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兵的阵形稍微有些混乱,顾远辰带着骑士扑了上去。
箭矢呼啸,火铳轰鸣。
披甲骑兵如尖刀,从白衣如雪的军阵中楔入,血肉迸溅,当者披靡。
数千白衣骑兵在数百名南直甲骑的突阵挤压下,竟然松动。
白衣军人多,南直军气盛。
对峙。
消耗。
无奈。
忍耐。
谁将生力军适时投进战场,谁就掌握了战局走向。
在后押阵的怒蛟先自忍不住了,他知道浴血苦战中的数百骑士是南直军隶下‘江淮甲骑’中最菁华的一支,何况战场中还有南直总督顾剑辰的从弟顾远辰,顾氏年青子弟中少有的猛将,他虽然已是南直总督府隶下的大将,身份不在顾远辰之下,但也承担不起顾远辰在此战陨的后果。
“出战。”怒蛟一下子就把他手上的全部本钱押上了,一队‘江淮甲骑’五百人,还有怒蛟亲手训练多年,号称‘横江甲士’的三百名亲兵。
得到生力军投入的南直军开始屠杀白衣军,苦战力竭的白衣兵成列成列的倒下,顾远辰率领的前锋甲骑已经突入白衣中军。
眼看胜利在望,怒蛟却面色滞重,这几年出没风波里,身经水陆百余战,他对战场形势的洞察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果不其然,顾远辰被一队白衣骑兵挡住了去路,那是白衣军中精锐的‘白衣神兵’,皆是纵横江淮横行中原多年的百战骑卒,非同一般。
浴血中的南直军骑兵披离倒下,但没人后退,前仆后继,血气澎湃的骑兵眼睛充血,生命在生死间爆发喷薄。
两方都是经验丰富的百战军卒,在金鼓号角声中刀枪交击,在长短哨声中血肉横飞,在怒吼呼喝声中血水喷涌,直到仆地僵卧,直到被人砍杀至死。
但是,白衣军的旗帜却在这时倏然折倒,认军旗的倒下是非常不祥的大凶征兆,这几乎让所有的白衣军士卒面色灰败。
士气一消,咄咄逼人的白衣军,看到中军的旗帜突然倒下,一时不知所措。
此消彼长之下,南直军士气大盛,全面反击,很快占据上风,胜局已定。
白衣军潮水一般退却,虽然是败退,却还算有序,并不是溃散——败而不乱,循序而退,这是只有百战精锐才可做到的。
南直军虽然一战击溃白衣军一部精锐,然而白衣军未伤筋骨,双方的拉锯与僵持,还得在中原江淮之间继续下去。
甘霖十年,中原烽烟四起,江淮遍地血火,饥民丛聚,饿脬于道。
是年,王金刚奴等云南经略府骁将,在东莫卧儿以轻骑诱敌于‘布德湾’(布德万)决战,先以步营坚守营垒,待敌军势颓,断其粮道,复以水军运兵迂回,合围敌军,困敌两月,以二千精骑出击,阵斩敌酋,掩杀无算。‘布德湾’之役之后,东莫卧儿大局底定,但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盘踞的‘加利各答’等处如何处置尚需西北幕府决断,不过大军所在,一体军法管治,倒也容不得西洋商客横行不法就是了。
是年,南宁经略府辖下诸军在‘底里’外围诸役中,逐次击破莫卧儿纠集的各路兵马,围困莫卧儿帝都‘底里’已近一年,不但渐次扫清‘底里’外围各处城邑,彻底隔离‘底里’,并分遣偏师南进,横扫南印度诸土邦王公,促其归顺。总而言之,莫卧儿帝国治下可战之兵,此时已经所剩无几,‘底里’也是指日可下,一旦剿平了南印度诸土邦,整个莫卧儿帝国就完全落入西北之手了。莫卧儿虽云帝国,其实莫卧儿皇帝的权柄远不能与文治武功处在鼎盛时期的中土皇帝相提并论,其境之内不仅为数众多的土邦王公桀骜不驯,在事实上割据一方;就是皇帝名义上统辖的各行省,手握大权尾大不掉的行省总督也常常不听号令蠢蠢欲动,虽然大家仍旧维持着名义上的中央帝国和统一,私底下为了扩充实力,大大小小上百个地方军阀,离心离德,你争我斗;西北幕府南征能够在数年间横扫莫卧儿而几无敌手,与莫卧儿这种干弱而枝强的松散局面有相当的关系,莫卧儿皇室驾驭全局的能力和手段实在是少而弱,皇室能够号召动员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力不能支当然只能任人宰割了,而西北方面能够取得如此大势,一则本身兵强马壮,将士身经百战;二来诸般施政号召得力,偌大利益在前,西北军民皆上下同欲,有志一同要拿下莫卧儿万里疆土作为子孙万代之基业;三来幕府中枢又谋划布局多年,一旦出兵征伐莫卧儿,自然是奔流直下,几乎难逢对手,不数年间就已将南略大计完成大半——当然了,战胜攻取也只是第一步而已,能不能将吃下去的疆土,再将之消化干净,却也是要看西北幕府后续的治理手段是否高明,意志是否坚定,毕竟国朝弃交阯已有前车之鉴。
高密是一名谍探,一名以商人身份作掩护的间谍,受命于九华山地藏王一脉秘传的京师水云庵,不过水云庵的主人乃是当今内廷顾太后的大内剑卫总教习官,朝廷敕封国师释水云大法师,因此高密自家都清楚,他真正的主家肯定是内廷的大人物。
西北幕府对中原形势变动的掌握欲望,肯定远远超过中原诸侯对西北强藩的了解欲望,但这并非说,中原的诸侯藩镇对西北幕府的最新动向,毫无谍探窥视之心。中原诸侯的主要注意力当然还是放在中原,但是西北强藩虎视眈眈,也不能当作不存在不是?就高密所见,不仅中土诸侯时常有探子往西边走动,就是某些大族势力、官宦世家、大商家也通过在西北设立商号或者将商队派往西北,密切关注着西北幕府的军政风向,打探各类消息。高密从上一年自京城启程赴天津,乘海船抵达松江府,然后溯长江而上直抵贵州,再起旱进抵云南直隶府,尔后借道缅地,辗转抵达‘东莫卧儿’的‘榜葛剌’地区,在那建立一家兼营茶叶和布匹贸易的商号,后来又在北印度、中印度开设多家商号,以之为根脚来回奔波于‘莫卧儿’北部、中部、东部诸土邦、诸行省,暗中搜集各种官民消息。
如今西北幕府征伐莫卧儿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传言作战有功将士都会分到一份莫卧儿的土地,据说最差的都能得到一个传诸子孙的小庄园,战功卓著的将士得到的‘份地’和‘官田地权股份’更是有多没有少。在此情形下,大量商贾闻风而动寻找赚钱商机,涌入已被西北兵马控制的莫卧儿诸地区也就不足为怪了。高密混在这些商贾当中并不显眼,而且主家其实也不需要他深入窥探西北方面的军政机密,更多是要求他细察官声民情、街谈巷议,注意西北在占据莫卧儿之后有无东向中原的迹象和举措,搜集西北治下公开半公开的消息,高密为此所承担的风险也不算多高。
其实,就高密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的直觉而言,短短数年时间就占据了莫卧儿大部,对西北幕府而言未必就是件好事:一是如此‘速胜’易使己方官僚将佐骄惰狂妄,二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慢慢消化战果,所有的问题都将堆积在战后的短时间内集中处置,人手不足的问题势必相当严峻,尽管西北以大办学校、少年营等方式大量培育人才,又以‘试官吏’之法大举简拔人才,但是面对西北的辽阔幅员,西北幕府手上那点人又能算得了什么?沧海一粟还差不多。
要想得心应手治理如此广大的疆土,那是很考较当权者能为的
对此,高密个人比较感兴趣的一点就是,西北方面会以何种方法破解此种困局?
莫卧儿的旱季,其实包括了当地的‘秋季’、‘春季’,也就是夏历的十月到第二年的四月之间,对于中土的北方人来说,旱季大部分时间会相对比较好过,至少夏历三月之前的气候不会那么炎热,尤其是在北印度地区更是如此。不过,刚刚出了雨季的莫卧儿,不管是北印度还是中印度,又或者是东印度,午后辰光仍是懊热得紧,高密一般也是要到傍晚黄昏才出门,觅食或者谈生意在晚上时分要感觉好过得多了。若是在夏历的三四月间,那时侯白天酷热难当,高密更是完全的昼伏夜出,不到起更时分不起身,不到二更时分不吃早饭,不到深夜时分不吃晚饭。
由于这些年,大量中土华夏汉人商贾纷纷涌入莫卧儿,各种做中土菜肴的酒肆饭馆,亦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各地开起来,高密常常是在酒肆饭馆的吃吃喝喝之间,就把生意跟人谈了下来。高密在本行当的熟人当中,有着‘吃货’和‘老饕’的名声,就是因为他平日看起来很喜欢搜寻美食,有事没事都喜欢出没于各个酒肆饭馆之中,当然高密在酒肆饭馆这种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麇集的地方,也容易打探各种消息,搜集种种传闻,这就不是外人可以猜测得到的了。
高密步入一间熟悉的店面,这是一家近年开张的酒馆,价廉物美。恰是用餐时间,挂有每日菜牌的前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煞是热闹。
高密在店堂里看到了熟人,也是他的生意上的相与,本地德隆兴茶商号的掌柜郭平。
生意人凑一桌,不是谈风花雪月,就是谈生意居多。在高密、郭平这个层次的商人,上不上也下不下的,国事军政、朝野时闻虽然与商人们的生意紧密相关,他们俩个却是与天下绝大多数商贾一样对此无能为力,故而虽然关切时局变动,却也甚少公开议论。因为商人的天性使然,使他们这一类经营有成的商人,总是小心谨慎的隐藏着自己的立场,并不象其他士人黎庶那般的热衷于公然谈论国事,极关心官场中的更替升黜。
两人谈了一会生意经,店伙计也手脚麻利的把他俩点的菜上齐了。
郭平举箸殷勤相劝,“这家店子选的三黄鸡,煮熟再浸过冰水,吃起来分外皮爽肉滑,配上酸辣调料和香脆花生米,真是让人越吃越想吃,怎么都吃不厌啊。”
“哈哈,”高密笑着拿箸在酒杯上一点,说道,“这凉拌的牛肉也不差啊。”
事先卤煮好的牛腱子肉,肉质结实而有嚼劲,切成薄片后与香菜、芝麻、花生米一并拌上酸酸辣辣的调料,香味淡而味道浓,越吃越有滋味,也是很多人来此喝酒必点的菜式,莫卧儿本地的‘印度人’信仰婆罗门等本地教派的很多,其中多是不吃牛肉的人,倒是便宜了中土一帮非牛肉不欢的老饕食客。但是,由此而来的后果之一,便是因牛而起的冲突,在莫卧儿各地也是越来越多。据说东印度的弥勒教徒,已经再三因为吃牛肉的事而与婆罗门教等教的教徒爆发流血冲突,但是都被云南经略府派兵弹压了下去。现在以弥勒教为首的一干新教派,正在与婆罗门教为首的诸教派就此事磋商,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成效,因为这涉及到双方最根本的信念问题,并没有多少可谈的余地,双方的磋商更象是先礼后兵的仪式。当然对胆子很大但也胆子很小的商人们来说,只要有生意可做,有得钱可赚,这些都不是问题,杀来杀去,血流成河,生意照样做。
两人喝着冰凉冰凉的老酒,嚼吃着牛肉、鸡肉,一时好不惬意。
这时,一伙军汉涌进店来。
高密很是眼尖,他注意到这些军汉中,有好几个都携带了‘星盘’和‘罗盘’,不由上了心。
‘星盘’还有‘四分仪’等物件,都是从亚剌伯、欧罗巴传来西北的天文仪具、占星术器具,象‘星盘’本来就有亚剌伯、欧罗巴的船长偷偷用于海上航行。就高密所知,‘海天盟’在东暝大岛、朱崖大岛、南洋诸岛培养了大批海上作战的干才,观星测地、牵星过洋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以往他也听说西北这边的军队里也有用星盘和罗盘的,但真正亲眼见到军队中人使用这些仪具的机会根本就没有,现在他能有机会看到军人携带的真正实物也算是种进步,尽管西北军队如何运用星盘和罗盘,对高密而言仍然是个不解之谜。
看起来,军中罗盘似乎与堪舆师所用罗盘有所不同,也许是经过了简化?
高密暗忖,然后他又注意到了那些军汉的衣着。也许是莫卧儿气候太过炎热的缘故,西北平虏军的军服也有不少的变化,甲胄数量亦有所减少,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高密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部队在使用罗盘、星盘而已。
军汉们头上戴的有些杂乱,有戴着红缨子遮阳草帽的,也有戴藤笠和斗笠的,这些帽子遮阳、避雨都用得着,还能偶尔拿来扇扇风凉快,军汉们进得店来,就有好几个把帽子拿在手里呼扇着贪图凉快,有那么点老兵油子狂野不羁毫不在乎的意思,一般的士卒可不敢这么着。
不过,这些军汉的军服上,除了钉缀西北军队常见的胸标、肩带、臂章、花结、三角星(士卒所用)等之外,还佩带袖口标记——就是深蓝色为底的一根长条布标,钉缀在袖口上方近肘处,上面绣有文字。袖标材质是羊毛或是细兔毛纺成。袖标文字一般为楷、隶、行楷或者北碑,若是篆书则是经过特别许可的,文字以浅灰色细线刺绣而成,简要标明各自所属的部队。有权佩戴袖口标记条的将士,官方同时会给予一纸‘颁发状’,以及一份允许其佩戴袖口标记条的‘许可书’。此外佩戴者的《军人手牒》和《关饷纸》以及军人档案中亦将袖口标记条作为奖励而有所记录,因为只有参战部队之将士才可佩戴——这却省了高密很多事,只需稍微打问一番,过后再悄悄拜托一下店里的熟悉伙计,这些军汉来自哪些部队也就一目了然。看着这些军汉,一人叫一大碗卤水面,再配上大碗红烧肉,大坛子烧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肥厚的五花肉就着卤水面下肚,高密、郭平就是不吃也能想象得到那种从舌、口、喉一直到胃感觉,充实而温暖,酒香与肉的相遇,竟是分外迷人。
看起来是饿坏了,这些军汉埋头大嚼,仰头喝酒,颇有点旁若无人。
稍加关注,高密过了没多长时间便是有了些把握,这些军汉其中一个应该是军府斥候局的‘斥候’,袖标上写着‘斥候第五零三血狼队’啦,也就相当于国朝边军当中的哨探,‘远哨’、‘直拨’,或者叫‘夜不收’的便是;另外几个,分别来自两个部队,一个是‘云南东行营第一厢第一零五鸣镝都’,一个是‘山林追剿军团第七部第五飞枪曲’,既然有称号,应该都是战功赫赫的野战部队。高密猜测,这一拨人是临时抽调过来,可能是要集中起来去做什么事,至于具体是什么事,他却不会去深入打听了。
星盘、罗盘这些仪具,看起来在西北军队中,至少在军中的斥候哨探而言,已经运用得比较普遍了。
高密一边与郭平闲聊,一边思忖,还要注意倾听那些军汉的对话,可惜这伙军人一个个都口紧得很,对白中根本不涉及军务,不愧是老兵油子,绝不会犯大错。
高密结合最近东印度一带的紧张局势,猜想这些军汉可能是与那些死硬的本地反叛者有关,云南经略府也许又要来一次血腥镇压,否则经略府方面怎么会调这些满手血腥杀人如麻的家伙呢?
当然,镇压什么的,与高密没啥牵连,他的职事主要是看风色闻动向,至于窥伺甚至窃取西北机密的事儿不是他的分内事。
第一章乱局中的谍来谍往(二)
就在中土诸侯纷纷派遣类似于高密这样的谍探,以商人等身分为掩护,远赴西北,远赴西域,远赴莫卧儿帝国,窥伺西北幕府动向的同时,西北的各个谍探衙署也同样在向中原大举渗透,众多秘谍以及军方斥候皆以中原为演兵场,经常成队来往穿行在饱经战火蹂躏的荒芜旷野上,潜踪匿行于山岳、丛林、河滩和黄泛区泥沼,在打探军情谍报的同时,权当是实战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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