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刘卫辰费了好些时间和心血才拟好的草稿,全部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有道是,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 机事不密则害成。 子曰:“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刘卫辰为人沉毅稳重,深谙为官守密之道,虽然他在自家书房中所拟的草稿并非幕府公牍,但是其中蕴藏包含的内容无疑都是幕府的机密,他又怎敢不小心?身家性命所系,宁不谨慎乎?
君子慎密啊!
军府军机上值房。
坐在官帽椅上的军需总务司总提调蓝廷瑞,十指翻飞,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盘珠子。 正在核对下属呈送的‘详册’公牍。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平虏侯决意在西域河中之地营建陪都,随之而来地筹备和计划事项,无疑是极其繁重而庞杂的,长史府也好。 军府也好,从今年开春以来,诸般公务那可就是一个‘忙’字概括了!
不说长史府僚属如何的劳苦,光是以军府这边为例,上上下下的官吏人等,从年头到年尾,一直就忙得不可开交,连那惯例上‘五日一休’的休假之期都顾不上了,每天忙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军府另外给予钱粮补助。 而且所有的‘休假’都可以累积。 等到将来再补休回来,但私下里。 底下当差的军府官吏还是颇有不少怨言和牢骚——即便军府的长官们,已经想方设法临时增加人手来减轻他们地负担,譬如从武官学院、军吏学校临时借调人手,征召复员退役的军官税士,从民间雇佣书算簿记人员,增加试官吏的派遣等等,但是这些都无法完全消泯私下里的怨言和牢骚。
部属中流传的怨言和牢骚,军府的高级长官们已经无心顾及,公务实在是繁忙极了。 佥派民壮、编制什伍,巡查核实仓储库藏、粮秣物料、兵甲器械、战马驮畜;安排沿途地物料分贮、调拨安置、转输差派;限时计功、勘定赏罚;凡职事人员,计功赏劳,若有作奸犯科,则军法从事,俾以惩前毖后;晓谕军府辖下各官署遵令办理,桩桩件件,种种繁重庞杂的公务已然耗干了长官们的精力,大概除了职掌军纪军律的长官之外,再没其他高级将官肯于理会那些暗地里的怨言和牢骚。
蓝廷瑞的算盘正打得欢实,军府司马张宸极掀开门帘,踱了进来,拱手为礼,打声招呼,便自在铜火盆边上的交椅一坐,拿了火钳拨了拨火盆中的木炭,炭火忽忽的一旺,哔剥有声,带出一股扑面的火热。
小行商出身地蓝廷瑞与甲科赐进士出身地张宸极,一个是树旗造反而后被西北幕府招安授官的前流寇魁首,一个是执掌边镇军务代天巡狩地前都察院御史京官,堂堂的巡抚大人,两人之间的身分地位天差地远,本来是毫无干系的两位,但是两位现下俱在军府中效力,同僚多年,却也渐渐有了交情,至少在军府衙门里,时常来往走动,相处比较融洽和随意,便没有太多的礼数讲究。
郭若弼、马启智统兵西征,天山南北,葱岭内外,次第戡平,哈密军民执政府、土鲁番军民执政府、亦力军民执政府、瓦剌宣慰府等官署相继设立,身为军府司马的张宸极在这几年中,秉承雷瑾之命,在西域新拓疆土也做下几件要紧的事情。 其中之一,是在佥兵守备军团、暂设奴隶军团等守备戍边部队中增设骑兵,以佐步兵之不逮;其二,增编火器,减少养兵之费;其三,增设游击之师,派遣官兵,机动驻防,控扼要路。 分途巡哨。
张宸极又以西域诸省养兵之费过重,令诸省招募回、缠、吐蕃、畏兀儿、哈萨克、蒙古瓦剌等土著民,以二三成土著募兵攙入汉人守备戍兵中训练,俾使节饷、戍边可以得而兼顾。 又传谕西北诸省,凡水陆孔道之旁,均设墩台营垒,驻宿兵丁。 传报紧急军情,稽察匪类。 护卫行人,并按地方荒僻情形,酌量拨补军需器械,务令整备,随时察验。 其余修堑壕,增马探,各营定期会哨。 分途截查以及统以专员,严稽关卡等防务,亦次第筹备一新。
张宸极奉命办理的各桩紧要军务,骡马牛驴牲丁、行粮口粮、军需器械等等,需量都极大,少不得要跟蓝廷瑞地军需总务司打交道。 蓝廷瑞这厢不等张宸极表明来意,已然猜到了几分,当下暂停拨弄算盘珠。 对火盆边的张宸极说道:
“如今在西域创立器械铸冶局,局直属的西洋工匠五人,中土工匠一百一十人。 自春及秋,器械厂、炮铳厂、生铁厂、熟铁厂、木样厂、绘图房、物料库、工料库大小十余座,一律告成。 其火药各厂,提硝房、蒸硫房、碾炭房、碾硫房、碾硝房、合药房、碾药房、碎药房、压药房、成粒房、筛药房、烘药房、装箱房等。 亦次第告竣。 其余各场厂,亦可渐次开工。 你那边(司马衙门)前日递来‘移文’(官文书的一种),所言西域诸省守备需用之火器火药,都可就地造办,分批调拨。
另外,大小铜铁炮三百一十八架,炮架一千一百三十座,开花弹、实心弹十五万两千余颗,各式火铳两万四千七百杆,铅铁弹丸一百八十万小箱。 火药二十七万斤。 已经发运土鲁番、亦力等处。 兰州的火器库藏局尚存各式新造火铳三万七千五百杆,火药六十五万斤。 可随时接济。 另有旧铳修造三万五千杆,尚不在此数内。 各处铳炮冶铸厂,有现造铜铁炮两百余架,年内可成,明年亦多可用之。
各种地雷、水雷、火箭、火筒等,自宜分条并举,循序图功,也不至于误事。 ”
“呵呵,蓝总务既然胸有成算,不佞就不客气了。 ”张宸极笑道,“新造火铳,先拨一半给西域各省。 修造旧铳,至少要两万杆。 ”
“呵呵,那可不成,云南、贵州、四川的铳炮铸造尚且不能自给,缺口很大,哪里能给你一半?”蓝廷瑞摇头笑道。
……
荒原广袤。
营垒矗立,大上的‘雷’字,帅旗上地“郭”字,黄金团龙旗上的团龙纹,三五里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西征大军营地,十几万大军,营帐连绵,旌旗招展,气势壮阔。
蹄声隆隆,亲卫营地二百熊帽子骁骑簇拥着西征元帅郭若弼回营。
高坐在青骢大马上的老帅郭若弼,两鬓须髭已然从斑白变成了花白,面上也带着憔悴之色——显而易见,征战西域的几年间,戎马倥偬的老帅又苍老了几分。
一抖马缰,郭若弼缓辔走马,嗒嗒前行,在辕门前下了马,随手将马缰交给军吏,便自昂然入营。
“副元帅(马启智)可在营中?”一边走,郭若弼一边问大营当值的辕门官。
“禀元帅,副元帅今天辰正一刻率队出营巡视,尚未返回。 ”辕门官赶忙恭谨回答,“这会估计在东垒的左营。 ”
“哦,对。 今天是东垒前营、左营集中关饷的日子。 ”郭若弼恍然笑道,“将士们都得去野战钱庄汇些银钱回家,很快就是腊月了。 ”
话说平虏军西征,将士官兵每月关领了粮饷津贴补助奖励之类地银钱,也很难一下花光用光,以往都是集中存在各军团部队所辖的‘提举帐司’或者‘照磨所’,一般由‘帐司’或‘照磨所’择机派专人携带银钱,远赴千百里之外,于各大钱庄、银庄、当铺派驻西域的分号中办理集中汇款。 此举不但耗时费力,官兵难以及时得到回执、音信,还很容易汇错而反复折腾,酿成将士官兵之间的矛盾冲突,又容易滋生经手人等伺机贪墨或者卷款潜逃的弊端。 并且还有匪盗贼徒半道觊觎盗窃抢掠银钱地风险存在,诸般种种对军心士气都是不利。 西征军中各路将官、谋士经过多次会商,遂‘申文’于平虏侯府,在各军团部队中设立随营行动的野战钱庄,专司办理将士官兵的存取汇兑等事宜,成效还不错。 因此上,辕门官一说。 郭若弼马上就明白马启智出营巡视地用意了。
点了点头,郭若弼也不多言。 吩咐辕门官,见到副元帅回营,即请副元帅至中军议事。
回到中军大帐,郭若弼也来不及歇气,即直接听取中军官以及一众侍从材官禀报各自经管的军务、营务事项,务求迅速掌握当下的情势变化,时间不等人啊。
入夏之时。 平虏侯已经与女皇阿罗斯方面,达成新的同盟协议,双方准备联手压制奥斯曼帝国。
突厥亚剌伯人地‘奥斯曼帝国’与钦察蒙古人的‘克里米亚汗国’本来就是互成犄角之势,互有攻守同盟,近年在西北幕府地军事压力下,两国走得更近。 此外,‘奥斯曼帝国’的宿敌‘萨非伊朗’虎视眈眈,在西征平虏军的侧翼窥伺。 牵制了西北幕府很大一部分力量。 ‘萨非伊朗’虽是‘奥斯曼帝国’的宿敌,但与西北幕府并不亲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信条,在双方关系上并不适用,甚至可以说双方还是死仇。 ‘萨非伊朗’因为清真教萨非教团是其国教的缘故,视中土地西北幕府为异端。 双方由此而交恶,甚至连年征战不休。 当然西北幕府暗中支持古波斯复辟势力颠覆‘萨非伊朗’和萨非教团统治,也是双方交恶的一大原因。
当下仍然处在水深火热当中的‘女皇阿罗斯’,国内饥荒遍地,暴乱不止,外敌‘颇兰…李陶宛’王国与‘瑞丁’王国对‘女皇阿罗斯’地侵略也尚未击退,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女皇阿罗斯’这时本来并不具备成为西北幕府盟军地资格,不过为了减少西征平虏军当面承受的军事压力。 平虏侯还是与‘女皇阿罗斯’交涉。 达成了新地协议。 其主要内容就是‘女皇阿罗斯’尽量抽出一部分兵力,进兵克里米亚半岛地区。 压制钦察蒙古人的‘克里米亚汗国’,达到牵制‘奥斯曼帝国’侧翼,以便西征平虏军能够腾出手来打击‘萨非伊朗’地目的。 而西北幕府需要付出的交易代价,就是为‘女皇阿罗斯’编遣的哥萨克雇佣骑兵提供一部分兵器军械,并向其提供必要的粮秣,等于是为人作嫁,帮‘女皇阿罗斯’养兵。
由于蒙古人后裔的哈萨克汗国、乌兹别柯汗国已经被平虏军渐次扫灭,西征平虏军地当面之敌,主要就是‘萨非伊朗’。 目前,‘奥斯曼帝国’与西征平虏军占领区接壤的地方并不太多,从道理上讲,平虏军似乎应该远交近攻,拉拢‘奥斯曼帝国’,并与其结盟,共谋‘萨非伊朗’才对,但是很显然,这种谋略并不是很合适。 突厥人的‘奥斯曼帝国’早已经亚剌伯化,而且在克里米亚半岛地区与平虏军之间的利益冲突无可调和,况且‘奥斯曼帝国’那些完全亚剌伯化的突厥人并不是傻子,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唇亡齿寒,但有‘萨非伊朗’顶在前面垫底,‘奥斯曼帝国’可以不用顾忌平虏军的威胁,又怎肯自毁屏藩,引狼入室?因此‘奥斯曼帝国’与西征平虏军的多次结盟都是昙花一现,无疾而终。 这一点,在雷瑾看来,‘奥斯曼帝国’的突厥人,虽然是蛮夷,但至少比数百年前华夏中国的赵宋王朝皇帝睿智十倍,这些突厥人后裔起码干不出联金灭辽,结果把自己也葬送掉的蠢事,他们很明白敌人地敌人未必就是可以信赖地盟友,远交近攻更不是疲弱之国可以仰仗的国策,难怪他们能盘踞在小亚细亚,数百年风云变幻犹能屹立不倒。
西域这个错综复杂地局面,显然遏止了西征平虏军的进攻势头,难以全力施展拳脚,这是个头痛的问题。
西北幕府与阿罗斯的同盟协议,自然需要郭若弼这位西征主帅落实,并与女皇阿罗斯方面的边疆伯爵以及哥萨克雇佣骑兵地‘阿达曼’首领联络协调。 总而言之,需要郭若弼安排和决断的相关军政事务。 绝对不止三五件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而平虏侯引而未发的潜在意图,郭若弼也约莫的把握住了,虽然雷瑾并未明示——那就是在西域开辟一个到数个出海口。
这个潜在意图,在郭若弼想来,要么就是进占克里米亚半岛或者谷儿只,取得黑海、亚速海附近的出海口。 这个目的现已达成,亚速要塞、阿斯特拉罕要塞都已落在平虏军的掌握之中;要么就是直接从‘萨非伊朗’或者‘奥斯曼帝国’手中再夺取两个方向上地若干出海立脚点。 因此只需要占领‘萨非伊朗’或者‘奥斯曼帝国’的部分沿海地区就可以达到这个目地。 短时期内并不需要作灭国大战的部署和准备,事实上郭若弼并不认为现在的西征平虏军拥有彻底扫灭‘萨非伊朗’、‘奥斯曼帝国’的强大实力,也不具备数百年前蒙古大军数次西征之时所面临的大好形势,天时、地利,当下皆在人而不在己,不具备与雄心相若的实力,欲图有成。 难矣哉!
而郭若弼从雷瑾近年的连番军政举措上,私下揣摩上意,认为西北幕府奉行有年地西攻东守之略,已经或者将要有所调整,平虏侯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葱岭以西的新拓疆土,而是已经投向了南方濒临大海的莫卧儿帝国和南洋藩国中的缅邦、暹罗、真腊、南掌、占城、锡兰等地。 这并非郭若弼毫无根据的猜测,他是有所凭依的,粮食正是这一切问题的关窍肯綮——天时不正。 苦寒愈甚,旱涝乖时,粮食歉收,饥荒连年,并不仅仅是中土帝国才面临地天大问题,除了帝国的整个北方疆域、包括塞北鞑靼草原之外。 比如日本、朝鲜这样的中土藩国,葱岭以西的西域诸国,据说极北地方的阿罗斯、瑞丁、那威、颇兰…李陶宛等国,甚至西洋的欧罗巴洲各国都面临着同样地问题,天寒地冻,旱涝不时,粮食收成普遍大减,许多地方都有大量的人饿死,都在闹饥荒,暴乱时起。 而气候相对较为温暖的南方之地。 无疑就是这寒冷年代的福地了!凶残嗜血的游牧、渔猎部族。 如蒙古、瓦剌、鞑靼、女真,数百年间之所以屡屡南下寇边。 侵略华夏,应与北方大地的苦寒气候有着相当的因果关系,毕竟气候苦寒,牲畜孽息为艰,渔获猎获不易,只靠游牧、渔猎手段,生计都难以维系,更不要说吃饱喝足奢靡享乐了,因而在普遍赤贫的情形下,抢劫就是最快也最简单的生存发家手段之一。 如果平虏侯没有看到这一点,那才真是活见鬼了!(注:中国历史上最近的一个小冰河期,大概是从13世纪开始,至17世纪中期地明末清初达到顶峰,而后逐渐结束)
西域新拓诸省,乃至包括整个西北治下地辖地,虽然西北幕府在水利河渠的修整疏浚上,历年花了很多钱粮,下了很大功夫,粮食歉收地势头也被有效遏止,但十年八年中能有一年粮食丰收就已经是上天极大的恩赐,其他年份只要粮食收成能够勉强保底,不是绝收,大家都还可以喘口气活着。 平虏军用兵西域,最头痛的问题,自然是就地筹措军粮。 西域虽然地域广大,但粮食歉收的情形比西北治下的关中、河西、汉中、延绥等腹地更糟糕更恶劣,军粮在西域诸省就地筹措很是艰难,相当部分军粮还必须依赖从西北的膏腴腹地调拨转输。 西域诸省的粮食要想完全自给自足,至少还得再等五年,那时西域诸省的水利河渠大致修整完备,丰收不敢奢望,但粮食收成保底还勉强可以期待。 因此,在郭若弼看来,南下莫卧儿,势属必然!
而黑海、亚速海的出海口,或者‘萨非伊朗’、‘奥斯曼帝国’沿海地区的出海立足点,反而不一定都要谋求占领,有一个两个到手也就够了,这就是他郭若弼现在要下死力气达成的目标!
河谷之下。
黑压压的骑兵一片肃静,惟闻河水流动之声。
一声呼哨,响彻河谷!
无边无际的骑兵霍然开拔,隆隆推移而去,渐渐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原野湮没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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