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声音清冷的伊十一娘叹息,“那也是个纯粹人儿,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
默然伫立,倾听壁角私语的章莼,听得这话撇了撇嘴,暗暗想道:那个什么梁玉真,要是真有说的那么好,落在咱们的侯爷手里,怕是能嚼吃得皮骨都不剩半点。天下人可都知道咱们的侯爷很好色呀!江湖上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最好是女冠,次好是女尼,三好是在家修行的女居士,还有一好是信佛崇道的女信士——中土之内,还有不信佛也不崇道的女人么?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编排出来的——咱们侯爷啊,天生就是戒律会的对头,出家人的魔星,美人儿的祸害。
呵呵,只是你们两个,在这里为别人可惜,那么谁又来替你们可惜呢?
哎,坏了,怎么又给自个找了件麻烦?我这里听到了这么些话,都得报上去啊,呈文该怎么个写呢?
章莼有点头疼,这可是牵涉到平虏侯了,一字一句都得好生斟酌落笔,但呈文还不能隐瞒听到的每一句话,实在是为难得紧啊。
第四章(一)荒淫怠政?
远出河中府城六十余里。丘原起伏,草木滋生,禽兽孽息,属于平虏侯‘大沙苑行馆’猎场的一部分,恰是双鞬驰走,放鹰纵犬,骑射追猎的好地方。
鞚飞尘起望不见,从骑寻我鸣鹘声。
雷瑾一手托着金雕,往上一送,金雕即刻腾起空中,振翼冲天,翱翔长空。倏然之间,金雕又在雷瑾的口哨声中,从后方俯飞而至,双翅一敛,稳稳当当地降落在雷瑾手上,睥睨雄俊,顾盼威风。
策马在后,落下约有十来个马身的独孤岳,不无惊羡的遥望着那头威风十足的金雕——出自西域‘金山’(即蒙语‘阿尔泰山’)的金雕,以凶猛劲悍著称。哪怕是五六十斤重的鹅喉羚都敢抓攫捕杀,而雷瑾手中这一头金雕,便是西北治下的哈萨克牧民所驯养贡献,素来是好猎者们的心头之爱——他这会儿正捉摸着,自家是不是也该去农牧工商署的‘鹰鹘处’或者‘军府’的‘鹰鹘所’弄上那么一两头?
受命经略塞外、安抚岭北,多年与北方草原的鞑靼诸部族打交道,独孤岳原本就不算差的骑射之术,如今越发的精熟了。这会儿落在雷瑾身后十来个马身,其实是独孤岳刻意为之,曾经在仕途上跌倒过一次的他,并不想抢了谁的风头,太过于招人嫉妒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若不是雷瑾点名要他随扈行猎,独孤岳宁愿与那些远来朝觐的鞑靼部酋、‘那颜’贵族们打混在一起。独孤岳心知自个现在的地位和处境,外人看着风光无比,实则易遭人嫉,他又受命巡抚塞外,经年不在中枢,自来形形色色的歪嘴谗言就不知道有多少,若是为人行事仍象以前那般张扬无忌,即便平虏侯顾念着旧日情份不说什么,他也得忧谗畏讥不是?话说塞外岭北之地已被西北幕府设官分职,划分了若干辖区。在辽阔的塞外版图上,如今分布着若干的行省,若干的宣慰司,若干的边疆镇抚使司,若干的镇守府,若干的边疆制置使司。还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封爵实授世袭领地。独孤岳以西北幕府‘参军’、‘参政’头衔,‘使持节’‘巡抚漠南漠北蒙古地方’,兵权在握,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方面大员,手中权柄那是相当之大,自然也相当的令人眼红和忌惮,虽然广袤辽阔的塞外岭北,除了茫茫的大草原、大森林、大沙漠之外,苦寒荒芜,人烟稀少,贫瘠不毛,似乎无足轻重,但只要是明白人,自不作此想,这年头有刀有枪就是草头王,何况还是一方‘巡抚’呢,尽管独孤岳这‘巡抚’职司只有西北幕府认可,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却是实实在在的。
独孤岳又羡慕的望了望雷瑾手上那头神俊的金雕,可遇而不可求的珍稀猎禽啊,‘鹰鹘处’怕也难找出第二头了,想着忙又催马跟了上去。心思仍然转到这次‘会猎’上来,他从北方草原领着一大帮子鞑靼部族酋领、那颜贵族,万里迢迢赶来河中府朝觐平虏侯,当然不只是参加这次秋狩会猎那么简单。
西北幕府从开府建幕到如今,每年‘春猎秋狩’已渐成官方定制,上至幕府中枢,下到行省府县各地方,至期文武俱与,学子相从,缙绅贤达、番胡酋领、蛮夷使者乃至出家僧道人等,皆扈从于官长左右随行会猎,一干人旌旗猎猎,衣甲鲜明,浩浩荡荡,好不煊赫。到得猎场,官民诸人遵照军中法度,一律差派职司,环车结营,铺毡立帐,随后的半月之期,官僚胥吏、官宦子弟、军民人等各各抖擞精神,放鹰纵犬,走马骑射,使出浑身解数,踊跃争先,猎取鹿、羚羊、野兔、野驴、野猪、野鸭、狼、狐、熊等野物,尽力彰显其能,以期搏得主上或官长的赏赐和青睐。
要说‘春猎秋狩’这等事儿,其中不无耀武扬威。震慑四方番胡蛮夷之意,但在雷瑾及其亲信幕僚眼中,主要还是着眼其怀柔远人的实效,更在乎其政治上的润滑与黏合作用,无形的多方面的影响力才是最主要的——借着一春一秋‘会猎’的名义,对番胡蛮夷诸部雄长加恩赏赉,优容礼遇,明示安抚,从而在潜移默化中,促其心向华夏,加速归化融合于西北;当然,假会猎之机,兴尚武之风,训导西北才俊英豪允文允武出将入相,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本就是帝王驭下造势的权术谋略,软硬兼施,威慑与恩赏皆具的手腕,古今如一,没甚不同,平虏侯随手拈来用上几招,却也得心应手;而西北的官僚胥吏们,大多数人也乐得暂时摆脱或是繁重或是琐碎的稿案公务,趁着会猎的机会休憩玩乐一番。还可顺便游走其间,大大方方地拜识几个官场仕途上的新朋旧友、同年同乡,彼此攀些交情,混个脸儿熟,以后好相见,正可谓是一举数得。
这种由官方召集举办的‘会猎’,个中的政治意味,只要是个人,都能想到。独孤岳也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万里迢迢领着那些塞外蒙古贵族来为平虏侯捧场,以示输诚效忠别无二心之余。他也想借着会猎的机会,与幕府同僚、旧朋新知打打交道套套交情,这种润滑和黏合关系的公开机会,对常年巡抚塞外的独孤岳而言弥足珍贵。
有时候,求别人办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也是套交情的一个常用手段,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常来常往打交道,这交情就出来了,比如去农牧工商署的‘鹰鹘处’弄上几头大鹰,或者去军府的‘军犬局’搞到一批名犬这类‘小事情’。独孤岳就想着,如果自己求人帮忙搜购一批大鹰、猛犬带到塞外,到时以‘平虏侯’的名义,转送给那些个因故没能来河中府的蒙古台吉、‘那颜’们,一人一头鹰或者一人几条犬作为礼物,他们也许会兴高采烈也不一定,而独孤岳自己还能一举两得,既套上了交情,又留下了待还的‘人情’在手。
独孤岳又想了下,西北幕府现在除了‘军府’隶下设有‘军马司’、‘鸽驿局’、‘军犬局’、‘军用役畜局’、‘鹰鹘所’等衙署处所之外,长史府在农牧工商署之下,也设有‘苑马所’、‘鹰鹘处’、‘信鸽处’、‘犬獒所’等类似官署,有事则与‘军府’隶下的一干相关衙署,会同办理诸如豢养繁殖、调教驯练等等各项与官府军中役使禽畜相关的事宜。另外在平虏侯府,也附设 ‘苑马处’、‘鹰鹘苑’、‘犬獒所’、‘信鸽处’、‘养骡驴驼象等役畜所’等等承旨办差处所,因为这些办差处所都隶于内府,直接听命于平虏侯,则又另成一路,与军府、长史府辖下的各官署皆不相统属了。
总而言之,西北治下这些个衙署处所,历年招募驯鹰养犬等高手,雇佣仆从下役,多方搜罗鹰犬禽畜等诸良种,精心繁殖,竭力驯育,多年以来,成绩斐然。对西北幕府开疆拓土的远征近伐,以及日益深纳周密的治下施政都贡献良多——除驯育良马以资军用之外,鹰鹘、信鸽、犬獒乃至骡驴驼象等役兽,也能尽力供应军民各方之需索。
在官方和军方举措的带动之下,向来被士大夫认为声色犬马奇技阴物,使人玩物丧志的架鹰纵犬,在西北民间也蓬勃兴盛起来,不少以饲养调教猎鹰、斗犬等‘宠物’出售的店铺字号生意很红火,不少有饲鹰养犬之能的人就仗着一技之长,得以受雇于这类商社字号而生计不愁,甚至不少番胡之民也因受雇于类似的店铺而弃旧业不顾,专以饲鹰养犬为生。比如独孤岳就了解到,西域的哈萨克人由于祖祖辈辈常年以牧猎为生计,善于驯鹰养犬者为数不少,各有秘技诀窍,其中家境富有者驯养鹰犬往往是为了狩猎玩乐,显耀地位,而家境贫窘者,驯养鹰犬则往往是为了换取日常盐米吃用等物,因此民间经营鹰犬宠物售卖的店铺字号中,就雇佣有不少哈萨克人,而西北幕府的衙署中也因此招募有许多善于驯鹰养犬的哈萨克人。
独孤岳一向关注农事,在杂学上也事事留心,心思最是敏捷不过。方才刚刚看到雷瑾的金雕,他就很快想起西北市面上售卖的金雕、青鹘、鹞鹰等猛禽,鹰类猛禽中绝大多数都不是夜行的鸟类,在西北军队中的用处并不是太大,主要是协同军犬进行警戒、搜索和追踪等,而在民间除了用大鹰狩猎之外,鹞鹰等体型较小的猛禽则主要用于捕杀在农庄牧场出没的‘大眼贼’豆鼠子(黄鼠)和草地旱獭等害鼠,保护庄稼或草场;他又更进一步,想到平虏侯雷瑾在此次‘秋狩’中携带在身边的数十条猎犬,也许是由于雷瑾个人偏好狩猎喜用鹰犬的影响,西北平虏军诸部队使用军犬相当普遍,警戒、搜索、追踪、传信、救援、拖挽、守卫、作战,用途也极为广泛,由是也带动了整个西北养犬业的兴盛,从川贵苗疆的赶山犬、川东猎犬,西南‘罗罗夷’的凉山犬(撵山犬),湖广等地的箭毛犬,岭南的熊犬(大头犬),陕西的‘细犬’,山东的‘细犬’,北直的‘河北细犬’,北方蒙古的‘牧羊细犬’,到松藩獒、番獒等獒犬,各种优良犬种都被引入西北驯养,甚至还有人用本地猎犬和西北灰狼配种杂交,培育出新的犬种。
不提独孤岳这会儿心里来来回回,盘算着如何搜求大鹰、名犬的勾当,前头簇拥着雷瑾的近卫马队忽然一片喝彩声轰然入耳,犬吠,鹰唳,马蹄声,一片尘土飞扬,他忙定睛望去,隐约看见是平虏侯豢养的三条细犬,合力扑倒了一头惊惶窜出的鹿子,难怪那些近卫们要卖力的喝彩叫好了。
几位大袖儒衫的缙绅儒士,也象独孤岳一样,落在了整支马队的后边,有意无意的游离在扈从马队的圈子外缘,高踞大马之上,望着正喧嚷叫好的人群,表情冷淡,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有着明显的疏离感。对这几位缙绅儒士,独孤岳还有一点印象,他们当中有‘怀仁社’的士绅,也有‘力行社’等书院学社的儒生,还有在‘监察院’和‘咨议会议’等衙门中任职的闲散官员,算是清流中人,或者说他们有着比较明显的清流倾向,但与那些个真正以清流自命的狂信愚忠儒士又还有着相当远的距离。这几位缙绅,显然对雷瑾如此‘耽于逸乐’并无认同感,扈从到此也只是勉强相就罢了。
独孤岳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微微摇头,不由想到雷瑾几年来因为玩鹰纵犬、走马射猎等事,屡屡被清流中人攻讦‘声色犬马’‘奢侈无度’‘荒阴怠政’,但雷瑾依旧我行我素,甚至针锋相对,命人汇辑整理诸如《司牧安骥集》、《蕃牧纂验方》、《相牛经》、《养耕集》、《抱犊集》、《鸽经》、《相牛心镜要览》、《牛经备要医方》、《猪经大全》、《卜式养羊法》、《驼经》、《马书》、《伯乐相马经》、《牛医金鉴》、《养鸡谱》、《鸭鹅书》、《元亨疗马牛驼经全集》、《相狗经》、《相六畜》、《齐民要术注疏》、《农政全书》、《农书》、《农桑辑要》、《天工开物》、《商事类要》等等古今农牧工商杂学之书,又另行新编《农书总汇》、《畜牧全书》、《草木虫鱼大集》、《百工辑要》多部,刊刻成书,一并发行。明眼人当然都看得出来,雷瑾在其中稍微玩了点机巧,在大量的‘农书’中夹带了自家的许多私货。雷瑾亲自为《新增鹰鹘方》(‘朝鲜’藩‘星山’籍的李爓〔通‘焰’〕编撰)、《酉阳杂俎?肉攫部》(唐?段成式)、《相狗经》、《马书》等十几种杂书作了注疏,自出新意详加阐发,并以丹黄两色的蝇头细批刊刻发售,又另行编著《声色犬马集》和《三犬全书》两部,谁都看得出来,平虏侯这是在与某些人赌气——你们不是说我平虏侯声色犬马荒阴怠政吗?看好啊,这些都是声色犬马,你们又能怎么的呢?不过,在独孤岳看来,雷瑾所注疏和编著的书,识见新颖,论述不凡,确实写人之所未写,令人耳目为之一新,比如《三犬全书》中就将《周礼?秋官》注疏中的一句“犬有三种:田犬、吠犬、食犬”细加阐发,详加论述‘田犬’狩猎放牧,‘吠犬’警戒守护,‘食犬’宰杀供膳等等,以百万余言全面记载总括了中土异域的数百犬种以及详细的相犬法、饲犬法、驯犬法、配种法、犬舍规范、医犬方、以狗肉入馔的烹饪食谱等等,还配有套版印刷的彩图、插画,可谓是洋洋大观,令人叹为观止,此书刚刚刊刻出来就被不少养犬人以及厨司奉为必读圭臬。不管后人将如何看待平虏侯,仅就‘立言’这一桩而言,独孤岳敢肯定,平虏侯雷瑾哪怕是命人只编了那部《农书总汇》,在向来以农耕为重的中土,也将留名青史,何况雷瑾命人编辑刊刻的书籍到现在早就成千上万,已经远不止农牧工商杂学这一类了。在这点上,独孤岳是很佩服的,尽管雷瑾是借助了手中的大权力才做到这一步,但当权柄政者能够想到这样去做,并持之以恒的出资、出人,做到了现在这地步,不仅是‘难得’,而且是‘难能’,从古到今,可谓少见。历代以国家之力编修史籍、全书、大典的皇帝和君王并不少,但他们只注重书籍图档的编修、收藏和传承,只注重体现当政者的意志,刻意于当政者身前身后的名声威望,又有哪个当权者编修刊刻书籍,是志在所编书籍为民所用和利益民生的呢?在独孤岳看来,目前为止只有平虏侯一人而已。
独孤岳一边催马跟上雷瑾,一边想着心事,盘算着自家如何才能在仕途上走得更顺,如何才能取得平虏侯进一步的认可和信任,从而便于他在塞外从容经略,全力为西北幕府经营出一个稳定安宁且较为繁荣的‘蒙古’,保障西北下一步的南略大计顺利实施而无后顾之忧。
秋狩会猎之期虽然长达半月以上,但西北幕府上层的大人物们,大多不可能全程参与其中,他们在会猎开始的两三天露一面之后,中间隔三差五的再现身个一两次,到会猎结束之时也就差不多了,毕竟每人手上都有一大摊子公事要处置裁断。而对于平虏侯雷瑾来说,他虽然不可能全程参与‘秋狩’,但大体上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会呆在猎场,诸如接受番胡外臣的朝觐贡献、朝贡回赏、赐宴番胡、大宴臣僚,表彰和赏赐秋狩会猎中的优胜者、佼佼者等仪式典礼都需要雷瑾出面,同时还要处置西北军国政事,因此在‘春猎’‘秋狩’期间,雷瑾都还是以处理公事居多,他真正空闲下来射猎休憩的时候,其实真不太多——当然,许多清流中人并不会这样看,他们往往只能看到平虏侯的‘奢靡’,‘怠政’,‘嬉游’,‘阴乐’等等,至于其他的方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