庄瑶看了看她,眼里似乎有点恨其不争,点了点头还是应允下来。萧挽缘朝他笑着谢过,才缓缓道:“冯明秀,你不过是一个侍夫,又并无女孩儿傍身,害了我能有什么好处?”
冯明秀一扬眉,竟是笑了起来,低了声音像是在说笑,道:“我心里快活。”
就为了心里快活?萧挽缘愣了一下,在心里不断低咒,怎么她到了这世上尽遇上心里不正常的男人了。难不成这女尊世界里的人性子都是扭曲的么?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每个人得了你的看重都要对你感恩戴德么?”冯明秀见她发呆不言,声音更利,朗声道:“你既标榜一心对夫郎好,做什么还要来糟践我?糟践完了,却还要做出一副施恩的嘴脸。你以为,人人都是那个瞎子,都要对你死心塌地么?!”
第二十三章 前路
“你既怨恨于我,当时又还是清白之身,大可以求了大相公将你放出府去,何必要自绝后路,对我下毒?”
“清白之身?”冯明秀双眼大睁,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厉声恨道:“我竟不知道,被大小姐您几次三番‘宠爱’过的这身子,还能称得上‘清白’二字!”
萧挽缘一阵惊愕,所有的人几乎都认为,这冯明秀是她犯了癔症后收的侍夫,她自己也一向是这样想的。却万万没有想到,萧江愿竟是在此之前就和他有了关系。
她侧了身去看庾睦,却见他面上也是一片呆滞,甚至还带了点迷茫。倒是庄瑶并没有诧异之色,只是冷哼道:“你身为小姐的通房小厮,伺候小姐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事。”
萧挽缘轻咳了一声,原先问罪的声势早就被冯明秀一句话压了下去。如果当真像他所说,那萧江愿的所作所为就是背着庾睦“偷腥”,强占了冯明秀的身子。连她这个“赝品”,听着冯明秀冷着声音嘲弄,也实在是觉得有点羞愧。
“这……”
庄瑶见她犹豫,立刻板起了脸:“什么这啊那的,江愿,你可想好怎么处置他了?”
“我……大相公,他不过是一个侍夫,平日里又没什么机会出门,他的药又是哪儿来的呢?”萧挽缘有心替他脱一点罪,脑中转了个弯,劝道:“不如让他将功折罪,把主使他的人交待出来。”
冯明秀则根本不领情:“你不必在这儿粉饰太平,我不想听你唱大戏。没有什么主使的人,就是我自己想这么干。至多不就是把我卖进馆子么,冯明秀认了。”
萧挽缘一怔,见庄瑶已经怒不可遏,忙抢先道:“你,你若是说了,我可以把卖身契还你,让你自行离去。还有,你就算不管自己,难道还不管你的孩子了么?”
冯明秀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眼皮都没抬,只低着头道:“大小姐觉得呢?我都能在他身上下药,难道还会顾惜你的儿子么?”
萧挽缘有些无奈,冯明秀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她也觉得无从下手。但若要她相信仅凭冯明秀一人能弄来那些东西,却又有些不甘心。
庄瑶已有些不耐,伸手揉了揉额角,恨道:“不必再问了,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二房里那位旁的本事没有,煽风点火的功夫最是拿手。他既有心害你,二房的那位,自然免不了要给他行些方便。”
萧挽缘也深以为然,但虽说心知肚明,但却也想借着这机会救冯明秀一救,奈何他却像是抱定了死志,连在他面前的萧易都不肯看上一眼。
“冯侍夫,你若当真不顾惜,那他每日里吃的点心,为何都只是青团一样呢?”
庾睦从冯明秀的质问出口后,就一直站在原地不曾动过,整个人像是痴傻了。萧挽缘本以为他心里受了刺激,却听得他突如其来这么一问。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来,却见冯明秀手一颤捏成了拳Qī。shū。ωǎng。。便知这话里肯定另有真意。
果然听得庾睦又道:“萧易每天来我和妻主这儿,最喜欢吃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点心。小厮们和他玩闹,藏了点心逗过他一回,才知道你每天给他准备的点心都是艾草青团,他吃腻了。冯侍夫……艾草青团,都是你亲手做的吧……”
萧挽缘前世原也是祖籍江南的,知道艾草在一定程度上能清热解毒,不由有些惊异,朝冯明秀看过去,却见他只是低头不语。
庾睦看不到众人面上神情,声音倒是出奇地沉稳,甚至像是置身事外的淡泊。轻道:“冯侍夫,如果你把事情如实告诉妻主,我……我定会好好待易儿,将他视如己出。”
“庾睦……”萧挽缘情不自禁喊了一声,走到他身边站住了,朝冯明秀点头:“少相公既这么说,就一定会做到。你当真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也带上绝路吗?”
“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的儿子……”冯明秀猛然抬起头,恨恨道:“他本就不该是我的孩子!”
萧挽缘看得出他心里的动摇,见状也只是扣住了庾睦的手,另一手把萧易抱了起来,和缓道:“没有本就不该。这世上的事,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后钻研。你说出实情,我还你自由身,这个孩子,以后就是我萧家的嫡子长孙……”
手里的孩子恰巧在这时哭了起来,萧挽缘抱着他哄了一会儿,见冯明秀终于抬起了头,便朝他笑了笑,松开庾睦的手,递给他一张契纸:“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个还你。”
冯明秀眼眶一红,伸手把那契纸撕了粉碎,撒手让纸屑飘了一地,终于张了口,咬牙道:“你既猜得到,又何必要我再说。药是旁人给我的,每月都会有人送来。”
“是二房的人?”
冯明秀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转眼看着萧易,似乎想要伸手抱抱他,却到底没有伸出手来。一咬牙朝萧挽缘道:“你说话果真算数?”
“果真。”萧挽缘点头,毫不迟疑地把萧易放到庾睦手上:“冯侍夫患了重病,从今天起,小少爷就由少相公教导,是我萧江愿的嫡子。”
“江愿!难道你要就这样放过他?”
“大相公,家丑不必外扬,”萧挽缘见庄瑶气怒,上前扶了他,低声道:“何必让二房看了这一场笑话?”
庄瑶好面子,听了这一句,觉得也有道理,但要就此放过冯明秀,却又着实不甘。恨道:“他不过是个通房小厮,原本就是你的人,你何时要了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要了他,给了他名分,他不说知足,竟还要你的性命。”
萧挽缘面上一红,庄瑶的话让她颇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这事对庄瑶来说或许算是天经地义,可她虽来了这里几月,毕竟还是受过十多年现代教育。说起这事,她是羞愧多,坦荡少。
庄瑶沉默片晌,想一想,一则女儿说的话有理;二则这算是萧江愿在家中第一次下决定,他若驳了,她面上也是不好看。因此点头道:“也罢了,我就应了你。来人,给我看着他收拾东西,收拾完了立刻逐出去,永远不得再进我萧家门。”
萧挽缘松了口气,下意识牵住了庾睦的手,接过他手里的孩子,温声道:“我们也回去吧。”
庾睦低声“嗯”了一句,出了院子才道:“让锦心带着萧易在外面玩一会儿吧。”
萧挽缘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知道他是想要让冯明秀临走时最后瞧上儿子一眼。朝锦心看看,点头吩咐道:“锦心,我和少相公有话说,你和霜清在这儿带小少爷玩一会儿。”
锦心隐约猜到了两人的意思,霜清也像是心知肚明。只应下了,抱着萧易在路上玩跳格子。
“庾睦,刚才多亏了你。”
萧挽缘舒了口气。她一贯知道庾睦敏感聪明,也知道他心地软。却没想到他得知了那些过往旧事,还能心思缜密至此。
庾睦抬了抬头,像是听到了她说的话,却没有反应,面上神情一片木然。萧挽缘只觉得他扶在自己臂上的手沉了下去,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
萧挽缘一惊,忙挽住了他:“庾睦……庾睦!”
庾睦听得她急声喊了几句,才算清醒一些,省起自己还靠在她身上,就要挣开。萧挽缘却不敢放手,见他面上湿漉漉一片,心里竟也跟着抽疼起来。止住他的动作,低声道:“哎,要是心里难受,就对我说说……”
“她……她从没有告诉过我……”
萧挽缘心道这不是废话么,这就好比现代男人在外头偷情,当然没有让家里妻子知道的道理。但想到庾睦方才的样子,怎么也放不下,伸手把他带到一旁坐了下来:“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你……”
庾睦眼角还是不停涌出泪来,低了声音哽咽道:“你还要和我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嗯,正是这一句,”萧挽缘笑笑,见他面上还满是泪痕,不由伸手替他抹了,点头道:“后面还有一句,叫做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事情总是过去了,可我们都还有老长的路要走……”
“庾睦……”
萧挽缘只觉得心里挺难受,她能想象庾睦心里的苦,他嫁给萧江愿,先是甜后是苦,原本苦的时候还能想着甜时的种种好,可到现在,才知道妻主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一心一意。原本坚持的一些念头,又要怎么办?
“我以前问过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庾睦听到她的声音凑得极近,下意识地往后缩,却被她挡住了。萧挽缘张了口,终于道:“往后,我想和你一起过……你可愿意?”
第二十四章 未相知,先相守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萧挽缘叹了口气,这话她多少年前就学过,却是到了这个时候才体味到其中的真意。
那一日冯明秀离开萧家,萧易就直接住进了东厢,刚开始当然是不习惯,时时闹着要找爹爹。一众下人哄了许久才算是把他哄住。
小孩子本来就没有长性,虽然记忆里有“爹爹”这个形象,最初几天都闹个不休,但到底是在东厢住了下来,跟她和庾睦也渐渐更亲热了。
这当然是好事,但庾睦总是陪着萧易,对她左闪右避,就实在让她有些高兴不起来了。她自认品行还算良好,至少也不见得比原本的萧江愿糟糕,怎么庾睦就非得对原先的那位正主念念不忘,对她拒之千里呢。
“庾睦,出了正月,按着老爷的意思,我要去店中跟娘学着做事,”萧挽缘朝庾睦看了一眼,见他依旧是抱着孩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得无奈道:“这事不好随便应付,我……”
“大小姐,大娘子请你过去说话。”
萧挽缘话音未落,已有人在院中传话,庾睦手上动作顿了顿,终于显出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萧挽缘心里却是比他还要乱上几分。从前的萧江愿虽然是贵介小姐,却也是时常帮着打理生意的。而她在经商之事上,却是不折不扣的一窍不通。
传话的人是庄瑶身边的一个小厮,想来萧柏青正在他房中。萧挽缘拧紧了眉,随口应了一句,一横心就要出去。庾睦却忽然伸手,碰到了她的衣袖就紧紧攥住了。
萧挽缘回身,不知他有什么事,但见他目中满是担忧之色,心里竟也莫名一暖,笑着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去去就回。”
庾睦依旧不肯放手,低着头像是在犹豫,听得外面的小厮又喊了一声,才终于道:“妻主……多加小心……”
萧挽缘觉得心跳乱了一拍,低了头看他,还是原先那样朗眉深眸,却像是忽然生出了百般姿态,让她一时来不及反应。
庾睦不知她的心思,说完了这一句,便将手上攥着的衣服松了开来。萧挽缘一闭眼,伸手把他拉住了,低声而迅速地说了一句“放心”,才转身拉开门出去。
毕竟是开了春,虽然风吹在身上还是冷,却没了原先刺骨的感觉。一路分花拂柳,竟瞧见树枝上满是茸茸的嫩绿。萧挽缘不知自己面上是什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