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休兵息战的几年间,虽说府库储积渐渐充足,兵士养锐也有多年,粮秣具足,已堪一战,然而面对北方灾害频频的艰困局面,这战端也是不好贸然发动的——好战必危,指的就是这种状况——看起来可堪一战,实际上却是隐伏着重重隐患,弄不好就是后院起火难以收拾,忽剌剌大厦崩塌,譬如那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前秦君主苻坚,决意南征之时何等意气风发,数十万大军号称可以‘投鞭断流’,然而淝水一战,大败亏输,前秦王朝就此一蹶不振,旋即泯灭在群雄争逐之中,便是明证。
如此一来,南方七大总督区的情势反而胜出一筹,气候温润,有着稳定的粮食产出,无论是香料、茶叶、生丝、粮食,还是布匹、铜铁、甲胄,乃至牛羊牲畜等等物产,都可源源不断地接济和弥补西北当下的不足,因此由不得雷瑾不着紧南方的几个总督区。
再一个,西北在征服南方七大总督区后,逐渐将前莫卧儿帝国土著民当中精通侍弄农活的农民以及各种手艺工匠,直接纳入管辖,单独编管为‘匠户’籍。要说“匠户”之制,在中土帝国,其实是已经落后,濒临衰败的官方管领工匠制度。在生活以及匠役的重压下,世代匠户的中土工匠对待工匠手艺的热情往往很低,完成上官定额之后就绝对不会多做半点活计,到现在匠户之制在中土也已经慢慢衰落松动,尤其是中土朝廷田赋一条编改制,允许工匠以银代役之后,‘匠户’制更是急剧衰败。然而在南方七大总督区这么神奇的天竺故地,将精通农活的农民以及手工匠人全部编为‘匠户’,却等于普遍提高了那些‘低种姓’土著民工匠的地位,他们的身分也跟着提高,而且他们还有机会以技艺获得西北的民爵,成为公士。落后的‘匠户’制反而激发了低种姓土著民的热情,成为西北幕府分化南方七大总督区土著民,瓦解原莫卧儿帝国反抗的一个利器。西北拉一群,打一片,生生造就出了一个人数众多的新贵阶层,‘匠户’以及由‘匠户’晋升的民爵公士阶层,这些‘低种姓’出身的新贵,他们的利益与西北捆绑在了一起,想不认同西北都没有可能。因此,被孤立开来的前莫卧儿皇朝余孽,以及遗老遗少们,就是再不甘心也很难翻起大浪了。尤其是在大种植园、大矿山,被编入匠户的低种姓土著民,都很有干劲,这也大大加快了西北幕府府库储积的步伐,因而也由不得雷瑾不着紧啊。
再次,南方七大总督区的当地土著,性子虽普遍驯而不坚,可堪为兵者不多,精锐强悍者更少,能够被西北军队选入‘扈从军团’充为仆兵的土著,至少也得是一百个精壮能挑出一两个,甚或一千个人里面挑出一个可堪从军的仆兵也勉强,但不管怎么样,土著民虽难说精悍,从军征战也难以与西北的精锐‘北兵’相提并论,但是也还是能从土著民当中挑选出不少精壮男丁补充军队缺额的,至少军中的营垒辎重之类苦力活有人干了,也就能将其中的锐士精兵抽调到其他方面去,等于变相增强了兵力储备,因而也由不得雷瑾不着紧,南方数千万丁口毕竟也是一个数量庞大的兵源,再怎么挑三拣四的招募兵员,总能挑出不少勇锐敢战之士,尤其是土著山民,骁勇剽悍者还是比较多的;其次,土著士兵不管他们以前的种姓如何低贱,地位如何低下,如果能够在征战中获得军功、战功,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成为西北军功爵阶层中的一员,也等于从原来莫卧儿帝国的种姓社会中彻底分化出来,同化为西北军功土地勋贵的一份子,也许两三代人的同化之后,他们的后裔就会自认为中土汉人了。土著士兵这种身分上的大转换,也是由不得雷瑾不着紧。凡是兵事相关,岂能不慎重对待之?毕竟,兵者凶器,士兵是否忠诚乃是重中之重的要点,土著出身的士兵是否认同并忠诚于西北,更是尤为重要。
有这几个原因在,雷瑾重视南方丝毫不足为奇,西北所占据的北方疆土,受旱、蝗、极寒以及地震、鼠疫的威胁,物产所出有限,用兵征伐在相当程度上要依赖南方诸省的物产,譬如云、贵、川、缅北、缅中、缅南,再譬如莫卧儿故地的七大总督区,由于地处南方,旱蝗及极寒天候的影响比较小,在物产上对西北储积的贡献自然很大,甚至已经略有超过北方。
整个西北蓄势以待,或许是在等待一个东进中原的借口,而雷瑾则为此预为部署,待机而动——然而就中土形势而言,北方破败,南方凋零,西北是否值当倾尽全力与群雄相争,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雷瑾在南方足足呆了一年,这才率众北返。雷瑾南巡期间,除了镇慑安抚南方形势以外,就是督促南方各大区的总督及各行省的执政们,大筑官马大路、整修水路航道及码头、大建粮米仓廒、大蓄驼马牛骡、大造河船海舶,许多工匠都从各省各府调集过来开工。另外,大量官奴隶以及以‘雇役’、‘助役’等方式征召的役夫,在官吏、士兵和工师的驱使下劳作,不但要将七大总督区的水陆道路全部修造连接起来,俾使诸行省四通八达,无远弗届;同时还要将南方七大总督区诸行省所修筑的驿道与西北幕府在北方各省所修的驿道全部连接起来。这可不是一两年内就可以完工的大事。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着眼于不久的将来。
甘霖十八年,雷瑾自河中直隶府东返长安直隶府,平虏公行辕暨平虏大将军行辕的东移,昭示着西北幕府介入中原混战的倾向已经难以逆转,平虏公现在唯一差的,或者是一个合适的借口,一个东进中原的借口。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高踞于安定城门的长安西大街北面的‘长乐宫’上,顾长卿一人独酌,身边没有召伎女相陪。
如今西北虽然不禁酒,但粮食酿造酒却课以重税。早前的西北酒课,曾经对粮食酿造酒课征‘十税其八’的重税,搞得许多酿酒作坊无法继续经营下去。后来虽有放宽,粮食酿造酒分为两档课税,大米、小麦等主粮酿造的酒,酒作坊的酒课是‘十税其五’,至于一般杂粮如高粱、青稞、大麦等等酿造的酒则是‘十税其四’,也算是很高的酒税了。因此,市面上的粮食烧酒,价格都是极昂,然后便有不少烧酒坊尝试用番薯、土豆等酿酒(番薯、土豆等都不在酒课重税之列),蒸馏过滤后就是市面上出售的各种‘红苕纯烧’、‘地瓜纯烧’、‘纯薯烧酿’,之所以一律加上‘纯’字,就是强调有一个‘过滤’的工艺,出酒绝无异味——村酿的‘红苕烧’、‘豆薯烧’,没有‘过滤’,总有股子番薯红苕或者土豆的烧糊味,卖不出好价钱。
除了粮食酿造的烧酒,西北常见的便是各种‘葡萄烧’以及用其他鲜果酿造的烧酒,这些由果子酒蒸馏而成的烧酒,不耗粮食,所以课征的酒税较低,一般是‘十税其二’上下,看年景情形而定,两三年会有一个调整,最高不会超过‘百税廿五’,最低可以低到‘十税其一’。
由此一来,西北治下许多人喝酒都是选‘红苕纯烧’或者‘葡萄烧’。顾长卿喝的壶中佳酿,就是以葡萄酿造的‘葡萄烧’——雷氏大酒庄所出的‘琥珀烧’。
琥珀色的酒,掩映着些微绿色光泽。
鼻中芬芳浓郁,果香清爽淡雅,仿佛生果与麝香的交织,又仿佛苹婆果与杏子的缠绵,伴着些许肉桂香料的香,雅致而醇厚。
酒的口味是甜杏与无花果交迭的甜美清冽,回味中有着生果的清香以及香料的芳香,持久绵长,尤其是冰镇之后,回味愈发的悠长。
中土人喝酒,长年养成的饮食习惯,让他们喜欢比较甜美清冽的口味,而不喜欢那种酸涩口感的葡萄酒。也许只有那些来自于‘义大利亚’的传教士们,才会喜欢口味酸涩浓重的葡萄酒或者葡萄烧。
顾长卿私下猜测欧罗巴洲诸国贵族,是拿那种酸涩味道浓郁的葡萄酒当作调味品的一种了,就象他们吃面包的时候一定要用果酱、蜂蜜涂抹一样,吃什么肉配什么葡萄酒,古里古怪五花八门的穷讲究一大堆,总之就是不会拿葡萄酒当酒喝。真是毫无情趣的蛮夷啊,贵族都这个样,不知道普通百姓蒙昧成什么样子了,听说某个国王还以自己是文盲为荣,真是不可思议,他如何治理他的国民呢?
顾长卿生平是有点好美酒的癖好,虽然他都能很好的驾驭自己的欲望,不贪杯。西北的葡萄酒、葡萄烧、红苕烧,顾长卿喝过不知凡几,就是雷氏大酒庄那几种出名昂贵的窖藏粮食烧酒:‘粮食酿’、‘金谷酿’、‘高粱醇酿’、‘青稞雪’、‘冰纯烧’、‘黄羊河老窖’,他都有不少窖藏,自饮当然很相宜,以之待客也倍有面子。
这会儿,自斟自饮的顾长卿已经喝了小半壶‘琥珀烧’下肚,却是不曾熏然陶醉,眉头不展,脸有忧色。
作为顾氏一族的菁英,执掌着南直隶顾氏在西北的庞大产业,顾长卿算是西北有头有脸的知名人物,亦拥有西北的‘大商’民爵,公士的身分——其实这厮有荫官在身,寄禄左鹰扬卫,大小也是一个千户头衔。
现今在南直隶,顾氏一族虽然说不上一手遮天,但也是执其牛耳,主盟方面了。顾长卿不转回南直隶去做生意,这么些年一直窝在西北,除了西北商机的确很多以外,还因为他暗地里要为顾氏一族搜罗西北幕府治下方方面面的公开半公开消息,大事小情都要过他一道手,然后汇总报回南直隶总督衙门。作为南直隶总督的耳目,顾长卿虽然不主动窥探和接触西北的机密,但各种粮秣物资的流通转输,都是可以通过公开手段打听得到的,既可以作为他在西北贸易经商的依据,也是判断西北军政动向的一个窗口,虽难免管中窥豹之谬,却也常能十中七八。
顾长卿当然知道,平虏公之前久在河中府,致力于向西开疆拓土,到如今行辕东移,还都长安,其志不问可知,是意在东进,逐鹿于中原尔。
平虏公什么时候会出潼关呢?昔日的雷家三少爷,现在可是能影响天下大势的一方诸侯霸主,举足便有轻重的枭雄巨擘,一旦他挥兵东进,整个潼关以东的逐鹿形势必定出现颠覆性的变化,再不会一直僵持下去了。
只是,这位平虏公胃口太大了,已经吞下了‘印度斯’偌大的一个莫卧儿帝国,又灭了乌兹别柯汗国,还把波斯故地的‘萨非伊朗’苏丹帝国打得灰头土脸,丧师失地,而‘突厥奥斯曼’素丹帝国也在这位公爷的打击下,无奈的让出了黑海沿岸到库尔德山区的霸权。如此幅员广袤的疆土,治理之艰难可想而知,就算雄兵百万,守多则有兵寡之忧,平虏公究竟还能有多少余力硬趟中原这摊子浑水?
也许,他是认为他可以的毕竟,这位公爷可是能从刀丛中杀出血路来的一代枭雄,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虽然,听说突厥奥斯曼近来在西边的挑衅,又呈有增无减的态势,平虏军未必就能安心东进,至少这后顾之忧,会牵扯西北幕府很大一部分的兵力。
顾长卿无奈的想到,平虏公需要的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这借口,很快就会有人送到平虏公的手中。
忽然间欢呼之声,响彻街市。
顾长卿起身走到窗边,探头下望,却是长安西大街上,战马沓沓,军旗猎猎,遥见大在焉,当是平虏公摆驾出城。
是去细柳原么?他想。
腰悬雁翎刀,携着柘木角弓和牛皮箭壶,骑着一匹枣骝,雷瑾在近卫骑士左右拱卫中碎步行进,自长乐宫前经过,一袭蟒袍煌煌明耀,尽显尊贵,身形高大的平虏公,威仪凛凛,如有神助
大队的精锐骑兵策马而驰,蹄声如雷,如峻岳倾轧,似密林徐动,齐刷刷小驰走马,势如猛虎出柙。
车驾卤簿径自出安定城门而去,顾长卿这厢却是面色数变,平虏公这个不可测的变数,真是让人想不惊心动魄都不成啊。
“三月桃花水发洪,游鱼挟雨乘长风。去折禹门浪三重,满意须臾蜕为龙。”
他在心底轻轻感叹着,京师展太后已经有懿旨下来,着平虏公入京会盟,共讨中原白衣贼;而当今皇帝也有正式诏令,即将晋封一等平虏公为一等郑国公,加‘太傅’,以‘国公’而兼太傅、太保、太子太师,开了国朝前所未有之先例。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展太后的意思,但这也给了西北幕府绝佳的借口,顺理成章地介入中原争霸。
好一个展太后,真是好算计,只此一个‘郑国公’,从此中原多事矣。
顾长卿很觉无力。
就在顾长卿忧心不已的当儿,走马出城的雷瑾却是眺望着细柳原的一望平畴,东出潼关的命令,在他出城之前刚刚发出不久。
在这细柳原上,传说有前汉名将周亚夫在此屯军,练过汉朝精兵。往事越千年,总能让文人骚客由然兴起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情绪,或者来上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俱作土’的感叹。
雷瑾不是文人骚客,此时此际,他想的只是:东出潼关,等待着我的,是刀枪剑戟,还是铁骑陷阵?是阴谋诡计?还是合纵连横?
眼神幽深无比,雷瑾不管前面等待着自己的是荆棘丛,还是虎狼穴,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他就不会再回头
当今天下,又还有谁家大军能够颉颃西北平虏军的精兵强将?
若不是还自认为是华夏胄裔,雷瑾甚至都不屑于东进中原。三四十年以来,被连绵不断的天灾兵祸,折腾得残破衰败的中土,没有百年以上休养生息难复旧观,已着实难入得他的法眼——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尽可任他纵横驰奔,又何必效法小家雀,一味恋栈故土?
潼关。
号炮声响,鼓角轰鸣。
旌旗随风动,列阵于前的马步官军,顶盔带甲,精神抖擞。
高大的战马,棕黑色的鱼鳞甲或鱼鳞札甲,火红的半臂锦袍,护卫亲军骑士头盔上的红色盔缨迎风飘扬,呼应着猎猎飞舞的金刀牡丹战旗。
枪矛如密林,战刀耀日光,强弓硬弩,铳炮盾牌,一一在前,杀气凛凛——东出潼关的谕令,公府行辕已经颁下。先期进驻潼关的部队,将作为西北幕府的东进先遣部队提前出关。而可靠的消息表明,‘横天大王’薛红旗已经放开了西北平虏军东进的去路,除了必须要守备的城池,打谱是要任由平虏军士兵假道伐虢,其他什么‘唇亡齿寒’之说,薛大王根本就不关心,或者他不敢螳臂当车也是有的。
关前关后,血红战旗迎风漫卷,人喊马嘶,竟如战场
关上关下,鼓角呼应。
帝国黄金团龙大旗矗立在城头,血色的‘雷’字大旗傲视关下。
刀丛剑海,甲胄生光。
“潼关潼关”
士兵们撼山动地的吼叫,如同山呼海啸,殷雷一般滚动,震撼着大地平原。
(全书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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