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个月起,大风自西北方向扑入京城,飞沙扬砾,昏尘蔽天,彻夜不止,此后每日丑末寅初便风声大作,一直刮到晚上二更天,持续九个时辰方歇,一口气连刮了三四十天。
因为每日风霾大作,黄沙蔽天,白昼如夜 ,房屋倾倒,树木摧折,城外田禾尽偃,家家户户都阖门闭户,轻易不肯外出,不但五城兵马司的巡查兵丁不见踪影,连鹰扬卫、锦衣府的密探们也销声匿迹,这倒大大方便了雪隼堂的秘谍眼线在京城的秘密活动,不用太过顾忌被官方秘谍发现了,唯一头疼的是大风也影响了飞鸽传书的效率,不得不更多的依赖夜翔信鸽,并且加派更多人手充任传骑,以弥补之。
本来持续月余之久的大风天,刚刚消停了三五日,杨罗今日因有要事,刚要亲自出门干办,眼见得大风又起,声势猛恶,不得已只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京师的大街小巷,杨罗本就亲自踏勘过不少地方,相当之熟悉,而且从工部和五城兵马司誉抄出来的京师街道、道路、桥梁、沟渠的图籍副本,经过雪隼堂的整理核实,订正绘制,简直比官方档案还要准确详实!'注:工部分管都城内外街道、桥梁、沟渠,各城河墙、红门、水关,及卢沟桥堤岸等处,凡街道坍塌、沟渠壅塞,皇城周围坍损等,即动支工部都水属部的库银修理,填垫疏通;而五城兵马司的职司是防察奸宄,禁捕贼盗,疏通沟渠,巡视风火等,管理京城内外街道、沟渠亦是其主要职责之一。所以这两处衙门都有京师各处(除了皇城以外)的详细图籍。'
因此,杨罗在迷宫一般的胡同巷道中鬼魅般穿行绕走,几乎是纯凭着记忆,不假思索的飞奔速进,扑面的风沙并不能明显影响到他的速度,而简直和晚上没有什么分别的昏暗天色也给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刚刚在胡同巷附近的一处宅院中,单独和一个相公(即娈童,又有人称为相姑,皆世俗隐语也)接头完毕,现在正急急赶赴一个秘密约会地点,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约他在该处会面。
杨罗本人并没有分桃断袖的龙阳之癖,那个相公不过是杨罗亲自掌握,控制在手里,单独联系的眼线之一,重要的是杨罗可以通过这个相公,随时监视掌握到两位达官显贵的动向——一位是司职谍探缉事的鹰扬左卫指挥同知大人,一位则是司职兵事军机的兵部侍郎,这两人虽然都是副手,却都掌有相当实权,并非可有可无之人。
杨罗到京师不久,就拿住了这两人的把柄,又以色诱、胁迫和金钱收买等种种手段,暗中挟制了这两人,令这两位达官显贵甘愿为己方效力。
但越是处于高官位置的眼线间谍,越是不能随便动用,高级间谍或者眼线必须控制和小心地使用,这才具有与其身份相适应的价值。
经常使用这一类地位较高的眼线,一则容易使其暴露,降低其使用价值;二则不利于有效控制,这些眼线出于对自身安全的忧虑,逼急了可能也会狗急跳墙,反噬一口也说不定;三则不利于安抚控制这类眼线的情绪,可能会使得他们在某些行动中,因为急噪、不冷静导致关键时刻的功败垂成;这些都是需要小心避免的。
当然也不能一直搁置不用,也需要不时的让他们办一些不引人注目,无伤大雅的事情,以作必要铺垫,让他们习惯于这种秘密眼线的生涯,譬如让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杨罗的手下誉抄朝廷的机密档案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之类。
非但如此,杨罗为安全计,仍然需要通过种种方法密切监视这两位显贵的动向,防止他们反水。
比如帝国朝野无论贵贱贫富,‘雅’好男风之人比比皆是,在皇朝士大夫和文人儒士中,有龙阳之癖者不乏其人,风俗若此,时人亦并不以为怪,视之平常事尔。
这两位达官显贵亦不能免俗,都有喜好男风的龙阳之癖。
杨罗为此专门设局,除了将几个近身服侍这两位达官显贵的家人使婢纳为眼线之外,还将与这两位达官显贵过从甚密的男院相公和青楼娼妓一一纳为线人,其中不乏长春院的相公,不夜宫的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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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有男院,俗称相公堂子,门悬‘长春院’ 匾额;女妓居所,则称‘不夜宫’,盖取意于苏东坡诗;‘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也。其间美妓娈童,每相竟秀,互相争夺显贵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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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外围的眼线,因为皆是半路出家,并不专精窥探之道,只能负起监视之责,但仍然需要经常指点他们要注意哪些事项,窥探哪些动静,技巧的套问哪些消息,并且要切实注意他们情绪的波动和感情变化,疏导平抚之,以免偾事。
督导和监控外围眼线的活动,非常枯燥繁琐,却是杨罗这类密探首领的重要职司之一,真正惊险刺激的时刻,并不常见。
今天的风沙真是邪门!以杨罗的武技身手,视线也难及于五步之外,如果不是熟悉街巷道路,说不定撞在墙上搞得鼻青脸肿都有可能。
昏黑的天色中一幢庭院隐隐绰绰地出现在眼前,杨罗毫不迟疑的拔地跃起,宛如狸猫一般轻灵无声,落足于庭院之中,这是一处被官府抄没的朝官宅院,'。 '因为久无人住,早已破败不堪。
杨罗毫不停留,迅捷无比的穿房入户,转瞬之间又从这宅院的另外一个方向离去,如果身后有跟踪者的话,在花时间寻找踪迹的时候,他已经走得远了。
在又穿越几个住人或不住人的庭院之后,杨罗确信再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恶劣天气中追踪到自己之后,才开始向目的地赶去。
杨罗刚掠进一个胡同街口,风沙中突然闪电破出一条长鞭,宛如毒蛇一般,向着喉咙疾噬而来,猛烈的狂风也掩盖不住那劲厉无比的破空锐啸。
身形骤然弹跃,腰间缅刀顺势划出一缕幽暗的刀光,急斩长鞭!
噗!
一声低沉的闷响,刀鞭交击,从长鞭上传来凶猛而怪异的劲道,绵绵不绝,阴厉劲锐,让杨罗不得不潜运卸劲,化解这连绵怪劲。
足尖触地,杨罗倏然飘退数尺,刀隐袖中,凝神以对。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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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身手!”
风沙中有人喝彩,说道:“兄台,你是什么人?此处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在下是来办事的!”
“哦,兄台可有关防信物、勘合文书?”
“并无信物,只有半斤加一两的金牌一面!”
“呈上来,容咱家看看!”另外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嗖!
杨罗袖中弹出一面金牌,循声疾射,恍如飞鸟投林,没入风沙之中。
半响,风沙中那人说道:“你沿胡同直走,自有人接引。”
杨罗道声有劳,径直入去。
走约数十步,已到胡同深处,便见一处磨砖对缝影壁,朱漆广梁大门,大门上二十五枚门钉宛然,赫然是一户官宦人家。
再往西走十几步,角门闪出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人,提着一盏纱纸灯笼,引杨罗从角门进入院落。
虽然风沙极大,耳目大受影响,杨罗仍然敏锐的察觉,光是这前院就至少有二三十个身手不凡的高手暗中守护,不过想想那人如今圣眷正隆,也就不足为奇了。
沿着朱阁绮户中曲折幽深的长廊,杨罗被引到后院花厅等候。
这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四壁饰以金箔,薰香扑鼻,挂着缀满明珠的帘子,青玉雕琢的小几,香檀木镶着珊瑚的坐榻倚着黑漆屏风,几把紫檀椅子,加上博古架上陈设着几件古玩器物,五光十色,不可名状,奢华之极,只有墙上几副字画,略显一点风雅。
仆人不声不响的退了下去,杨罗等了一会,便听见靴声橐橐,由远而近。
光影一暗,两位男子装束的人走进花厅。
当先一位年轻人,头戴幞头巾子,身穿石青锦纱袍子,革带束腰,潇洒自如,英姿翩翩,美男子也。
其人唇若凝朱,目秀神清,肌肤细腻,粉白映红,宛如桃花也似,假使挽髻穿裙,转为女扮,只怕西子王嫱,玉环飞燕皆如尘土,逊他多多矣。
在这年轻人身后,是一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穿着玉色锦纱直裰,戴着一顶六合一统瓜皮圆帽,上嵌一块碧绿莹润的上好翡翠,脚下一双粉底皂靴行地无声,仿若幽灵。
这粉妆玉琢般的年轻人并不谙识武技,但那穿直裰的中年人可是非常的不简单,竟然是武技超凡,难测深浅的隐世高手,杨罗敏锐的感觉到,这中年人其周身数步之内,环绕着千丝万缕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机,每一缕气机都蕴藏着凌厉的煞意。
杨罗以前走南闯北,眼力何等犀利,瞬间已判断出这个中年人武技纯走阴柔狠毒一路,是个能杀人于无形的宗师级高手,不由又多打量几眼,自忖光是此人已非自己所能匹敌!
那年轻人虽然是此番约见杨罗之人,但这一位随从而来的隐世高手却是杨罗必须要谨慎应付的危险人物。
那年轻人见杨罗一直打量那人,便嫣然微笑,很随意地介绍道:“这是宫里的张凤张公公!”
声音清脆悦耳,恍若有磁性一般魅惑,乃是女声。
杨罗不以为怪,因为他早就知道约见自己的人,本就是女子之身——皇宫大内圣眷正隆的皇贵妃展妃!
果然是绝色尤物!连着男装时,也是如此婉媚,如果被京城那些喜好男风之辈偶遇窥见,怕是非举城轰动不可。
杨罗在脑海中转动着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侮慢倨傲的只作了一揖,不甚恭敬地说道:“草野之人杨某拜见皇贵妃娘娘凤驾千岁!”
一旁的张凤冷笑,喝道:“大胆!即知是皇贵妃凤驾在此,还不大礼参拜?”
展贵妃微微挥手,示意张凤稍安勿躁,轻轻说道:
“张公公,本宫既然易装微服,不在大内,这些个礼节也就不要讲究了。本宫倒是想听听,这所谓的草野之人,为何要煞费苦心,非要把本宫娘家兄弟们干的那些事传进宫里,非要让本宫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妃嫔私自出宫,罪名很大,难度极高,一般妃嫔根本是想都不敢想这事。
只有极得皇帝宠爱,又与宫内太监、女官们联成一体,权势极大的后宫宠妃,才有可能在太监、女官们的掩护下私自离宫外出,平时妃嫔只有两个途径离开大内:一是陪同皇帝出巡或者到京城郊外祭祀;一是到寺庙上香礼佛,这些也只有那些圣眷正隆的妃嫔才可能享受的一点点自由,舍此以外,绝无可能。
这展妃能在太监、侍卫的护卫下微服出宫,显示其在后宫的权势,已经凌迫于皇后之上,受宠至深,显然对皇帝的影响力也不是一般人可比。
杨罗也知道,皇帝近年越来越沉迷于长生之术,经常和道士们混在一起,在宫外的丹房里炼丹,一连呆上三五天是常事,十天半月不出来也不稀奇,大概除了展妃和另外两个妃子享有伴驾炼丹的‘殊荣’之外,其她妃嫔们都完全被冷落下来,如果不是皇帝沉迷于炼丹,经常在丹房里不出来,这展妃也未必能有那么多时间,随心如愿的离开大内宫廷较长一段时间。
展贵妃一双秀目中射出凌厉的光芒,接着说道:“展家的国舅爷虽然跋扈了一点,但是又岂能影响到本宫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就算你把这国舅爷的把柄,交到他人手上,皇上怕也罪不到我的头上来吧?但是你把这些消息传进宫里来,本宫还是感激的。说吧,你的用意是什么?”
展妃娘家的几个兄弟因为展妃的受宠,都恩封了显爵,寄名于鹰扬卫,做了领干俸的指挥使,平时不免嚣张跋扈,横行不法,象什么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强占田地的勾当没少干,甚至于侵夺了御用皇庄的大量田产。当然这些事儿,长年在深宫禁内的展妃是无从知晓的。
这些个罪名在展妃受宠时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花无百日红,如果一旦她恩宠衰败,其祸患不在小也,久在宫廷的展妃虽然不太关心国家大事,这其中利害如何不知道?更何况她至今还没有诞下皇子,又没有皇子做保障,她的地位总是不稳固的,一旦宠衰,必定岌岌可危。
因此她一知道了这个由杨罗蓄意透露,辗转传给她的消息,就马上想法子,命人去摆平她娘家兄弟们搞出来的纰漏,同时她也很好奇,这人为什么煞费苦心的把消息传进宫里?有能力把这些消息传进门禁森严的宫里,显然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用意又何在呢?肯这样做,绝不会毫无目的!
她指示亲信太监,秘密约见这传信入宫的幕后主使。
杨罗原本只是下一步闲棋,并没有太多想法,但是想不到这展妃竟然出人意料的展示了她鲜为人知,颇有胆识的一面,使他观感大改,暗叹能够在宫廷中巧妙地攫取权势地位,博取皇帝欢心的女人,绝不仅仅是个花瓶那么简单,遂萌生了一些其他想法,打算更好的利用这尊贵的皇贵妃,达到刺探掌握宫廷动向的目的。
杨罗呵呵冷笑,回答道:“如果贵妃娘娘不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又怎么会迂尊降贵的暗中约见我这等草野之人呢?贵妃娘娘现在还没有诞下皇子,地位怕是不那么稳固吧?而且皇帝现在服食的金丹、红丸,多是虎狼之药,戕伐身体甚巨,难道贵妃娘娘就一点都不担心自个的将来吗?”
展贵妃眼中异芒闪动,杨罗这句话恰好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现在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是多么的虚幻啊!
而且皇帝的身体是一天天虚弱下去了,虽然在那些道士真人的金丹、红丸刺激下,外表看起来仍然是那么雄壮亢奋,但是她却知道,皇帝如果没有那些金丹、红丸,临幸爱妃都是力不从心了,想生下皇儿不过是自己虚妄的幻想吧。
沉默了半响,此前虑不及此的展贵妃,有些无力地问道:“如此,则如何是好?”
杨罗瞥了默不作声的张凤一眼,道:“需得内外皆有援应,可保贵妃娘娘无虞,地位稳如泰山!现在贵妃娘娘在宫里强援不少,宫外却是一个也无,非常危险啊!”
“难道要我接交外臣吗?后妃不得干政,这可是犯大忌的事情!”展贵妃的心神已经被她自己对自身命运的忧虑占据,完全忘记了自己原先的意图,甚至连‘我’也说了出口。
“帝国还有豪门大族,尤其是帝国四大家族,贵妃娘娘难道忘记了吗?”杨罗笑了笑,提醒道。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展贵妃失声说道,笑逐颜开,妩媚鲜润一如鲜花盛放,令人摇魂荡魄,杨罗慌忙移开自己的目光。
“最近就有一个好机会嘛!啊——谢谢杨先生提醒!对了,杨先生到底有什么要求?”展贵妃这才省悟,自己都快把约见这杨先生的用意给忘了,眼前之人的背景绝不简单。
“杨某别无所求,但求能够在宫廷采办的物品中占少许份额足矣!”杨罗知道,如果说毫无所求,这贵妃娘娘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杨先生是商贾?嗯—?”展妃话里的弦外之音,明显是不很相信杨罗只是个商人,商人都是和气生财的,哪有象杨罗这样侮慢无礼的商人。
杨罗灵机一动,收起了先前的倨傲无礼,言辞突然变得谦卑起来:
“不瞒贵妃娘娘,草民平常做些珠宝生意,同时也兼做丝绸、茶叶生意。草民此番还准备了一点小礼物,准备敬献给贵妃娘娘。”
他已经临时决定再给自己做一个商人的掩护身份,当然他那个锦衣千户的身份,他是绝不会向眼前这两个人透露一点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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