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伯颜察儿一眼,雷瑾不动声色,反问道:
“以先生之见,在下该如何打算?”
“哈哈,” 伯颜察儿捋须微笑,单刀直入说道:“三公子现在想必是忌惮于回回马家的势力,心中犹豫,难下决断吧?”
雷瑾闻言心中一动,这伯颜察儿虽然财雄势大,又和马家一样同样是信奉清真教,但他一个异国人,未必能弄得过回回马家这样的地方豪强,莫不是他和马家不睦?这倒是个机会。
回回人的原始来源非常复杂,有长期侨居中土的大食、波斯、西域商人的后裔;也有移民实边戍边守土,信奉了清真教的中土汉人后裔;也有历代皇朝帝国对外征伐的外族俘虏后裔,以及从它处迁移而来的各族后裔,由于他们长期聚居在一起,互相通婚,加上共同信奉的都是清真教,慢慢互相融合成了一个新的族群,是西北很有影响力的大族之一。
虽然波斯人、大食人信奉的也是清真教,伯颜察儿固然可能因为相同的宗教信仰,在与回回人的生意中占据有利位置,但是无论如何,在河西地面他不可能正面与回回马家的势力抗衡,说不定还与马家有不小的矛盾,听说回回马家某些方面是比较霸道的。
雷瑾一闪念间,断然的明白说道:“回回马家雄据河西,能与马家别一别苗头的也就是我们雷门世家了。我虽然是来河西历练,但我私下估摸领会元老院的意图,未始没有整合河西雷门各支各系,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与马家势力抗衡的意思。只是前景难明,他们不好明说吧!”
“那么,” 伯颜察儿问道:“三公子是有意按照元老院的意思在河西大干一场喽?”
“元老院的意图是使河西的雷门势力达到与马家旗鼓相当的局面,这个目标,只要有效整合了我雷门在河西各支各系的势力,是不难达成的。我如果只是想在雷门功劳簿册上记上一个大功的话,应该凭这个就可以了,但是——我却不想仅仅这样!”
“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一个老师曾经对我说过,雷门世家之所以在这一两百年间,在河西并无太大建树,是因为我雷门世家总体上是汉人,并不信奉清真教,方方面面总是与回回人隔着一层,做起事来处处掣肘,事倍而功半。马家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信奉清真教的,从思维方式和宗教信仰来说,他们马家更容易得到河西回回人的信任,做什么事都是事半功倍。而且,在河西的雷门支系繁多,一直不能切实统合,大家各有各的算盘,拧不成一股绳,因此在河西,雷门总是处处让马家压住一头,占不了上风。因此我若是要想牢牢控制河西,除了汉人外,至少还必需控制回回人,而控制回回人,最好的方法是在回回人中间扶植两个以上的可靠代理人,用他们来蚕食甚至取代马家在回回人中的影响力。如果能够在回回人以外扶植起一股或者两股能够抗衡马家的地方势力那就更好,但现在河西,除了我们雷家,其它地方势力根本没有那个潜力,不是依附于马家,就是依附于雷门。”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公子是想整合雷门各支各系的力量,同时‘吃’掉马家,独占河西。目前的策略最好就是对回回人分而治之或者引外力与马家作鹬蚌之争,雷门则坐收渔翁之利!不过,西北马王之名岂是幸至,公子因此难下决心,是吧?”
“不错!”
“那么,公子觉得当今天下局势如何?”
“新皇登基,流寇已经基本平定,近几年的天下太平日子还是可以预期的。但如果朝廷举措失当,危机随时可以重新暴发,那时侯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局面了,天下一统的局面势必瓦解,那时群雄逐鹿,乱局纷纷,就看谁能笑到最后,最终问鼎了!”
“公子为何有此一说?可有原因?”
“当年的东宫太子,如今的新皇帝,在刚登基的时候还能察纳谏言,颇有几分中兴振作的气象,但是其胸中并无大格局,掌里亦无大手笔,处理政事不过是就事论事,头疼医头,脚痛医脚,没有从根本上变法改革,根除源头,缓解危机。那导致变乱的根源始终没有消除,仅仅是暂时平伏,我敢肯定变乱之源现在就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或者蓄势待发的地火,正一天天重新蓄积着颠覆这个朝廷的惊人力量。现在可以平定乱局,并不代表将来仍然能够平定,而且将来一旦乱起来,对现在这个朝廷的危胁将是绝对致命的!流寇之乱平定之后,新皇登基不过三年吧,当今皇帝已经开始刚愎自用,听不进臣下的谏言了。自己能力不足以执政,又不察纳谏言,这不是自我走向毁灭么?况且,我还听说皇帝身体疲弱,又乱吃番僧、方士、道人进献的什么‘金丹’‘红丸’之类的虎狼之药,那简直是自速其死,一旦有日大行殡天,诸皇子夺位争嫡,天下分崩离析之祸……哼哼!”
雷瑾直言不讳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伯颜察儿这个异国人闻之也暗自心悸,他知道,既然自己今天挑起了话头,雷瑾说出这番话等于就是逼着他摊牌,如果他在这里无法与雷瑾达成同盟之约,雷瑾是不可能让他活着走出去的。
神色不变,伯颜察儿缓缓说道:
“如今王道衰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公子可有意参与这逐鹿天下的游戏?”
“伯颜先生,难道你想玩这个游戏?”雷瑾不答反问。
“哈哈,” 伯颜察儿笑了起来,道:“公子现在担心的几个问题,我都能帮上一点小忙,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那你说说看!”雷瑾不置可否。
伯颜察儿知道该直接挑明意图了:
“第一,我有一定把握,能够在马家内部替公子找个够分量的代理人;第二,回回人当中对马家势力独大不满,想取而代之的豪杰也有不少,我可以为公子居中牵线;第三,西番诸部族中亦有好几个族酋不满马家的霸道专横,相信可以说动他们。如此内外呼应,审时而动,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应该不难解决公子当前考虑的几个问题,不但将西宁马户和回回乡兵全部纳入公子的掌握,而且河西各族英杰亦必将全部俯首听命于公子。”
雷瑾心说,果然是大商人,眼睛毒啊,一下就看出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哈哈一笑,雷瑾说道:“好!咱们成交!不过伯颜先生——”
停顿了一下,雷瑾道:“你就不怕你想要的东西,我可能给不起或者将来赖帐吗?”
伯颜察儿哈哈大笑,道:
“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人!再说,君子协议总是依靠双方的实力来保障,以双方的信任为基础的!是不是?”
雷瑾寻思了半响,道:“好,我相信你!那咱们这就谈谈合作条件,再具体谋划一下,看我们怎么互相配合,内外呼应!”
……
直到二更天之后,雷瑾才亲自把伯颜察儿送出前寨。
看着一乘轻车,飞速隐入沉沉夜幕之中,雷瑾正要回去安歇,远远的顺风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呼。
雷瑾闻声一怔,面色不由一变,旋又释然:伯颜察儿如果是那么容易被人干掉的话,他就不是伯颜察儿了!
吩咐一声:好生警戒着。
雷瑾自去安歇不提。
第三章 马如龙
倚着锁子锦靠背,马如龙面无表情的望着炕下直挺挺站着的马锦,已足足有两柱香时间,仍然一言不发。
暖阁里尽管烧着地炕,炭火熊熊,温暖如春,马锦却觉得自己仿佛落在冰窖里一般,寒意深入骨髓,冷汗一滴滴往下淌。
族长的狠辣无情,马锦是素来知道的,身为回回马家“夜枭秘谍”的首脑,族长的亲信,以往一手包办了太多的秘密勾当,对这个简直是太清楚了!所以他宁愿面对族长的雷霆震怒,也不愿意面对族长的云淡风轻。
清瘦俊逸,仿如文士的马如龙终于开口,淡淡说到,“你倒是说说看,这雷家的三公子到底干了些什么?”
“禀族长,这雷三公子一到黄羊河农庄就严密的封锁了内外消息,我们布的内线当时根本无法把消息传递出来。而且因为他携有雷门世家元老院的秘令,雷门的这些个支系长老表面上也不敢不听他的。雷三公子趁着河西所有的支系长老云集黄羊河迎候他的机会,硬是把长老们留了十几天,同时只派出两三个小丫头到各处宣达元老院的整饬训令,一下子就把各支各系长老们的权力,兵不血刃的削去了一大截,等各支系长老返回去,只能面对木已成舟的既成事实,河西雷门各支系各自为政的局面宣告结束。而且最绝的是对临时集结的雷门河西骑队,雷三公子一句‘暂不解散’就把控制权从长老们那里夺了过来,这是最最关键的一着!没有了这支武装骑队在手,实力最强的几个支系的长老都偃旗息鼓,不敢发难,其它实力较弱的支系就更犯不着做出头鸟啦!”
马如龙微微点头,叹息道:“雷门世家!雷门世家!我还是小瞧低估了啊!我原以为河西远在边陲,雷门元老院无论如何也是鞭长莫及,谁知如今竟然是传檄而定之局!转眼之间,我们十年之功便毁于一旦!哼——继续说!”
“是!”马锦定定神,接着说道:“我们布置在黄羊河农庄附近以及武威城的暗桩全部被拔掉了。现在黄羊河农庄是针插不进,水渗不入,里面的情形我们一无所知,我估计这是雷三公子在黄羊河农庄内部进行了秘密清洗,我们的内线全完了。雷三公子虽然现在下落不明,但那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也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不知去向,因此我判断雷三公子不在黄羊河农庄内,而是随同那五千人一起行动!由于雷三公子动作太快,他的行踪我们无法掌握到。但他的去向,据几个支系长老对身边亲信的说法,雷门的五千骑兵应该是调往祁连山的秘密营地了。”
马如龙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看来雷门世家也在作未雨绸缪的打算啊!难道这个天下又要大乱了吗?”
“马锦啊,你可知道——雷门世家为什么能对我们马家如此容忍?以他们在朝在野的实力,如果真的要全力对付我们马家,光是西宁行营和敦煌行营的十万步骑就可以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加上边墙长城的军镇戍卒,又可以至少抽调出五万兵马来,只这十五万人马就可以叫我们马家化为齑粉,我们的西宁马户和回回乡兵虽然也有三万之众,又素称骁悍,但也绝对挡不住十五万大军。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容忍?”
马如龙悠悠说道:“因为河西对中原皇朝太重要了,据有河西,中原百姓可免去很多战争赋役,国家也不至于疲敝不堪!河西与幽燕如同中原皇朝的两只手臂,失了河西,就等于一个人遭受断去一臂之痛,虽然不至于有遽然丧命之虞,但已说不上强健了!河西之地,对中原皇朝是不容有失的;而我们回回马家的影响力,也是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的!人心向背,才是我回回马家在河西安身立命的根本啊!灭我马家易,抚定河西人心难啊!人心不服,河西必乱,河西若乱,再想保有河西,岂是容易之事?嘿嘿,煞费苦心,相忍为国!在这一点上,却也由不得人不对雷门世家说声佩服!”
“难怪族长总是严厉约束族中子弟,不许在外妄生事端!”马锦恍然大悟,马如龙的慎思谋远果然远非常人可及。
“除外这个原因,还跟雷门世家的内部权力斗争有关,河西雷门各支系与入值元老院的强宗大支有着或明或暗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间的争斗何尝不是雷门元老院各强宗大支权力争斗的延伸,以前元老院的权力格局未定,无力顾及河西边陲,但前几年的流寇暴民之乱给了雷懋非常好的机会,使得他有机会在元老院执政堂形成独大之势,雷懋现在大权在握,看来河西他已下了决心,势在必得了。我们马家虽然不弱,比之雷家,差距实在太大了些。”
马如龙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这个雷三公子,我听说是个风liu纨绔,今年有十七了吧?”
马锦有点不适应马如龙的跳跃性思维,但还是马上回答:
“是!虚岁十七。”
“还是个黄口小儿嘛,娶亲了没有?”
“已经订下了江东大族姑苏孙氏的一门亲事。”
豪强大族之间的联姻往往是一种基于利益关系的和亲盟约,代表着某种联手合作的意味,如果雷三公子的联姻对象是关陇和蜀地的豪族,马如龙可能会重视起来;姑苏则远在万里之外的江东,因此马如龙听过也就算了,话题转回如何应对当前因雷三公子造成的对马家的不利形势。
十年之前,马锦就在马如龙的秘密授意下,有计划的在河西雷门各支各系间挑拨离间,弄得本就不甚齐心的各支系之间貌合神离,隔阂颇深,山头林立,互相攻讦,力量大半都陷在内耗之中,空有整个雷门世家的实力为后盾,却无力撼动回回马家的地位。
但是雷瑾这番,下车伊始便挟雷门元老院的秘令,出其不意突然对河西雷门支系大加整饬改组,迅速打破各支系条块分割,各立山头,割据自雄的现状,削弱了各支系长老的权力,在各支系长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的情况下,初步整合统一了河西雷门的势力,使得马如龙原先的“分化瓦解”之策功败垂成,反而便宜了雷瑾,因为马如龙的暗中“分化瓦解”,造成雷门各支系的力量单薄而分散,根本无力对抗一举夺权的雷瑾。
马锦一边介绍以前搜集到的有关雷三公子的情报,一边分析道:“以我的判断,如此老辣的行动策划似乎不应当出自雷三公子之手,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他的背后藏着一位高人!”
“有可能是元老院的某位入值元老吗?或者就是雷懋本人?”马如龙问道。
“我仔细推敲揣摩了雷三公子此番行事的脉络和风格,既不是雷懋,也不是元老院的任何一位入值元老的风格!但可以肯定,这个人是雷三公子比较亲近,比较信任,甚至是比较尊敬的人。否则,雷瑾岂会百分之百依计行事?他只要在行动当中,显露出一点点迟疑和不信任,那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不会显得是那么丝丝入扣,环环相连了!整个谋划过于完美,完美到不是一个大孩子能独立完成的,这是由长年的经验阅历积淀出来的智慧,不是靠聪明,靠天才就能够弥补的差距!这位高人,真想当面领教一番!”马锦清楚的阐述着自己的分析。
“马锦啊,”马如龙道:“这些年下来,大有长进啊!嗯,说得有道理!”
点点头,马如龙继续说道:
“这个高人迟早会露头的。咱们暂时还是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马锦,你要密切注意雷门的一切动静,尤其是雷瑾的去向!下去吧!”
“是!”马锦知道族长要独自思考决断一些事情了,连忙躬身退下。
同一时间。
万里之外的杭州。
身着圆领便袍,身材高大,虬髯胡须的雷懋面相丰润,双目有神,给人一种温和宽厚的印象。
但此时,雷懋脸上尽是不豫之色,“啪”的一声,把手中刚刚收到的柬贴重重拍在茶几上。
“怎么啦?老爷!”一旁的令狐琼问道。
“你都看看你的好儿子干的什么好事!这个老三,实在太胆大妄为了!”余怒未息的雷懋道。
“是瑾儿啊。”雍容华贵的令狐琼微笑道,“我看看,是什么事情让老爷发这么大火?”
拈起几上的柬贴,打开一看,令狐琼道:“原来是‘雷影’的秘折!”
“雷影”和“雷霆秘谍”是雷门世家两大秘谍组织,“雷影”直属元老院执政堂,而“雷霆秘谍”则是雷霆精骑的谍报组织,两者职司不尽相同。
“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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