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衣着华贵,显然是家中的主子,她虽不识得那人,从她的衣饰和年纪上,却也隐约能猜到她的身份,等走近了,果见那人笑嘻嘻地上前行礼,唤了声“大姐,姐夫”。
“鸿飞,怎么这么巧,在老爷院子里遇上你,”萧挽缘也迎上去,和善地笑了笑。
“是啊,大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大姐夫和你这么贴心,一点都不要你去烦,”萧鸿飞一面答应,一面唉声叹气道:“不像我房里那两个,成天介地只知道给我添麻烦,要不是看他们都怀着孩子,我定要把他们好好教训一通。”
萧挽缘依旧维持着方才的笑脸,只用力扣住了庾睦的手,一边道:“快进去吧,老爷正在里面呢。”
想不到堂姐妹地一次偶然碰面,也能弄得这么明争暗斗,火星四溅。萧挽缘见她离去,才叹了口气,对庾睦安慰:“你别放在心上,我们也回去吧。”
“妻主……你不必这么对我,若是你想要子嗣,就快些娶侧纳侍……”庾睦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我……”
“别说了,”萧挽缘有些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抵触,见他茫然无措地站着,才缓和了口气,摇头道:“我暂时没这个想法,再说,我的情况,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是……”
“妻主!”
庾睦一声呼喊,声音几乎有些尖利,萧挽缘这才醒过神来,想起二人还是在萧老爷的院中说话,便收了声音,只挽起庾睦一边手臂,轻声道:“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我暂时不会纳侍的。”
庾睦也配合地往她怀里倚靠了一些,像是既委屈又欢喜,两人的一番对话,恐怕就算是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也只会以为他们两人是为纳侍的事闹了点小别扭又和好的小两口。
回到自己院中,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萧挽缘刚坐下喝了杯水,却又听到锦心说冯侍夫来求见庾睦。想起昨天才刚给他施过下马威,不由头大地想要回避。索性让两个粗使小厮在东厢里面立了个屏风,自己往屏风后面的软榻上一靠,寻了本闲书翻阅。一边用了三分心思去听外面的声音。
冯明秀竟然又是带着孩子来的,规规矩矩地向庾睦请过安,便道:“昨天易儿闹个不休,要是让大相公知道了,定要责备我管教不力,真是多亏了少相公庇护,在大小姐面前说情……”
“不必多礼,我也只是希望家中一团和气,”庾睦的声音很平和,沉稳地道:“易儿是妻主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孩子……”
萧挽缘在屏风后,竟觉得庾睦的声音和缓地能让她心绪安宁,不由狠狠闭了闭眼。她实在是有些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对庾睦的好感,似乎有些超出她的想象,变得一发不可收了。
再睁开眼,却又听到冯明秀唯唯诺诺地说道:“大小姐和少相公的宽待,明秀无以为报,这是我做的一些点心,还请少相公不要嫌弃……”
“嗯,那我就代大小姐先收下了,”庾睦不温不火地应对,扶着桌子站起来,朝上前扶他的锦心道:“锦心,我有些累了,你代我送送冯侍夫和小少爷。”
“少相公,明秀……明秀还有一事相求……”冯明秀一听到送客令,想也不想便跪了下来,软声央求道:“少相公,你也知道,易儿已经满两周岁了,可妻主,啊不,是大小姐,大小姐她……一直都不在家中,易儿连满月时的剃头都没有,能不能求您,向大小姐说说,给易儿主持剃头的礼……”
萧挽缘略皱了皱眉,坐直了身体。依照萧易的年龄来推算,冯明秀是在萧江愿犯病之后生下他的,没过多久,萧江愿就因为病重而住到了山上,想必对这个孩子的确没有机会去关心。
庾睦似乎也有点犹豫,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先回去,让我想一想……”
冯明秀也不敢再勉强,磕了头就退了出去。庾睦差遣了锦心送他,一边由暮雨扶着转到屏风后。萧挽缘上前接手扶住他,便要暮雨也退下了。感觉到他手心出了一手冷汗,不由疑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妻、妻主觉得,冯侍夫说的事可以答应么?”
萧挽缘索性顺手拿了边上的热帕子给他擦了擦手,随口问道:“你觉得有问题?”
“我……我不知道……”庾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猛然缩回手去,摇头道:“我怕其中有不对。”
萧挽缘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她倒是觉得,庾睦有些杯弓蛇影,大概是当年的疏失让他有了阴影,所以总是生怕自己再疏忽了什么。
见他涨红的脸上有些惊疑不定,心里也有些疼惜,笑着道:“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他们使出什么招数,有我和你一起挡着呢。”
第十七章 两面人
庄瑶得知冯明秀求的是这事后,也稍微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道:“照情理来说,你的确该给易儿主持这个剃头的事,这一晚就晚了两年,是有点亏待了他们父子。”
“那,依父亲的意思?”
“就定在小年那天吧,”庄瑶抬头,余光朝庾睦坐的位置瞥了一眼,才又道:“这几日你母亲忙着外面的事,我这里又统管着家里的收支往来,你们要自己小心。对了……上回衣服上熏香的事,可查明了?”
庾睦明显地一怔,手指已经掰住了椅子的扶手。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庄瑶的目光全都投在他身上。心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病得糊里糊涂,被萧挽缘几句话一安慰就真的地忘了这事……
屋里也没旁人,萧挽缘见庄瑶面上愈发难看,忙接过话头,笑着上前圆场道:“爹,他在主屋里关了那么些天禁闭,也没空去查,这事儿我倒是旁敲侧击地问过,你问我不就得了。”
“要是外头商号的事,我当然是要问你,可这是你房里的家事,我岂有不问你屋里人反倒来问你的道理?”
庄瑶不为所动,依旧是冷冷的口气。萧挽缘叹了口气,心下无奈,直接把话说白了:“爹,送上山去的东西是从爹你这里对过单子,再由库房经手发放的。这事要查,就要从库房着手,库房里的下人虽不多,但领月钱的时候就有各房下人来往出入。恐怕不好查。”
庄瑶朝她看了一眼,眼里似乎有些诧异,良久还是点了点头:“若是依照你说的暗地里去查,恐怕更是不容易。”
“是,可是爹别忘了,查以前的事只是一部分,我们还有引蛇出洞的后招呢,”萧挽缘笑笑,见他还是不甚高兴的样子,索性伸手把庾睦拉了起来,躬身道:“爹,剃发的事,既然您也觉得要补办,那我和庾睦这就回去准备了。”
庄瑶点点头,眼看两人走出去,也没再说什么。在椅上坐了老大一会儿,却始终觉得心里不舒服,连外头的动静也没注意到。抬头的时候,萧柏青已到了面前。
“你今日是怎么了?”萧柏青见他手忙脚乱地上来替自己解开披风,不由奇怪,关切道:“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心不在焉的?”
庄瑶愈发蹙紧了眉,把方才萧挽缘和自己说的话又学给妻主听,一边道:“我听着也觉得有理,可不知怎么,这心里总是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萧柏青听他说完,便哈哈笑起来,戏弄道:“你还真是个劳碌命。女儿懂事了不好么,难道非要你事事替她打算才叫正常?”
旁观者清,被她这么一说,庄瑶才想通方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萧江愿虽然不是什么纨绔不羁的世家女,但自小到大,家中事务都有庄瑶管得妥帖。若说在外行商,她还算一把好手,若提及家中杂事,她是一窍不通的。而如今的萧江愿,却对家中库房,月钱等事颇有了解,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怎么了?还真想蒙了?”萧柏青不解地朝他看了一眼,自己动手换了家常的衣物,疑惑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他们小两口这回回来,都是长了心眼的,你就不用太担心了。”
“呸,江愿怎么样且不说,庾家那小子有个什么用?还不是畏畏缩缩的,恨不能成天躲着人?”
萧柏青摇摇头,无奈道:“你再不喜欢,他们到底是这么多年过下来了。就算看在女儿不断长进的份上,你对他也别太挑。”
庄瑶撇了撇嘴,似乎还是有些不乐意,但对妻主的话也没有反驳,勉强应了一声,转头说起了给萧易办剃发礼的事。因是男孩,又只是庶出的,萧柏青听了,也并不放在心上,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一声,说是若店里没事就回来看看。
剃发和束发的礼仪,在男子和女子,是各不相同的。虽然都是出生一周剃发,但女子年满十八束发,就算作是成年,要纳捐课税了。男子则是十五束发,表示可以嫁为人夫。
萧易虽然是萧江愿的长子,但父亲冯明秀身份低微,连侧夫的名分都没有,只是个比小厮稍强上一些的侍夫。因此庄瑶虽答应了给萧易补办剃发礼,却并没有特特地去跟萧老爷通报,只打算在大房里摆两桌酒,自己聚一聚。
萧挽缘携着庾睦坐在主位,锦心和暮雨分站在他们身后,笑吟吟地和其余几个奴仆小厮说话。冯明秀抱着萧易上来行礼,先是让萧易喊娘亲,又朝庾睦跪下了,要孩子喊爹爹。
萧易对两人没有印象,喊娘亲的时候倒还乖乖的,轮到要叫庾睦“爹”,却是不肯了。不管冯明秀怎么哄都不肯开口,嘴里嘟哝着说“他不是爹爹”。
冯明秀一扯他的袖子,板起脸低声喝道:“快叫,不然我丢了你。”
“不要……爹爹不要丢了我,呜呜……”萧易被他吓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粉扑扑的脸蛋都憋得通红,直往他怀里扑:“他不是爹爹,我要爹爹……”
庾睦坐在上位,照理说,他该像萧挽缘方才那样抱一抱孩子。冯明秀也的确把孩子抱到了他跟前,他虽看不见,从哭声却也能辨别出孩子的位置。但听他哭得那样急切,却又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抱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冯明秀似乎也怕儿子坏了规矩,上前斥道:“不许胡闹,你再不叫我真的不要你了。”
萧挽缘略皱了皱眉,她看得出这大概有点类似于古代妻妾制度下的情况。在台面上,萧易的确该叫庾睦这个嫡父“爹”,而对于生养他的冯明秀,却只能称一声“侍夫”。
萧易还在不停地哭,被冯明秀骂了两句,才抽抽答答地停住,犹豫着低声喊了一句“爹”。萧挽缘下意识地侧身看了看庾睦,见他僵坐着,便伸手过去,把他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握住了。
庾睦明显怔了一下,萧挽缘却不去理会,只朝冯明秀看了一眼,笑眯眯地对锦心道:“还不把小少爷抱过来?请来的师傅都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锦心是个心眼伶俐的,听了这话便巧笑着从冯明秀手中抱过萧易,交给萧挽缘抱着,一迭声地吩咐下面人把请来给小少爷剃发的师傅叫进来。萧挽缘抱着孩子,见他还在掉眼泪,也不去理会,只拽了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笑着道:“这么漂亮的小脸,哭花了可怎么见人?”
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还牵着庾睦的手,萧易似懂非懂地窝在她怀里,睁着眼睛到处看。萧挽缘只笑笑,抱着他在自己膝头坐好,拉了庾睦的手扶到萧易身上,道:“来,我扶着左边,你得扶着他右边,保他将来顺顺利利地不走歪路,不摔跟头。”
冯明秀眼里立时涌出泪来,只得拿帕子掩了,偷偷擦泪。一众下人见他孤零零一个人垂泪,孩子却被萧江愿和庾睦一左一右扶着,也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心道真是一个人一种活法。少相公是大小姐明媒正娶的人,又得她喜欢,就算掉了孩子也还受着宠。这个冯侍夫辛辛苦苦把孩子带到两岁了,现在孩子却要叫旁人爹爹了。
不管旁人怎么想,萧易却还是在萧挽缘和庾睦手上完成了剃发礼,冯明秀千恩万谢地抱了他回去,还没到晚上就给庾睦送来了萧易剃下的头发,说是他虽然僭越带着孩子,却不敢擅专。
萧挽缘正和庾睦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摆了一副棋,庾睦说了几个字,萧挽缘便摆下一颗棋子,然后自己下一颗,再把位置告诉庾睦。庾睦的反应很快,因此她手上动作几乎是不停的,听了冯明秀的话,也就随意点点头,说道:“放在桌上吧。”
冯明秀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两人,还是一躬身退了出去。萧挽缘这才轻声笑起来,瞧着手上棋子,轻快道:“庾睦,你还真是厉害,我快要投子认输了。”
庾睦却不吱声,等她又说了一遍,忍不住用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才忽然惊醒过来,疑惑道:“哪个位置?”
萧挽缘一怔,抬头去看他,秀气的脸上不像平常那样平静,反而十分认真,甚至还有一些争强好胜的意味。想起他方才枯坐在屋中,听到她问他会不会下棋时,眼里光彩熠熠的样子,一时竟不忍心打断这局棋,静下心来看了一会儿,照旧落了子。
庾睦却像是早已想好了,飞快地报出自己要落子的位置,忍不住扬起了唇:“你要输了……”
“是啊……”萧挽缘毫不避讳地点点头,笑道:“你棋高一着。我正准备投子认输呢……对了,方才冯明秀来找你了。”
“啊?”庾睦果然一愣,恍惚觉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不由有点赧然,红了脸低下头去:“抱歉,想得入迷了,他说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大事,只是把萧易剪下来的头发送过来给你。”
萧挽缘笑笑,庾睦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方才呆怔的样子倒是难得的生动。见他若有所思,虽有些不舍得打破此时闲适的氛围,还是不得不道:“你可是打算找个机会拿去还他?”
“呃……不行么?”庾睦被他说穿心思,面上更红了一些,咳了一声才道:“毕竟小少爷是他带着长大的。今天听他哭得那么凶……”
“不行,”萧挽缘直截了当,摇头道:“他一番‘好意’送来,你怎么能送回去?”
她话里意味明显,庾睦一愣之下就想明白了,想了一会儿,却皱起了眉:“他没有理由害妻主……你怎么会觉得他……”
“你不觉得奇怪么?照常理来说,一个人要是逆来顺受,就不敢来求我给萧易补办剃发礼;要是真有胆子,今天却又不会只暗自垂泪,还把儿子剃下的头发送来给你。”萧挽缘看着他,问道:“那你说,他到底是有胆子呢,还是逆来顺受呢?”
庾睦眉间越蹙越紧,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萧挽缘眯了眯眼,微微笑起来“但我知道,事有反常即为妖……”
第十八章 何为喜爱
萧易剃下的头发,按着萧挽缘的意思,结成了一缕,放在一个锦袋里,由庾睦收着。然而待他们仔细查过,这一缕头发中却并没有什么问题。
冯明秀的身世和过往都很简单,自小被卖进萧家,在大房里伺候了不少年,萧江愿娶夫后,就被派到萧江愿的小院子里。偶然的情况下,被醉酒的萧江愿看中,一夜云雨,不情不愿地给了他一个侍夫的名分。
但那时萧江愿和庾睦新婚不久,对庾睦还是爱护有加,几乎是夜夜宿在他那里。这个冯侍夫,就只是空有侍夫名分而已。直到萧江愿犯了癔症,对庾睦时好时坏,才不时去冯明秀那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了萧易。
庾睦说起这些事,倒是比最初平静了许多。偶尔提到萧江愿犯病后对他的态度,也还算平和。萧挽缘笑了笑,见他捧在手里的杯子空了,便给他添了温水,一边道:“闲着也是闲着,来对上一局如何?”
“啊……你不用出去么?”庾睦面上明显一喜,顿了一下,又有些迟疑:“冯侍夫的事,不用告诉大相公么……”
萧挽缘见他面上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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