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波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仰脸。
那一张清秀脸蛋写着比桃花更桃花的人面桃花。
残红媚丽,自成对映。
她忽然叫了一声:
“爸爸。”
王小石却几乎没跳了起来:
“什么?”
他大叫:“你叫我做爸爸!?”
温柔笑了。
吃吃地笑。
笑得很狐。
很迷。
也很温柔。
“人家叫父亲做爹,我却爱叫爸爸。不知怎的,许是因为我自小没了妈,我对我喜欢的、可以依赖的人,心里都很想叫一声:爸爸。”温柔以迷人的柔情和醉人的温情说,“我现在已叫出来的。”
王小石明白了。
这才明白了。
所以他陶陶然,很伟大、豁达、胸怀坦荡的哼声道:
“你叫吧,你叫,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能应你,因这样应了就会对不起你爸。”
温柔听了嘻地一笑,忍不住说:“小石头,你真好!”
禁不住张臂扑了过去,倒在王小石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还仰着头、目光闪着星星的泪影,可怜巴巴的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王小石这一下搂个温香满怀,一时艳福从天而降,真是手足无措,只见在暮晚里温柔一截秀颔,那一段自领口到鬓脚的玉颈,还有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像聚集了桃神花仙所有的日月精华,成了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
王小石看了一眼,便长吸了一口气。
温柔像一只小小鸟儿,拥在他怀里,还微微抖哆着,这是真实的。
这晚风、这桃花、这星夜。这客栈、这情境,也都是真实的。
连这一树千朵红万点绿的桃花,也是真实的。
虽然、因为暮色愈来愈深,一切都逐渐浓稠的化不开、分不清界限边际起来,到后来,所有的轮廓和形貌也成了淡得看不出来了,但这一刻的真情真义,是在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存在过的。
王小石分明深刻的感觉自己的幸福。
幸福得他禁不住还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使得温柔也感觉出来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男子的气息,像是微醉的问了一句:
“嗯?你不开心?”
王小石轻抚她的肩:“不,我是太开心了。”
“开心又叹息?”
“开心才叹气。”
“你真是怪人。”
“哦?”
我开始认识你,以为你是那种三拳头也打不出一记佛火的家伙,但后来看你,当杀的时候杀,该狠的时候狠,不留情面的时候连余地也不留给自己,才知道小石头还真不怕拳头拳骨哪,当初还真小看了你!”
王小石打趣道:“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迟了呗!”
温柔一笑,又把脸偎在他怀里轻轻磨擦着:“死爸爸,就贫嘴!”
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对大白菜是怎么一种感受吗?”
王小石心底一沉,只问:“什么感受?”
“恨。”温柔就在王小石怀里说话,由于声音先窜入衣襟里乱转再传出来,所以语音很有点幽冥、诡奇:
“恨他是一种骄傲。”
王小石听了。
想了。
也就笑了。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温柔抬起了头,连同美眸一齐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等他说话。
王小石用手拧了拧她的玉颊,不忍心逗她,便先说了一个字:
“爱。”
然后又把话说下去:“爱你是一种失败。”
温柔笑了起来,又用鬓首在王小石怀里磨擦,像只撒娇的猫。
她折腾好一会才静了下来,像下定了决心的说:
“恨他的原故是因为我骄傲;”她还幽幽的说了下一句:“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护我的骄傲,让我骄傲的骄傲下去。”
王小石给她的拧首呵支得意乱情迷的,但仍在心旌荡摇中轻抚着她鬓颈,清晰的说:
“我失败的原因是喜欢你,但如果能继续喜欢你我又何尝怕过失败?”
温柔再次静了下来,又抬起了头。
这次,连云鬓、发鬓全都乱了、烦恼纠缠在秀额玉颊上,她眨眨杏目,可爱兮兮的叫了一句:
“——爸爸——”
还特别拖长了语音。
之后加了一句:“爱我就得习惯伤心哪!知道不!”
王小石又拥紧了她一些。
她紧紧的拥抱着王小石,像要拥上一生一世,七生七世。
又一阵风吹来。
千花无声失足而落。
这翦翦阵风真把天空打扫了个干净,正等夜幕来吞没收拾所余所剩,只留下了树下的乱红满地。
落花无声。花落满地。
第十九章不如温柔同眠
一桃
花落满地而无声。
暮真近了。
远空有一颗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颗星!”温柔仰着杏靥,霎着星目,问:“那是什么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里烘着一处处猩红。
她知道王小石博学,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许多道理,知道许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费好大的劲。
她懒。
她享受懒。
她要过得懒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的活着。
于是她懒人自有妙方,到需要的时候,她自会找人帮忙,向人求救,到时自会有人来助她、帮她,使她不费吹灰就可以解决许多难通难透的难题。
她可不必费心。
也从来都不担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问王小石:那是什么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为王小石勤。
而且奋。
——勤只是勤力,奋还得奋发。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得志前的汉水画舫上,雷纯抚琴,白愁飞高歌,王小石陶然之余,仍不忘在船上读书,还写了几首诗,温柔还记得他写过“且将无奈代为翼,海阔天高任我飞”;就算他当了“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乃至他不欲与白愁飞争权退回“愁石斋”与“回春堂”替小老百姓医跌打风湿之时,他仍每天苦读不休,从不懈怠。
这只是勤。
温柔还格外留意到他从在这一路逃亡下来、居然每天总会找时间,埋首苦读,吟哦自得。
有月光时,他借月光。
没月光时,他借星光。
无星无月时,他也双眼透过这障障层层的幽暗,努目看书。
问他,他答说:“无光,更好,一举两得,可顺此练习黑中视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书。
不止读书,对于习武,王小石也是一样。
再苦,他也读。
再忙,他也练。
不舍昼夜,不辞苦艰。
别人有问,他说:“人对自己兴趣的事,怎觉得苦?每天肚子饿了就得吃饭,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谁觉苦了?我脑子空了当然要念书,体魄歇够了自然要运作,哪有苦这回事?
享受才是真的嘿!”
这就是奋发了。奋发跟勤力毕竟是不一样的,奋发是不具备任何条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这么奋发的一个人,怎么却似乎不像白愁飞那么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这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温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他觉得不清楚的事特别美。
例如月色。
朦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飞。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没有对自己起坏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
这都不甚清楚,但回忆起来反而有余味。
暖昧和朦胧虽是一种美,只是不是星光。
因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么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坚的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万年后的一个微弱的招呼。
(但现在正向她招呼的,仿佛还愈行愈近、愈来愈大的是什么呢?
——总该有个名字吧?
所以她问王小石。
王小石却捂着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温柔没听清楚。
王小石这回拿她的手来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轻佻!”
温柔笑了,还笑着刮了他一下,“你的心不还在这儿吗?怎么又飞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为心在这儿,跟上面的遥遥呼应,所以才那么亮。”
温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变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惊呼了一声。
原来:长空有流星划过斜斜坠落。
焚烂的流星,照得两人脸上一亮,仿佛热了一热。
“掉到哪里去了?”温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的道:“我也不知道。”还下意识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温柔见他傻样子,就笑他说:“你这人!”用手指在他额上一捺:“没心的了。”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经给你了……”
忽听“唆”的一声,温柔忙留意倾耳聆:像有什么连着落花自树上落下来,还发放着些微儿仿佛不属于桃花的馥香。
听到落地声。温柔就过去捡,像只好玩的小鼬鼠,馋的时候任何声色香味都触动它去觅食似的。
温柔这就离开了王小石的怀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余香犹在……
(幸好,这情缘仍可再继。)
——可是,自己刚才何不……
(何不什么?)
——何不亲亲她呢?
(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万古难遇的啊
——尤其是温柔这么一个活泼泼的女子,难得这般似水柔静。
(不过,亲一个女子,该怎和个亲?如何亲法?)
——想像过多次,但真个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到这点,王小石不觉因紧张、心怯而微颤哆着。)
(“下手”?那太难听了。但不说“下手”,那该用什么字眼?“下嘴”?那更难听,而且也难看得很哩。有人说:“人对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兽。有人说,鹰对付猫物是“出啄”,豹子格杀食物是“出爪”,人对付人用“出手”,与飞禽走兽何异?可是话说回来,不用“出手”,该用什么?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动手”,对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么辞儿?“动脑”吗?“交尾”么?“出舌”!?)
(也许亲亲温柔的这一桩事儿上该用“着手”而不“下手”好些吧)?——王小石故意想岔开了去,这一想到歪理下去,他才比较不那么紧张,身子自然也不会微抖了。
——看来,作“贼”心虚,这话准没错。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却见温柔喜孜孜的拾掇回来一物,还摊开小手,给他张望。
王小石鼻尖几乎碰到温柔的掌心:“啥呀?”
温柔笑嘻嘻的道:“你的心。”
王小石这才看清,抬头高高兴兴的问:“桃子?”
温柔娇笑着:“你的心又变形了。现在可变成桃花的心了。”
“还好只是桃心。”王小石:“还好不是花心。”
说着,也到树下去,在花家里捡了一颗。
却见温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涨卜卜的转鼓了几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还涩着呢,桃子落早了。”
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大惊小怪的说:
“我这颗是甜的。”
“真的?”
“还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吗?”王小石认真的问,“这颗是你的心唷!”
“小石头!”温柔乍红了脸嗔道:“就贫嘴,会逗人!”
王小石忽听这一句,忽觉有点耳熟,但没细想,却已佯作呕吐:“噢噢噢,我说错了,我认了,这心苦的,涩的,臭的……”
温柔跺足叱道:“臭石头!你再说!”
王小石吐舌道:“真话不可以说,假话又说不得,那该说什么话呀?你说!”
忽地,温柔“哎呀”了一声,像一气连中三、五十镖的样子。
王小石吓得像挨了一枚石头:
当头!
二桃花瘾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当头着了一颗流星石,忙问:
“怎的!?”
温柔气急败坏的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么不好了。”
温柔情切的说:“刚才那一抹流星掠过,你不没有许愿?听说见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许的愿,会很灵的。你可许了愿没?”
玉小石这才放了心:“许愿?没。”
温柔却问:“为什么不许愿?”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满怀希望起来,双手合在颈下胸前,仰首说:“一个许不及,不要紧,待下一个,就来得及许愿了。”
王小石表示了怀疑,温柔鼓着腮执意的说:“我就知道会有下一颗星的!”
王小石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见温柔如此虔诚,连她的玉颈和秀颔都透露出一种极柔美极祥和的幽光来,心中也不由温柔敬诚了起来,也双掌合十,抬头望天说。
“是的,总还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忽然,这次是两个人都哎也了一声,目瞪口呆,愣愣的望着黑麻麻的无垠苍穹,怔在那儿。
——原来刚才那颗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见了!
好一会,温柔才期期艾艾的道:“那星……你的心不见了那!”
王小石也在极目找那颗星,搔着头皮说:“对呀,我看它是躲起来吧?”
温柔狐疑的道:“……会不会刚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头想了想,“不会的吧?这么大这么亮的一颗星,也会那么一下子就……那个了么?”
说到这儿,大概有点顾星自怜,竟感伤了起来了。
温柔却又满怀高兴的说:“不要紧。就算是它也无防。我爹说:
一样东西一万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毫无意义的。那星在天空十万年百万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烧了,那才有火花、有强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时飞动的星星吧?那才凄厉这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没白活呢!滚动的石子是不会生苔的。”
王小石仍在设法寻找那颗星,听温柔这么说,忍笑道:“你几时学了这大番道理来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时半刻让密云给遮去了。这会儿天色不稳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边一定布满乌云呢!”
温柔见他左张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么?不如等吧!”
“等?”
“等流星呀。”
“还有流星吗?”
“有的吧?”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么大,总容得下三五颗流星吧?有次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还会再现了,果然一夜里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来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闲啊!忽又想到:这妮子而今也一样的闲!同时也为她真诚所感,就不取笑他了。
于是,两人就坐在花树下。
看花飘。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么不来?
流星不来,春风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飞,四月桃花落尽,那时纵有干千星花飞雨苍穹掠过,可还能照亮这一对恋人眼里恋爱的星星?
元夜却将风倒吹。
飞絮流萤复沾帏。
流星不来。
流萤却来了。
且各提一盏盏、一点点、一星星、一丁丁小灯笼,无处不在。
星光点点。
在人间。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们眼窗里都是星:
点点颤动、霎动、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离也迷惑的点缀了整个院子、整幅苍穹。
“许愿吧。”王小石用肘触了触温柔的臂。
温柔外地笑了:
“这是流萤,不是流星。”
“都一样,”王小石悠悠的说:“只要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和热就好。”
“多美。”
温柔赞叹不已:
“在点灯哪。”
她的感怀似愈渐深刻起来,感叹也分外深明了:
“我像它们就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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